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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凌濛初校注《西厢记》

明代后期,《西厢记》刊刻成为一时潮流,刊本多达一百多种,凌濛初刊刻的朱墨套印绘图《西厢记》即为其中佼佼者。

凌濛初(1580—1644),早年字玄房,号初成,又名凌波,一字遐厈,别号空观主人,浙江乌徎(今并入湖州)人。晚明著名戏曲作家、戏曲理论家、小说家。凌濛初工诗文,精曲学,汤显祖称其“烂漫陆离,叹时道古,可笑可悲,定时名手”。著有戏曲著作《南音三籁》《谭曲杂札》,还刊刻了不少戏曲小说。校刻精良的《西厢记》即在其中,学者称其《即空观鉴定西厢记》、《即空观主人全定西厢记》及《西厢记五本》是明代《西厢记》校勘的典范之作。

《即空观鉴定西厢记》刊于明末天启(1621—1627)年间,全书体例包括《西厢记凡例十则》《西厢记旧目》、插图20幅、正文、每本后“解证”及附录。

一 凌濛初《西厢记》校勘的底本及校本

凌濛初在校勘《西厢记》时,与王骥德一样制定了凡例。为了后面论述方便,现将《西厢记凡例十则》过录如下:

一 《北西厢》相沿以为王实甫撰,《太和正音谱》于王实甫名下首载之。王元美《卮言》则云:“《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迩来乃有以为王实甫者,谓至《邮亭梦》而止,又云至 ‘碧云天’而止,此后乃汉卿所补也。”徐士范重刻《西厢》则云:“人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实甫,盖自《草桥梦》以前,作于实甫,而其后则汉卿续成之者也。”俱不知何据。元人咏《西厢》词 〔煞尾〕 云:“董解元古词章,关汉卿新腔韵,参订《西厢》的本,晚进王生多议论,把《围棋》增。”则似谓汉卿翻董词而为此记,实甫止《围棋》一折耳,于五本无涉也。又 〔满庭芳〕 云:“王家好忙,沽名吊誉,续短添长,别人肉贴在你腮颊上。”又似乎王续关者。盖当时关之名盛于王也,亦无从考定矣。但细味实甫别本,如在《丽春堂》、《芙蓉亭》,颇与前四本气韵相似,大约都冶纤丽。至汉卿诸本,则老笔纷披,时见本色,此第五本亦然,与前自是二手。俗眸见其稍质,便谓续本不及前,此不知观曲者也。兹从周本,以前四本属王,后一本属关。

一 评语及解证,无非以疏疑滞、正讹谬为主,而间及其文字之入神者。至如兜率宫、武陵源、九里山、天台、蓝桥之类,虽俱有原始,恐非博雅所须,故不备。近又有注“孤孀”二字云“孤谓子,孀谓母”,此三尺童子所不屑训诂也。诸如此类,急汰之。

一 近有改窜本二:一称徐文长,一称方诸生。徐,赝笔也;方诸生,王伯良之别称。观其本所引徐语,与徐本时时异同。王即徐乡人,益征徐之为讹矣。徐解牵强迂僻,令人勃勃。王伯良尽留心于此道者,其辨析有确当处,十亦时得二三。但其胸中有痼如认红娘定为帮丁、崔氏一贫如洗之类,故阿其所好,悍然笔削,而又大似村学究训诂《四书》,如首某句贯下、后某句承上、某句连上看、某句属下看之类,为可惜耳,然堪采者一一录上方。伯良云:“其复有操戈者,原不为此辈设也。”第此刻为表章《西厢》,未尝操戈伯良,具眼自能阳秋者,此辈也欤哉?

