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化交流史上,异域文化传播有时候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功效,那就是文化典籍的异域保存与回传。这种现象自古而然,故《汉书·艺文志》中说,“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有一句成语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果把“桑榆”改为“扶桑”,用“收之扶桑”比喻在中国失传的文献又意外复得于日本,倒是颇为贴切的。
在中日文化交流过程中,特别是唐宋时期中日文化交流中,大量唐宋刊本典籍传到了日本,其中不少典籍的原本后来在中国本土失传,却在异域日本得到了较好的保存。后来,这些抄本、刻本或相关残本通过种种机缘又回传到中国,弥补了诸多史料空白,在人类文化传播史上演绎了许多生动佳话,不断印证着异域文化交流的深远反哺意义。在这里不妨介绍两部重要书籍“收之扶桑”的故事,一部是皇侃《论语义疏》,一部是南宋绍兴八年董弅刻本《世说新语》。
先说皇侃《论语义疏》。说到《论语》的注释,最著名的当然是朱熹的《四书集注》。其实,在朱熹之前,还有三国时期何晏的《论语集解》、南朝萧梁时期的皇侃《论语义疏》以及北宋邢昺的《论语注疏》,分别代表了汉代、六朝、唐宋《论语》学的最高水平,南宋朱熹《论语集注》是在此基础上的集大成者。
皇侃(488—545)是六朝萧梁时期学者,所撰《论语义疏》成书于梁武帝普通、大通年间(520—534),是对何晏《论语集解》的疏解,故全称《论语集解义疏》,问世后流行甚广,《隋书·经籍志》《经典释文》《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中兴馆阁书目》《宋史·艺文志》《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皆有著录。皇侃此书是汉魏六朝《论语》注疏的集大成者,到了隋唐时期成为《论语》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如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和邢昺《论语注疏》中均有引用。朱熹《论语集注》问世后,成为科举应试的定本,皇侃《论语义疏》的影响渐衰,南宋陈振孙(1181—1262)《直斋书录解题》未予著录,朱熹以后未见任何一位《论语》学者提到此书,所以推断此书大约在南宋末年或宋元之际便失传了。
日本平安时代的阳成天皇、宇多天皇年间(876—898),即中国唐僖宗乾符三年到唐昭宗光化元年,藤原佐世奉敕编纂《本朝见在书目录》,后改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这是日本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汉籍目录学著作,其中就著录了《论语义疏》,可知该书至迟在唐代就已传到日本。事实上,《论语义疏》传入日本的时间应该更早。
我们知道,《古事记》记载应神天皇二十年(289)有贤人“名和迩吉师”贡上《论语》十卷,这个“和迩”就是《日本书纪》中的“王仁”。王仁的《论语》应该就是何晏的《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传到日本后逐渐取代了《论语集解》,因为《论语义疏》包含了《论语集解》的内容。日本福冈国际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海村惟一教授在《古代日本对 〈论语义疏〉 的扬弃——以圣德太子 〈宪法十七条〉 为主》一文中认为,“现存于日本的古钞本《论语》几乎都是何晏的《论语集解》通过皇侃的《论语义疏》而保存”,《日本书纪》记载推古天皇十二年(604)圣德太子“亲肇作撰《宪法十七条》”,扬弃化用了来自中国的23种重要经典、57个精华语句,其中《论语义疏》被化用的语句高达12次,占化用总数的21%,频度超过所有其他中国典籍。所以海村惟一的结论是,“总而言之,圣德太子在《宪法十七条》里所扬弃的《论语》文本极有可能是皇侃的《论语义疏》”。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论语义疏》传入日本的时间就可以上推到公元7 世纪初,距离皇侃撰写《论语义疏》仅仅过了半个世纪。
