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化的新学术之建设,全世界人皆有责任焉。新国学之建设,全国人皆有责任焉。新蜀学之建设,全川人士皆有责任焉。吾今就乡言乡,觉新蜀学之建设,大有及时提倡之必要,而在提倡建设之前;尤有一先决问题,谓须先养成周密深入之观察力,精卓严明之判断力及优美和粹之修养力,而后从事焉,乃可以收建设上之实效也。奚以明其然耶。非明其观察,莫由穷物之理。非精其判断,莫由致吾之知。非有健实之修养,莫由行其所知。起人之信,是故心力之锻炼,实乃一切学之学,一切法之法也。既确立“心力之锻炼”之目标矣;又须博搜客观之资料而鉴别其醇疵,由具象的、个别的事物中推见其抽象的、共通的原理,乃可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愚固未之逮也,然蜀学在历史上之变迁,为蠡测所及者,正复不妨略述一二,为读者诸君告。
由史家眼光观之,我蜀先辈,在两汉两宋明清诸代学术史上,各皆有其当相之位置,西汉司马相如以飘飘凌云之天才,为西蜀文学之导师,在彼时代,诚不媿为唯美主义的文学家矣;然言乎殚见洽闻,饶有科学之精神者,则审是主义的哲学家杨子云,尤足尚也。
杨子默守太玄,本有契于形上之真理,然于客观之资料,仍务极意搜集,而酌施其鉴别力,其言曰:“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扬子法言·吾子》此与孟子“既力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孟子·离娄上》,荀子“兼陈万物而中县衡”《荀子·解蔽》之旨趣,实相共通,即揆诸孔门“博文约礼”之训条,亦觉思过半矣。唐代学者,尚论先秦两汉,往往以荀、杨并举,至谓“因杨氏而孟氏益专”岂偶然哉。
亦有陈子昂、李太白者,在唐代诗坛上极占地位。北宋“三苏”文章,向来为人所乐道;而东坡之慷慨大节,尤可为后进之楷模。南宋时代,南轩先生笃信洛学(程学),鹤山先生深悦闽学(朱学),而皆对东坡公表示相当的敬礼,其显例已。
南轩先生讲唯其是,故其哲学之重心点,不偏于唯理派的一极端,亦不偏于经验派的一极端,其言曰:“狂者所见高明,而行有未及乎其见,狷者所守坚确,而见有未得于其理。”(张栻《癸巳论语解·子路篇》)又曰:“专于考索,则有遗本溺心之患,而鹜于高远,则有躐等凭虚之忧。——二者皆有其弊也。”(张栻《南轩集·答陆子寿》)其微旨在调和当时尊德性与道问学两学派之冲突,而酌施其消极的补救之方术,以求达其积极的建设之目的,质言之,既谋自建一种中行主义的哲学系统,而乐得狂狷两路之特殊人才,进而裁之于中也,故其言曰:“狂者力行以践之,则其见不差;狷者致知以明之,则其守不失,而中可得矣。”(张栻《癸巳论语解·子路篇》)
但“致知”之方,以存良心为前提,“力行”之道,以“奉天职”为要务,此唯心论的宇宙观及天职论的人生观所以有潜体实践之必要也。南轩常言:“心也者,万事之宗也。”(张栻《南轩集·静江府学记》)又云:“夫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其周流而该徧者,本体也。”(张栻《南轩集·桂阳军学记》)此言人心之本体,既宇宙之本体,与西洋唯心主义的形上学极相近,南轩又云:“所以收其放而存其良也。”(张栻《南轩集·静江府学记》)则又于唯心论的基础之上,自建一种新道德之规模,而与先哲“本隐之显”之学相共通矣,又云:“所以明万事而奉天职也。”(张栻《南轩集·静江府学记》)为天职而奉天职,与康德为义务而尽义务之旨颇相印契。由万殊之事变,以推见其抽象之通宗。与先哲推见至隐之情,尤合符节。故吾谓南轩之人生天职论,乃最纯粹之道德学也。
明乎宇宙观与人生观之两大关键,则介乎其间之知识论,亦可瞭然言下矣。吾尝言唯理派求知之方法,以演绎为主,经验派求知之方法,以归纳为主;由今观之,南轩之“售学”方法论,非高挹唯理主义与经验主义之胜义而谨其折中者,孰能与于斯乎?
蜀学自南轩以后,当推魏鹤山为第一人。张魏之学,固皆归于自得,然得助于真师友之讲习者,亦颇不少,南轩师五峰,而友朱陆吕诸子,受晦庵影响尤深,故造诣亦相若,吾昔为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撰著论文,盛推吾蜀南轩先生生平行谊,呈新濂洛主义运动之异彩,其观点盖在此。
若鹤山者,天下卓犖,学力淹贯,蔚然与真西山齐名,而不存门户方隅之见,尤妙在穷极问学之根源,以致其亲知。答人书云:
“又见得向来多看先儒解说,不如一一从圣经看来。盖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来书乃谓只须祖述朱文公。文公诸书,读之久矣,正缘不欲于卖花檐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方见得活精神也。”(魏了翁《鹤山全集·答周监酒》)
鹤山之努力做大规模的、长时间的研究,而卓然有以自树立也如此,可谓深得朱子穷理致知之精意者已!
诚由张魏之航路,力溯洛闽之渊源,而反躬以践其实,必可终身受用弗尽,此吾所敢昌言也。而吾蜀学在宋学史上,占重要位置,益可深长思已。
非独在宋学史上为然也,即在明学史上亦有然。来瞿塘深爱阳明品格之粹美,而其自为学,则于程朱王均不苟同。其学风殆与濂溪康节极相近。此清初夏峰梨洲二曲三大儒,所以称道不置也欤?
清初蜀学界,受二曲影响最深者,杨愧庵也。受夏峰影响最深者,费燕峰也。燕峰之特色,在研究历史上学术变迁之迹,能说明宋学所自出。愧庵之特色,在提挈本体,能得王学之受用。亦有唐铸万者,与王崐绳、魏冰叔、顾景范为友。而自为学则宗尚阳明。其自得之乐,与心斋木崖绝相似。而文笔之高古雅瞻则又过之。此吾述论清初蜀学,所为举唐杨费三先生为重要代表也。
道咸以降,濮伯平李申夫皆有可称。顾申夫侧重事功,伯平专宗稼书,犹不能无待于后学之折中也。
晚清有廖季平者,妙造姬汉,蔚然经师。关于今文之学说尤多独到处。若求其制行谨严,而岿然不愧为人师者,其惟刘裴材(光第)先生乎?
新蜀学在历史上之演变,略如上述。所望有志之士起,而综覈杨子云、苏东坡、张南轩、魏鹤山、来瞿塘、唐铸万、费燕峰、杨愧庵、濮阳平、刘裴村等……诸先辈之学术及其人品,而兼采其特长,以磨炼自己之心力,而激发其勇猛精进之志气,由淹博以趋于精约,由广师以返于自得,则今兹所理想之二十世纪新蜀学之建设之究极目的,或亦终有能贯彻焉者。惜乎余小子有志斯业,而久未著手,所欲自完其责任心,以报历史上乡先辈之恩我者,仅乃讬诸空言也!
《重庆商务日报》驻京记者金君,为十周年纪念,索文于余,再辞不获,辄略抒夙怀以应雅征。如荷读者诸君,鉴兹微尚,痛予鞭策,俾小我之心力,今后益得磨炼以自振拔,则更区区寤寐诚求者已!
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