前文提到的日本旧制“高等学校”可以说是类似考入大学的预备校,是专门为了培养日本精英人才特设的高中。“当时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大家都进入了相应的大学,我也就进了东京帝国大学。” [1] 1910年7月,年仅20岁的南原繁考入了东京大学前身的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科。当时政治学科的必修科目有宪法、国法学、国家学、政治学、政治史、政治学史、外交史、行政法、行政学、国际公法、经济学、财政学、统计学、民法、商法、刑法(总论)、法理学、法制史、社会政策;选修科目有社会学、比较法制史、国际公法(各论)、国际私法、刑法(各论)、经济史、工业政策和社会政策、商业政策、交通政策、殖民政策、货币银行论。此外,还有大学教授委员会根据需要决定的特别科目以及演习科目等课程。据多年研究南原繁的山口周三查证:在大学期间教过南原繁的教授有笕克彦教授(国法学、行政法、法理学)、坪井九马三教授(政治史)、小野塚喜平次教授(政治学、政治学史、原著讲读)、美浓部达吉教授(宪法)、松本丞治教授(民法)、土方宁教授(民法)、松浪仁一郎教授(商法)、金井延教授(经济原论、社会政策)、松崎藏之助教授(财政学)、山田三良教授(原典讲读) [2] 。这些教授均是当时东京帝国大学法学专业的大家,亦是日本法学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这几位知名教授精湛的授课方法、渊博的学识和做学问的踏实作风对学生们影响很大。
南原繁进入大学以后还和在家乡上中小学时那样学习依旧刻苦努力。据同期生小林俊三回忆:大学时代的南原繁住在东京帝国大学本乡千驮木59番地的富士馆内,他每天早晨起床后便去大学校园,他总是先去大学讲堂里的大教室占座,接着就去图书馆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笔记本放在座位上,之后回到讲堂里面的大教室认真听课,并认真地记录下各位先生讲义课的内容。3点讲义课一结束南原繁便会冲进图书馆,将当日所有的笔记都归纳、总结、整理一遍。5点确认占好了座位后,他就会从图书馆回到宿舍里吃晚饭。稍作休息后,6点准时去图书馆,一直待到9点图书馆闭馆。在图书馆的这段时间里,南原繁会从图书馆借阅与上课时老师所讲内容相关的参考书阅读,丰富课堂上所学的知识。图书馆闭馆时他就立刻回到宿舍。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的起床和就寝时间,但南原繁每天的起居饮食学习时间就如同国家铁道部的时刻表一样准时。由于南原繁每日的学习生活如此规律、学习努力有成效,很快他的名字在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园内口口相传。 [3] 当时东京帝国大学的课表是每周30节的讲义课,考试制度是很严格的分数制,每学期都有10%左右的学生考试不及格。所以,每年一进入6月份考试季,很多学生为了能顺利地通过考试,在三四月份时就开始拼命地学习必修科目和选修科目的考试内容,而此时的南原繁却在图书馆里安静地阅读着英国和德国的原版书籍 [4] ,孜孜不倦地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
南原繁入学时的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部的老师们很盛行用“实证性的法解释学”方法授课。因出版了《佛教哲理》《西洋哲理》而闻名的笕克彦 教授是此学术领域的领军人物,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担任着东京大学法科部唯一“国法学”的哲学讲座,在学界的反响很大,他本人也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南原繁最初选的课就是笕克彦教授讲授的这门哲学讲座。笕克彦教授毕业于“第一高等学校”第二甲类工科,因此,很擅长画图。他授课时几乎都通过画图进行讲解,还特别擅长用图表的方法画出事物之间的对立关系和融合关系等,使学生们的印象极为深刻。笕克彦授课的方法与众不同,他上“法教哲理”时“每堂课一张口就是普遍我的哲理与事物的根本关系。他在讲授主要的内容时会让学生记下数行笔记之后才开始正式授课” [5] 。南原繁大学1年级时学习了笕克彦教授的国学法,2年级和3年级听了他的行政法,4年级时学了他的法理学。笕克彦教授授课的内容基本都与佛教哲理相关,大学四年南原繁一直自始至终地师从于笕克彦教授。笕克彦教授主要为4年级的法理学讲义课讲授西方哲学史,讲义课所用的教材是《西洋哲理》。他从希腊哲学开始介绍苏格拉底,重点讲授了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 、伊壁鸠鲁、罗马思想、基督教,17世纪至18世纪的思想家孟德斯鸠、休谟、卢梭以及19世纪的康德、黑格尔、叔本华、费尔巴哈、尼采等人的哲学思想和观点。南原繁特别喜欢笕克彦教授用佛教哲学阐述普遍的我与事物根本关系的“国法学”和专题诠释西洋哲学的“法理学”,并从中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和影响。