日本古代学者对《论语义疏》这部书十分重视,先后有十多部古抄本流传于世。9世纪中后叶日本贞观年间惟宗直本编撰《令集解》,引用《论语义疏》计有十三处;11 世纪初宽弘五年惟宗允亮完成的《政事要略》引用《论语义疏》四处。江户时期山井鼎撰写《七经孟子考文》,荻生徂徕之弟荻生北溪在此基础上编撰《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其中抄录了《论语义疏》,于享和十六年(1731)刊刻。后来中国学者正是通过荻生北溪的《七经孟子考文补遗》,才知道皇侃《论语义疏》在日本还有存世。
乾隆年间,有一位颇有学识的余姚商人汪鹏,字翼沧,号竹里山人,因商贾之事曾经三赴日本长崎。汪鹏偶然发现了《论语义疏》一书,大喜过望,如获至宝,遂购得携回,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献给了当时担任浙江遗书局总裁的王亶望,次年以巾箱本形式出版。当时朝廷正在编撰《四库全书》,于是就由浙江巡抚采进编入其中。黄遵宪《日本杂事诗》有诗曰,“论语皇疏久代薪,海神呵护尚如新”。黄遵宪自注该诗曰,“惟皇侃《论语义疏》日本尚有流传。乾隆中开《四库》馆,既得之市舶,献于天禄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这段经典文本失而复得的佳话作了概括性说明,文多不载。
2017年9月,日本《朝日新闻》报道庆应义塾大学的研究小组发现了皇侃《论语义疏》手写本,经过考证是中国南北朝末期至隋朝的写本,东传日本后在寺庙和民间被妥善保存至今。这应该是现存《论语义疏》最早的版本,这个古本的重见天日为中日两国文献互传历史再谱新篇。
我们再来看南宋绍兴八年董弅刻本《世说新语》的故事。《论语义疏》是古籍书的失而复得,《世说新语》则是善本书的废而复举。
《世说新语》在宋代以后流传的善本主要有三种:一是宋绍兴八年董弅刻本(简称“董刻本”),二是南宋淳熙十五年陆游刻本,三是淳熙十六年湘中刻本。后两个刻本在中国均已不存,故《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录》未见登录。董刻本自从南宋末年流入日本,便为国人所未见。幸运的是,董刻本却在日本保存完好,先是保存在中世武家北条氏所设“金泽文库”,后入前田氏的“尊经阁文库”。昭和四年(1929)日本东京前田育德财团将此书列入“尊经阁丛刊”影印出版,遂得以重新传回中国。此本各册之首末页,钤有“金泽文库”(阳文长方印)、“金泽学校”(阳文长方印)、“石川县劝业博物馆图书室印”(阳文长方印)、“尊经阁章”(阳文方印)、“睢阳王氏”(阳文方印)五枚藏印,其中前四枚均为日本收藏印,显示出此本在日本境内的递藏过程。
余嘉锡、朱一玄等学者均认为,三个宋代刻本中最接近当年刘孝标注本的是董刻本。学者李笑野《〈世说新语〉 董弅刻本近真面貌的文献价值再认识》一文认为,董弅选取了他较为近真可信的晏殊手校本作为底本,“说明了董弅曾作过一番研究,而这种研究所守持的态度是求真、求实”。另外,董刻本附有两宋之际著名学者汪藻《世说叙录》一篇,这是有关《世说新语》的一篇高水平研究文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著录董刻本《世说新语》时说,“《叙录》者,近世学士新安汪藻彦章所为也。首为《考异》,继列《人物世谱》 《姓氏异同》,末记所引《书目》”,大致介绍了《世说叙录》的主要内容,可惜董刻本亡佚后这篇《世说叙录》也石沉大海,后人无缘得见。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论及汪藻的《世说叙录》,不无憾恨地说了一句“佚之久矣”!当年国内学者第一次手捧日本“尊经阁丛刊”影印本《世说新语》,赫然发现汪藻《世说叙录》二卷附于书后,那种失而复得的激动心情,恐怕不是今人能够想象的。后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就用了不少汪藻《世说叙录》的资料。
一国之经典文献是属于该国的,同时也是属于全人类的,其传播、保存和影响也是超越国界的。人类文化传播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往复式”,即在不同地域之间来回往复地流传,并在往复流传中不断完善。众所周知,东罗马帝国崇尚希腊文化,在西罗马帝国崩溃之后,东方拜占庭帝国就成为保存古希腊文化的唯一重镇。当拜占庭帝国灭亡时,许多人携带大批古希腊罗马的艺术珍品和文学、历史、哲学书籍,逃亡西欧避难,从而在中世纪晚期的意大利城邦点燃了文艺复兴的火炬,使理性主义的光辉照亮欧洲近代文明。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传到日本后,就如同将宝贵的文献史料资料异地另存,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给后人带来合浦还珠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