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已经说到,无论故事还是童话,作为文类概念的出现,均与通俗文化的崛起、外来文化的介入、报纸杂志的盛行、启蒙教育的诉求、文化先驱的提炼与倡导密切相关。如果将故事视作所有“口头散文叙事作品”的总称,那么,用童话来指称狭义民间故事尤其是幻想故事,无疑会更加合适,可是,为什么现代民俗学者宁可采用广义故事、狭义故事的含混概念,也不采纳故事、童话的清晰概念呢?
采纳哪个名词作为学术定名,其实并不取决于名词的合理程度,而是取决于推广使用者的话语权。周作人想法多,声望高,但并不擅长主事,1913年的童话研究倡议没有得到理想的社会反响,他很快就泄气了,并没有持续投入这项工作,他对童话的界定也游移不定。比如,赵景深说:“有些人把童话分为两类,神秘的称为童话,不神秘的称为故事,似乎郑振铎君是这样分法。”周作人回复说:“童话与故事的区别,我想不应以有无超自然的分子为定,最好便将故事去代表偏重人物的历史的传说,便是所谓Saga这一类的作品。……至于寓言与童话,因为形式上不同,似乎应当分离。动物故事原是儿童文学的一支,但是文章简短,只写动物界的殊性,没有社会的背景,因此民俗学家大抵把他分出,不称他作童话了。” 文中多是“我想”“最好”“所谓”“似乎”“大抵”之类的不确定性表述,既没有对童话做明确限定,也没有出示可供模仿和操作的研究范式,也就占了个较早提倡的先机。
周作人涉猎广博,到处蜻蜓点水,他的确为童话研究写过不少文章,也有不少好的见地,但多是提倡式、评点式的,他不容易同意别人,自己又不从事实际操作,不同文章的观点还前后不大一致,童话研究事业后继无人是其必然命运。赵景深大概是周氏童话学最忠实的接力者,但他的童话学理念与周作人还是有些出入,况且赵景深自己也在童话学与故事学两可之间反复游移。
顾颉刚的做法完全不同,“孟姜女故事研究”根本就不做拖泥带水的概念辨析,开篇单刀直入:“孟姜女的故事,论其年代已经流传了二千五百年,按其地域几乎传遍了中国本部,实在是一个极有力的故事。” 等他把故事的来龙去脉给厘清了,读者惊喜、叹服的同时,突然意识到“小小的一则民间故事,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大文章来” ,一时好评如潮。顾颉刚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借着《歌谣》周刊的影响力,掀起一股孟姜女故事讨论热潮,吸引了大批追随者。顾颉刚自始至终都没有讨论孟姜女故事到底应该叫故事还是童话,抑或野史、传说、戏曲、宝卷。他只管领着大家往前走,并不在意走出来的路该叫什么路名。相比之下,周作人更像一个旁观的智者,指着一片荒野对路人说:“其实那边也可以去试试,兴许能闯出一条叫做童话研究的道路来。”
到了中山大学时期,顾颉刚更是借助其学术与行政的双重影响力,招兵买马,成立民俗学会,创办《民俗》周刊,出版“民俗学小丛书”,团结了一大批学术同道。“民俗学小丛书”第一本是杨成志、钟敬文翻译的《印欧民间故事型式表》,共收录了70个故事类型。这些故事是最符合周作人童话理念的,而早年的杨成志、钟敬文都是周作人的粉丝,他们特地在第67—70型式的故事名称后面加注了“(重叠趣话)” ,这正是周作人“游戏童话”中的一个类别,可是译者并没有将书名译为“童话型式”,而是译成“故事型式”。钟敬文、容肇祖、刘万章先后编辑的《民俗》周刊,大量刊载故事素材及故事研究的文章,甚至连“童话”一词都罕见提及,原因非常简单,编辑者都在顾颉刚的麾下,理所当然应该沿着顾颉刚开拓的学术大道前行。
钟敬文离开中山大学之后,虽然他的故事学思想逐渐丰富成熟,对于故事概念的内涵外延也有了新的设想,但他始终高举着故事研究的大旗。钟敬文在杭州发起成立的“中国民俗学会”也办了一份《民俗周刊》,发表了三十四则故事(幻想故事为主),多以“某某故事”为题,彻底抛弃了童话概念。在故事研究的强势话语中,作为周作人童话学最忠实的追随者,赵景深孤掌难鸣,也只能将童话研究纳入故事研究的旗帜下求其友声。1930年的“民俗学小丛书”中有赵景深的《民间故事丛话》,收录了他过去两年间的十篇故事学书评和笔记,其中就有《亚当氏的中国童话集》《白朗的中国童话集》《孙毓修的童话的来源》等多篇童话文论,尤其是《俄国民间故事研究》一文,题名“故事研究”,内文其实是对《俄国童话集》的类型比较,文章中交替使用了故事与童话两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