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的史学家总是对史料抱有怀疑的态度,努力排除史料中存在的任何瑕疵,这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建造师总是努力剔除任何存在瑕疵的建材一样,以免留下隐患。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鉴别史料之误者或伪者,其最直捷之法,则为举出一极有力之反证”。举例并不能证明,但举反例却可以证伪。梁启超举例说,“言上海历史者,每托始于战国楚之春申君黄歇,故共称其地曰申江、曰黄浦、曰歇浦;但近代学者从各方面研究之结果,确知上海一区,在唐以前尚未成陆地,安得有二千余年春申君之遗迹”?上海为什么得名“申”?一种说法是源于战国时期楚国的春申君,然而上海在战国时期尚未形成陆地,怎么可能与春申君有关联?这就是史料考证中的反证法。
我们再举一个有关诸葛亮的例子,展示反证法对于史料考证的意义。公元227年,蜀汉建兴五年,47 岁的诸葛亮准备第一次兴师伐魏,临行前向后主刘禅进呈了一份奏表,这就是流传百世的《出师表》,又叫《前出师表》。
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中收录了这份重要的历史文档,使我们得以了解诸葛亮的身世、躬耕地与品格作风。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讲道:“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为“三顾茅庐”提供了有力的史实证据;另外,诸葛亮自称“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也是诸葛亮南征的重要史证。
可惜的是,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以街亭败北、挥泪斩马谡而告终。次年十一月,诸葛亮听说孙、曹交战,于是决定再次出兵北伐。据说,诸葛亮在出征前又写了一份奏章,习惯称为《后出师表》。这份文献在陈寿《三国志》中没有看到,在陈寿编辑的诸葛亮文集中也没有收录。此文最早见于东晋史学家习凿齿的《汉晋春秋》,被裴松之全文收录在《三国志注》中,得以保存至今。
裴松之最早对《后出师表》产生疑虑:为什么陈寿《三国志》中没有这篇文字?不过,裴松之毕竟是严谨的史学家,他按照“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原则,既没有说《后出师表》是假的,也没有说它是真的,只是说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算是给后人的一个提醒。
从此,诸葛亮《后出师表》的真伪问题成为历代学者们一桩有趣的聚讼。为了便于后文分析,我们先把《后出师表》中的重要文字录在下面: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注引张俨《默记》)
清末学者卢弼编纂《三国志集解》,搜罗了历代学者的观点,对《后出师表》提出如下疑义:
疑问之一: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为了劝诫后主,举了刘繇、王朗“各据州郡”的例子。事实上,这些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而且只是地方小势力,根本不能与蜀汉相提并论,这两个例子明显不伦不类。诸葛亮曾经告诫后主不要“引喻失义”,现在他自己就引喻失义了。
疑问之二:张俨是吴国人,陈寿是蜀国人,如果真有《后出师表》这样的重要文献,蜀国人不记载,反而保存在吴国人的书籍里,这难道不奇怪吗?
