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述,日本最早的史书是已经失传的《帝纪》《旧辞》,日本存世最早的史籍是《古事记》《日本书纪》。在《帝纪》《旧辞》与《古事记》《日本书纪》之间,还出现过一部重要的日本史籍,即传说是圣德太子主持编纂的《天皇记》。
圣德太子是第31代天皇用明天皇的皇子,公元593年被立为第33代天皇推古天皇的太子。圣德太子作为推古天皇的摄政,推行文化立国的国策。在推古天皇二十八年,即公元620年,圣德太子与大臣苏我马子商议,编纂一部日本国史,名为《天皇记、国记、臣连伴造、国造、百八十部并公民等本记》。
这个冗长的书名看上去令人费解,其中的“臣连伴造、国造”是氏族身份称号,“臣”“连”是中央大族,最重要的大族被称为大臣、大连;“伴造”是世袭担任朝廷某项职务的中级氏族,“国造”是地方豪族,“百八十”是多数的意思,“部”是“伴造”的同族;“百八十部”就是大多数大族同族的意思;“公民”是直属朝廷的民众,大概类似于春秋时期的“国人”。按照坂本太郎的解释,这是一部包括天皇记、日本国记以及大族豪族重要人物记直至国民的史书,“此书名只是表明要写包括全体国民在内的历史的理想,实际上没有完成”,当然,“即使是理想,相对以前只能笼统地称为旧辞的传说,设想了对象范围明确的各种历史,作为历史叙述的进步何等之大,是不言自明的”。
此书最重要的特点是“吸取了年代观念,确立了古代史的纪年”,这是日本编年史之始。虽然在此之前的《帝纪》《旧辞》已有天皇在位多少年的年数观念,却没有按照时间来记录历史。中国古代最早的史书《尚书》记录了周朝初年的重大事件和国家文告,也没有年代的观念,只能说是史料,而非史书。根据西周时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中国古代编年史应该从西周便开始了,遗憾的是没有史籍留存下来。春秋时期已有各诸侯国编年史。留存至今最早的编年史就是孔子依“鲁史”而修作的《春秋》,从中大致可以窥见“鲁史”最迟起笔于春秋中期,至少比日本圣德太子的编年史《天皇记》早一千年。对于日本而言,圣德太子的《天皇记》具有划时代意义,因为从史学史的角度来看,只有把时间与事件同时记录下来,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历史叙事,“太子在其打算撰写的天皇记、国记中确定了纪年,是按照时间记载事实的”,这是日本史学史上了不起的创举。
遗憾的是,这部日本最早的编年史并没有流传下来。坂本太郎写道:
皇极天皇四年(645)苏我氏灭亡时,天皇记、国记在苏我氏家中焚毁。据说船史惠尺取出燃烧的国记献给中大兄皇子,但这些书连残鳞片甲也没有流传到后世。([日] 坂本太郎:《日本的修史与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6页)
这种史料的散佚对于史学家来说真是刻骨铭心的哀痛。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第一位史学思想家孔子就对史料的不足发出深深的感叹: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
孔子是一位相当严谨的史学家,“无征不信”是他的基本态度。面对史料的残缺,孔子不无遗憾地说,夏代的礼仪他还知道一些,但夏人后裔的杞国已经所剩无几,无法提供证据了;商代的礼仪他也知道一些,但在商人后裔的宋国也已所剩无几,无法提供证据了。夏商的文献史料实在太少了,不然的话,就有充分的史料证实夏商的礼仪。“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句话道出了历代史家多少自信满满的抱负与无可奈何的失落!
由于缺乏文字史料,日本绳文、弥生、古坟时代的历史只能依靠考古发现,而在近现代西方考古学传入日本之前,这些历史只能付之阙如。最早详细记录日本历史的文字书籍并非出自日本,而是出自《三国志·魏志》。家永三郎在《日本文化史》中明确说,“八世纪前后完成的《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以及被视为在它们前后成形的祝词、寿词等日本方面的文献”,都只是“反映了《魏志·倭人传》之后的时代状况”。在日本史学界,有一个颇有意思的说法,叫做“谜之四世纪”,意思是说日本四世纪的历史如同谜一般不为人知。这是为什么呢?原因正如吉村武彦在《岩波日本史》第一卷《日本社会的诞生》中所说,“在中国的正史中,《魏志》记载了日本三世纪的邪马台国,《宋书》记载了五世纪倭国五王,但是却没有四世纪大和王权诞生时倭国的相关记载。其原因可能是四世纪的中国正处在五胡十六国时代,国内分裂,疏于外交”。我们看到在后来的南朝各史中都有倭国的记载,所以日本四世纪这段历史在中国史书中犹如一个缺口,殊为可惜。
古代史料的记录、保存与流传,是相当侥幸的事情,大多数史料湮灭在无情的光阴流逝之中。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深有感触地说:
史料者何?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思想行事留痕者本已不多,所留之痕,又未必皆有史料的价值;有价值而留痕者,其丧失之也又极易。因必有证据,然后史料之资格备。证据一失,则史料即随而湮沈。(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页)
要说古代史料的散失,可以说是一部东西方史学家共同的辛酸史。古罗马学者热衷于书写历史作品,但留存至今的只是少数。史学家李维的142卷皇皇巨著《罗马史》留存至今不过35卷。塔西佗估计原本有14卷的《历史》,保存下来仅4卷有余,他的《编年史》也非全本。按照美国学者J.W. 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一书的说法,从史学价值上讲,塔西佗失传的著作比李维失传的著作更为可惜。史料的毁失不仅古今相似,而且中外尽然。
史学家总是“我生亦晚”,等到降临人世之时,无数宝贵的史料早已被岁月的黑洞吞噬,留给他们的是四处散落、残缺不全的拼板。细数起来,中国古代史籍的散失实在是一部令人扼腕的痛史。有的文本被有意隐匿窜改,如清廷自改实录;有的典籍被有意蹂躏毁坏,如秦国焚毁列国史记;有的则因一部新的史著出现,导致其他同类旧史消失殆尽,如唐初修成《晋书》,唐人称为《新晋书》,于是原来十八家晋史俱废。这种悲剧从古到今一直在发生。顾颉刚在1935年的一篇文章中讲述了史学家痛心之事:
十余年前,北京的历史博物馆嫌明清内阁大库的档案堆积得太多了,又占房屋,又费功夫,觉得讨厌,所以就把其中不整齐的装了八千麻袋,卖给纸厂,作为造还魂纸的原料。司法部中藏有明朝的刑部老档,总长朱深看它是过时货,下令烧了。七年前,国都南迁,蒙藏院的档案无人保管,全数散出,卖给摊贩包花生糖果。(顾颉刚:《崔东壁遗书序》,载《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法国史学家朗格诺瓦在《历史研究导论》中说:
史料之被保存或既亡失,乃为一种机会侥幸之事。故在历史之构造建设中,其主要之情形,唯视机会侥幸之如何以决定。([法]朗格诺瓦、瑟诺博司:《历史研究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9页)
就此而言,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历史,都是岁月风尘中的幸存物。
尽管史学家时常空怀壮志,无奈抱残守缺,他们依然孜孜矻矻,专注于各种史料的挖掘、整理、比较、辨析及阐述,用近似于刑事侦查的态度和方法,去发现历史上遗留和幸存的所有蛛丝马迹,从九死一生的史料中拨开重重疑云,努力拼出一幅接近于往事原貌的历史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