笕克彦教授特别崇拜柏拉图,有一次,他在法理学课堂上给学生们展示了世界名画拉斐尔的代表作“雅典学园” 。在这幅希腊思想家的群像中,主要代表性人物柏拉图腋下挟着《蒂迈欧篇》,右手遥指苍穹,表示一切均源于神灵的启示;亚里士多德则手拿《尼各马可伦理学》,伸出右手,手掌向下指向大地,似乎在说明现实世界才是他的研究课题。两位伟大哲学家的这两个对立手势,表达了他们在思想上的严重分歧。南原繁一边认真地观赏着这幅世界名画,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笕克彦教授进行讲解。南原繁对此感触颇深,并且,他对手指天空的柏拉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南原繁之所以对柏拉图产生兴趣,除了笕克彦教授对《雅典学院》的诠释之外,还由于他本人曾经信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学、日本神道教和佛教,后来又皈依基督教,相信有某种超越的圣灵存在,于是,便与柏拉图产生了在心灵深处的某种契合。因而,南原繁对“手指着大地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亚里士多德没有产生共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也是导致他日后与自己的恩师小野塚喜平次教授在学术上产生分歧的主要缘由之一。
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众多盛行实证主义、法解释讲义课中,笕克彦教授是唯一担任哲学讲义课的人,南原繁曾说过:“我接触哲学、对哲学产生兴趣完全是受了笕克彦教授的影响。” “我虽然没有按着先生哲学思想的研究思路走下去,但是我的科研方法和我对哲学产生兴趣都受到了他的影响。由于这种关系,无论我上大学时还是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国家公务员,还是我回到大学工作后,我还是会经常去先生那里拜访,认真地请教他。我们相互之间的立场虽然完全不同,但先生一直很尊重我,所以,我们也一直持续地交往着。” [6] 南原繁还回忆道:“先生的书房里有一个神龛,上面摆着世界各地的诸神,供奉着所有圣界的神像。任何访客到此必须参拜,吃饭的时候还要行神道教的礼节。但先生从来也没有让我拜过,对我也没有任何的强制。先生知道我唯一的信仰是基督教,我研究的哲学也是德国的理想社会主义哲学,所以也就认可、放任了我……这是先生的伟大之处。” [7] 南原繁在接受福田欢一的一次采访时再次回忆道:“自受教于笕克彦先生后我便一直对康德感兴趣……康德是近代哲学的伟大人物,谈到哲学源头当提及柏拉图,而将柏拉图近代化,完成其普遍性的再构成则是康德……与此相反,亚里士多德过于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对此,我是有个人看法的。” [8]
不宁唯是,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笕克彦教授引领了南原繁踏上研究法学和哲学的学术之旅。不久,南原繁的研究兴趣便从精神上邂逅柏拉图转向了德国哲学家康德,这次转变也构筑了南原繁在区别存在与价值并试图使两者结合的独特知性学术思想和世界观,并持续研究终生。
大学期间对南原繁影响深远的还有一位导师即小野塚喜平次 教授。南原繁曾说过:“我上2年级时就开始听小野塚喜平次先生的课,这也是我与先生的机缘开始。先生十分讨厌吸烟,先生的课很正统也极富有逻辑性。先生除了教我们‘政治学’,还教授我们‘政治学史’这门课。人们都认为先生的讲义课是将政治从科学的角度去思考,学风近似于德国流派的国家学。但是,我所了解的实际情况却是先生的学术精神,即在其学风的背后拥有的英国的自由精神。”
南原繁的恩师小野塚喜平次教授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法科大学政治学部,曾留学德国、法国。1901年,年仅31岁的他便被任命为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部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讲座的第一位担当者。“从第一篇论文《政治学体系》到他的代表作《政治学大纲》,贯穿着小野塚喜平次教授作为政治学者一贯的学术思想与追求。他主张首先把‘政治学’从与国家相关的诸学科的总称‘国家学’中独立出来。‘政治学’应该是一门给予国家事实说明、论及政策的基础性学问。” 在此基础上,“他还试图把这种政治学通过实证性研究即被印证的严密理论构成形成一个客观的经验科学的政治体系”。 这也使小野塚喜平次教授成为了日本现代科学政治学的创始人,从而也导致了南原繁在其后的学术研究方法上与自己的恩师小野塚喜平次教授产生了分歧。
南原繁在大学2年级时开始聆听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的“国法学”(法律学),还有他自创的由政治学构筑的政治学体系,同时,南原繁也接触到了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留学欧洲时的另一个兴趣点,即以欧洲各国的立宪政治为中心的实证性研究方法。“南原繁大学3年级时听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的‘政治史’的同时还听了他的‘政治学史’。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的学风是德国式的国家学,南原繁听他的‘政治学’讲义课时便朦胧地产生了是不是也可以在政治学里加入哲学的思考方法的科学性思考。” [9] 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的政治学讲义大致以《政治学大纲》一书为主要内容,授课时他也会结合德国和英国的各种参考书进行阐述,南原繁每次都会在大学图书馆找出相关的参考书饶有兴趣地阅读。