疑问之三:《前出师表》已有“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这句话,《后出师表》又说了一遍“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难道诸葛亮给国君上表喜欢重复其辞吗?倒是伪造者为了达到一时目的,不惜从《前出师表》中摘取佳句,这种可能性颇大。
疑问之四:在《后出师表》中,诸葛亮两次称蜀国“偏安”,又说蜀国“民穷兵疲”,说自己“才弱敌强”,用词相当丧气;更为离奇的是,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居然说“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还说“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这种明显自我贬低、消极气馁的话,与《前出师表》中“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不效,则治臣之罪”的豪言壮语,简直判若两人,而两表相隔时间不过一年,诸葛亮前后态度的激变明显不符常理。
疑问之五:《后出师表》有两句十分精彩的话,那就是脍炙人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为历代传诵的名言。不过,问题恰恰在此。明代学者袁枚分析说:“按此表上于建兴六年,亮此时未五十,非当死时也。后死于十二年,天也,非亮之所当知也。”当时诸葛亮才47 岁,后来又活了6年,他在大军出师北伐之际,怎么会说到“死”字呢?按照袁枚的推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8个字一定是诸葛亮死了之后,作伪者根据诸葛亮一生的事迹精神,总结概括出来的,对诸葛亮的刻画当然十分准确了。
上述五个方面都仅仅是存疑而已,如果没有梁启超所说的“极有力之反证”,还不能说《后出师表》是伪作。我们看《后出师表》,诸葛亮在文中提到自己到了汉中之后,赵云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先后去世。问题在于,诸葛亮是在建兴六年上表的,而赵云事实上死于建兴七年。这是一个关键性的反证,据此可以将《后出师表》判定为伪作。
如果《后出师表》不是诸葛亮写的,那又是谁写的呢?有人认为,这篇文字很可能是诸葛亮的侄儿诸葛恪写的。在《吴书·诸葛恪传》中,东吴大臣诸葛恪一心伐魏,但他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每览荆邯说公孙述以进取之图,近见家叔父表陈兴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可见当时吴国许多人反对诸葛恪伐魏。或许诸葛恪为了说服同僚支持其出兵伐魏,伪造了一份诸葛亮的《后出师表》,想借此激励吴人士气。后来吴人张俨将错就错,以为真的是诸葛亮之作,就把这篇伪作载入了《默记》,记在诸葛亮名下。
说到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使人联想到另一位古代名人岳飞。在甘肃陇南地区礼县的郊外有一座小山包,称为祁山堡,据说是当年诸葛亮北伐时的大本营,堡内建有武侯祠,祠内有两块石碑,石碑上分别镌刻着岳飞亲笔手书前后《出师表》。中国历史上一文一武珠联璧合的书法佳作,堪称难得一见的绝配,故被称为“双绝碑”。然而,史学家却对此提出了疑义。
疑问之一:岳飞手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的书法作品一直未见诸史载,直到明朝成化、弘治年间,这幅书法作品突然惊艳现世,令人生疑。
疑问之二:这幅作品看上去,岳飞的书法鸾飞凤舞,亦草亦行,挥洒恣肆,苍劲有力。但是据岳飞孙子岳珂亲口说,岳飞书法一向习用苏东坡体,而从《出师表》的字体看,根本不是苏体。
疑问之三:在岳飞手书中,居然出现了宋钦宗赵桓的“桓”字御讳,这在注重避讳的宋代是难以想象的。
最关键的还是史家举出了反证:岳飞在文末还写了一个题跋,“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祠、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偏偏是这个题跋,露出了作伪的马脚。因为据史家考证,绍兴戊午秋八月这个时间点,岳飞恰恰没有在南阳。史家认为这是明朝人白麟的托伪。
史家还怀疑,不仅武侯祠的“两绝碑”是赝品,就连脍炙人口的词作《满江红》也很可能是伪作。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中有《岳武穆遗文》提要的辨证,明确指出岳飞《满江红》词是伪作。后来,夏承焘写了《岳飞满江红考辨》赞同此说,认为《满江红》其实是明朝将军王越或其幕僚的伪作。邓广铭等学者表示反对余、夏的观点。为此,史学家张政烺写了《岳飞“还我河山”拓本辨伪》一文,论证《满江红》是明代文人的作品,理由主要有两条:
第一,在明代之前的宋、元书籍中从来没有提到过这首词。岳飞的孙子岳珂历时三十一年收集编辑了祖父的文稿,定名为“金佗萃编”,其中也没有收录这首词。就连岳珂都没有见过的文稿,居然在差不多300年后反而被明朝人见到了,这不奇怪吗?
第二,从《满江红》的内容看,用张政烺的话来说,更是“文义不通,史实不符”。如“八千里路云和月”,按照张政烺的说法,“岳飞兵未趋幽燕,从哪里到哪里是八千里呢?分明是虚晃一枪。所以这几句看似真切、有感情,事实上是虚的,通是空话,像是一个失意文人落魄江湖的情调”;还有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贺兰山在宁夏境,与宋、金都毫无关联;至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似通非通,不像是一位国家上将的口吻,听上去更像是“庸俗之辈”的话语。
不过,由于张政烺并没有提出“极有力之反证”,所以《满江红》仍可归于岳飞名下。这才是“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史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