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学原始论

谢无量

蜀有学，先于中国。国人数千年崇戴为教宗者，惟儒惟道，其实皆蜀人所创，彬乎遐哉！若夫其学不自蜀出，得蜀人始大，及蜀人治之独胜者，并著以为型；而衍众人遗说余论，虽显名当世，当世多有，诚不可胜纪，靡系于兹谈。凡所称录，壹桀然殊奇，蜀所独有，他州所无。尚论其流，心向往焉，欲观厥详，须乎异日。 量别有《蜀学系传》以明蜀所传诸学流别，网罗略备。曰儒，曰道，曰释，曰文章。

儒之学蜀人所创，其最古经典，蜀人所传，为二别：

一、原始儒学； 禹创。

二、易学。 商瞿传。

儒家者流，明尊卑贵贱之等，叙仁义礼智之德，察于吉凶祸福之乡，称天以为治，其原盖出于禹。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伏羲因河图画卦，禹受洛书乃制《洪范》，《洪范》于人事详已，儒者所法，故禹纯然儒学之祖。《易》广大而不可测，深切著明，莫如《洪范》。箕子曰：天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洪范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刘歆以为即洛书本文也。《洪范》于儒家众说，范围而不过，实自禹起，盛若仲尼，而曰：“禹吾无间然矣”，王制至禹始备，儒者称先王，大抵自禹以下。详见量造《禹书及洪范闻》。

儒家尊六艺曰经，经莫大于《易》。《易》自伏羲而降，群圣相授，余经孔子所述，皆有所删定，不得与《易》并。原夫伏羲画卦，神农重卦立象。 重卦之人，传者异词，今从郑玄等说，隋志亦有“神农重卦经”。 其后《连山》《归藏》《周易》，曰“三易”。《连山》禹制之，汉时藏于兰台。 或曰神农号连山氏，然桓谭亲见连山数万言，当是禹所为，久佚；后传刘炫伪本，亦亡；惟扬雄《太玄》有云益拟连山者。 《归藏》亦湮没， 宋初犹存，然无道之者。 独后周卫元嵩什方人造玄包明其学。《周易》自汉盛至今，亦惟蜀人能传之。传曰，孔子以易授商瞿。瞿成都人，其墓在今双流县。瞿以下至汉诸儒无他宗， 世所传子夏易传是伪作不可据。 虽各植门众，持说小异，要皆出于瞿已，及王弼之徒以人事测《易》，《易》几亡绝千年。有宋之初，陈抟兴于安岳 见李宗谔《图经》 ，传先天图，《易》复明，邵雍尤能治之。其时，蜀士多明《易》，天下谓易学在蜀云。然则三易者，《连山》蜀人所作，已灭不见，而《归藏》《周易》不坠于地，唯蜀人之功。余经既不能荦荦如《易》，蜀治诸经者，代有亦颛称显耀，非若《易》之传尽在蜀，不著于此。

右儒。

道者蜀人所创，其变有三宗，三宗亦自蜀始。

一、原始之道； 天真皇人创，同时有宁封，继起有老子。

二、养生之道； 彭祖创，与容成术异。

三、符咒之道。 张道陵创，道陵非蜀人，然得道在蜀，终于蜀。

司马谈论六家指要，独尊道家。中国之学，惟道家先出，世称黄老旧矣；而《道藏》数千卷，首著《度人经》，以为峨眉天真皇人授黄帝云。 《度人经·序》 。《黄帝本行纪》 唐阆中吏王瓘著 谓，帝未有天下，至蜀青城山谒宁封，因传《龙蹻经》， 唐时尚存，段成式见之 。封称天真皇人，圣人也。帝复上峨眉，问以道德之要，故天真皇人，道家之祖。《度人经》尚清浄修身为本，道德诸经，其绪流尔。老子周时降生成都李氏，有青羊之异，为尹喜说经； 出宋谢显道《混元本纪》，今成都青羊宫是其遗迹 。而彭祖亦隐峨眉山数百年，创养生之术。 彭祖所著《养生经》已佚，略见葛洪《神仙传》中 。汉朝张道陵入蜀得道，行符咒，今道陵二十四字皆在蜀。道之大别，惟三宗，三宗所繇兴以蜀。