在大学3年级的时候,南原繁仍旧继续听小野塚喜平次教授的“政治学史”讲义课,他后来评价道:“对于主张实证主义的小野塚喜平次教授来说,虽然他讲授‘政治学史’并不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但在他的讲义课上,在其学风的背后所具有英国的那种自由的学术精神却强烈地吸引着我。” [10]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笕克彦教授和小野塚喜平次教授开启了南原繁对哲学的兴趣并为他日后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康德、新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等人的西方哲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果说笕克彦教授给予了南原繁研究哲学的方向意识,那么,也可以说时任法科大学政治学部部长南原繁的恩师小野塚喜平次教授则影响了南原繁研究政治哲学的学术研究方法。
1911年9月10日,大学2年级的南原繁偶然看到了《圣书之研究》上登载的“每周日上午10点,在柏木今井馆有《圣书》演讲。阅读到本书的读者请前来听讲”的告示。于是,自10月1日开始,南原繁每次都会出席内村鉴三的《圣书》演讲会。当时听内村鉴三《圣书》演讲的还有“第一高等学校”的2年级学生矢内原忠雄、3年级学生坂田祐等人。这一天,内村鉴三讲《诗篇》第六十五编的内容时讲道:“白雨滋润土地,养育众生” [11] ,他要求教友们:“你们不要只听我的讲义,会员之间要互助,相互之间结成兄弟般的情谊才是最重要的。” [12] 当时在内村鉴三的弟子之间已经有了“教友会”和“柏会”,南原繁和坂田祐刚进入教会时,内村鉴三让新入会的年轻人再组建一个新的教友会。于是,1911年12月23日,在教友会组织的圣诞节活动时,坂田祐提议在“教友会”和“柏会”之外再成立一个新的教友会,南原繁、松本实三、铃木锭之助等人对此建议都十分赞成。
1912年1月30日下午,在坂田祐的家里,南原繁、佐藤祯一、松本实三、铃木锭之助、铃木祯二、浅见审三、坂田祐举行了新人教会的发起仪式。大家一致推荐南原繁和坂田祐为干事,会名暂时未定。2月4日,南原繁和坂田祐特意去拜访了内村鉴三,请他为新组建的教友会确定会名,于是,内村鉴三从预选的会名中确定“白雨会”为新组建的教友会的会名。
“白雨会”的干事坂田祐1878年出生于秋天县,小学毕业后在足尾铜山工作,被征兵后当上了陆军骑兵,参加过“日俄战争”和“沈阳大会战”。日俄战争结束后,他重新回到了学校,毕业于东京高等学院中等科。1909年考入“第一高等学校”。由于这种特殊的经历,坂田祐比南原繁小三届,但是年纪却比南原繁大12岁。坂田祐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院哲学科毕业后任东京学院教师,其后他创立了关东学院,其后任关东学院的校长。坂田祐和南原繁出任干事后“白雨会”活动持续了很久,对于南原繁来说,坂田祐可以称为终生的挚友。
南原繁的终生都与“白雨会”的会员保持着亲人般的亲密关系。南原繁的第一位妻子星野百合子就是后来进入“白雨会”的星野铁男的胞妹。此后,南原繁便把精神导师内村鉴三与“白雨会”确认为自己的人生方向和宗教信仰的“精神生活的原点” ,对于南原繁来说,“白雨会”不仅孕育了他的基督教信仰,也是他精神生活的原点,他与“白雨会”所有会友的友情一直持续到晚年。其后,“白雨会”改为“教友会”,后并入“柏会”“柏木兄弟会”。
1914年7月,南原繁作为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学部优等毕业生,按照东京帝国大学优秀毕业生可以获得天皇钦赐银表的惯例,他和另外一名同学并列获得了天皇赐予的银表。当时,日本天皇只出席“陆军大学校”和“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式,陆军大学校的优等生被天皇授予军刀,东京帝国大学的优等生被天皇授予银表。
[1] 丸山真男、福田歓一:『聞き書 南原繁回 録』、東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2頁。
[2]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第71頁。
[3]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参照第67、68頁。
[4] 坂田祐:『新 恩寵の生涯』、東京教文館2011年版、第154頁。
[5]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参照第68、69頁。
[6] 丸山真男、福田歓一:『聞き書 南原繁回 録』、東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2頁。
[7] 丸山真男、福田歓一:『聞き書 南原繁回 録』、東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4頁。
[8] 丸山真男、福田歓一:『聞き書 南原繁回 録』、東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6頁。
[9]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第72頁。
[10]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第72頁。
[11]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第73頁。
[12] 山口周三:『南原繁の生涯 信仰·思想·業 』、東京教文館2013年版、第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