右道。

释家者异邦之学，蜀所传者二宗：

一、禅宗； 道一传。

二、华严宗。 宗密传。

释家者流自汉有，其时蜀与西域比壤，至西域必道蜀，亦自蜀以达于中国。风被物近者先偃，佛教化所及，蜀宁遽不为其朔耶？年岁暖远，何繇详之？刘蜀尝出《楞严》《善曜》诸经。隋时费长房 成都人，开皇中翻经博士 、僧琨 成都人 、智炫 潼川人 、慧影 益川人 ，并翻译经典，论述玄谛，蔚乎如林。然依前说，自饰无所剏造，不名宗祖。至道一禅师，生什邡马氏，遂继禅宗六祖之绪 师受业于六祖之门人怀让 ，先是佛家为谶，曰“什邡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师应谶而出。天下称曰马祖，传其学者曰临济宗 马祖传百丈，百丈传黄蘖，黄蘖传临济义玄禅师 ，曰沩仰宗云 百丈传灵祜，住沩山，灵祜传慧寂，住仰山，因以名宗 。华严第五祖圭峰禅师，名密，西充人，兴于唐之盛时，讲道阐玄，贤首教宗，由是而大，于《华严》《圆觉》诸经，皆有疏说，圆澈通办，他家不及。终唐之世，华严宗行于蜀，宋初蜀僧游江南，其传始东。

右释。

文章惟蜀士独盛，有四始：

一、南音； 涂山氏创，《离骚》所出。

二、赋； 或曰，赋始荀卿，然《汉志》录赋，实首屈原；原所生即今巫山地。

三、古文； 陈子昂复兴。

四、词曲。 李白创。

《山海经》称：“广都之野，其民播琴。 琴即琴瑟之琴，以为播种者非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按，《山海经·海内经》作“鸾鸟自鸣，凤鸟自舞”） 山川根灵，人贤发其华，郁郁乎文章，如昭回之光，丽饰万物，天下谁不仰焉！神仙书有宁封飞鱼诗，诞远颇不可信。 冯惟讷《诗纪》录为古逸 。自涂山氏女始作南音，禹亦传襄陵诸操。东西南北四音， 见《吕览》 。惟南音最盛，繇禹以蜀人主中国，当王者贵。故自禹下至汉晋，宗庙乐歌，犹巴渝是遵。有周方除尹吉甫制颂， 吉甫家泸水之阳，即今泸州 。列于风诗。令子伯奇能嗣其业，爰暨屈原，出南巴之中， 屈原生于秭归，其地属今巫山。郭棐云，夔州乡贤祠自宋以来祀屈原，从来久矣 。依南音造骚；宋玉诸赋亦显于巫阳。汉代司马相如、扬雄，大放厥词，先世后世，莫之与肩，可谓至矣。六季衰薾，斯文陵夷。唐兴，陈子昂崛起射洪，崇古文，多士绪附，风雅丕变，论者拟西方文学复兴，非空言也。李白继作，旷乎益闳，又肇造《菩萨蛮》《清平乐》诸调，长短应律，为词曲祖。其余擅文誉者代有，如苏氏父子，振声宋朝，杨生晚出，炫乎明世，仅袭前轨，不坠亡尔，非卓卓独树者也！

右文章。

呜呼，大哉！曰儒，曰道，曰释，曰文章，蜀学所由称，何独尧尧然？余揽百家说蜀史记，不知涕之无从也。夫蜀有循蜚、因提、钜灵、蜀山 （按，据《世系图》当作“循蜚、钜灵、因提、蜀山”） ，在“五帝”前，治迹章矣。神圣之都，学术先兴。自秦灭国而衰，至宋世金元之祸，蜀氏靡孑遗，古先传之学，熸焉遂亡。 世但知张献忠残蜀，而不知元人入中国，蜀被祸最惨；虞道园、袁清容、赵东山诸集，言之綦详 。于今又五百载，承学之士，欲何以明？虽然，仲尼犹云，文武之道，待人而兴，是则吾党勉之尔矣。

——《四川国学杂志》第六号，1913年
（又载于《蜀学》2010年第00期） MFpmFEXDkyzRD9Ap0yjpiApDeqKbhPYmPCXZ9udGxdt6Al9LXArfR7U1nkqJhuz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