一 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竟者,则又另分为一本。如吴昌龄《西游记》,则有六本;王实甫《破窑记》《丽春园》《贩茶船》《进梅谏》《于工高门》,各有二本;关汉卿《破窑记》、《浇花旦》亦各有二本,可证。故周王本分为五本,本各四折,折各有题目正名四句,始为得体。时本从一折直递至二十折,又复不敢去题目正名,遂使南北之体,淆杂不辨矣。

一 北体脚色,有正末、付末、妲、孤、鸨、猱、捷讥、引戏共九色。然实末、旦、外、净四人换妆,其更须多人者,则增付末亦称冲末、旦徕亦称冲旦、副净女妆者曰花旦,总之不出四色名。故周王本外扮老夫人,正末扮张生,正旦扮莺莺,旦徕扮红娘,自是古体,确然可爱。自时本悉易以南戏称呼,竟蔑北体,急拈出以俟知者,耳时辈勿反生疑也。

一 北曲衬字,每多于正文,与南曲衬字少者不同。而元之老作家,益喜多用衬字,且偏于衬字中着神作俊语,极为难辨。时本多混刻之,是观者不知本调实字;徐、王本亦分别出,然间有误出。兹以《太和正音谱》细核之,而衬字、实字了然矣。

一 北体每本止有题目正名四句,而以末句作本剧之总名,别无每折之名,不知始自何人,妄以南戏律之,概加名目如佛殿奇逢、僧房假寓之类,王伯良复易以二字名目如遇艳、投禅之类,皆系紫之乱朱,不思北曲非止一《西厢》,可能一一为之立名乎?

一 此刻止欲为是曲洗冤,非欲穷崔张真面目也。故止存《会真记》,若《年谱》、《辨证》及诗词题咏之类,皆不录。其《对弈》一折时本所无,不详何人所增,然大有元人老手,亦非近笔所能,且即莺、红事,弃之可惜,故特附录之以公好事。

一 是刻实供博雅之助,当作文章观,不当作戏曲相也,自可不必图画。但世人重脂粉,恐反有嫌无像之为缺事者,故以每本题目正名四句,句绘一幅,亦猎较之意云尔。

一 此刻悉遵周宪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损。即有一二字凿然当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备参考,至本文不敢不仍旧也。

自赝本盛行,览之每为发指,恨不起九原而问之。及得此本,始为洒然。久欲公之同好,乃扬扢未备,兹幸而竣事,精力虽殚,管窥有限,间犹有一二未决之疑如染病非韵、心忙宜仄、打参宜仄之类,或是元本有挂误,海内藏书家倘有善本在此前者,不惜指迷,亦艺林一快!余必不敢强然自信也。

即空观主人识

在凌濛初看来,前此的《西厢记》校勘之所以令人“发指”,是因为“赝本盛行”,校者没有选择好的底本,所以他在校勘中特别注意底本的选择。他说:“及得此本,始为洒然。”此本即周宪王本。而其“洒然”的缘由在“凡例”中亦从《西厢记》作者、剧本体制、脚色三个方面作了交代。

关于《西厢记》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有王作、关作、王作关续、关作王续等说法。凌濛初是王作关续说的支持者,他说:“细味实甫别本,如在《丽春堂》、《芙蓉亭》,颇与前四本气韵相似,大约都冶纤丽。至汉卿诸本,则老笔纷披,时见本色,此第五本亦然,与前自是二手。俗眸见其稍质,便谓续本不及前,此不知观曲者也。”从剧本气韵风格分析,认为前四本与后一本截然不同。因周宪王本题为王作关续,所以“兹从周本,以前四本属王,后一本属关”。

《西厢记》剧本体制上节已有论述,凌濛初属于分本分折类。他说:“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竟者,则又另分为一本。如吴昌龄《西游记》,则有六本;王实甫《破窑记》、《丽春园》、《贩茶船》、《进梅谏》、《于工高门》,各有二本;关汉卿《破窑记》、《浇花旦》亦各有二本,可证。”遂据周宪王本“分为五本,本各四折,折各有题目正名四句,始为得体”。虽对“二本”理解有所偏差,但五本二十折的做法却普遍为后世所接受。其五本是据他所说的《点鬼簿》目录。《点鬼簿》即《录鬼簿》,这一点学者已有考证 。现将其所列目录过录如下:

西厢记旧目

《太和正音谱》目录

王实甫

《西厢记》

《点鬼簿》目录与周宪王本合

王实甫

张君瑞闹道场

崔莺莺夜听琴

张君瑞害相思

草桥店梦莺莺

关汉卿

张君瑞庆团圆

日新堂目录

第一本 焚香拜月

第二本 冰弦写恨

第三本 诗句传情

第四本 雨云幽会

第五本 天赐团圆

俗本目二十条不载

二十折每折前无标目,前四本后有 〔络丝娘煞尾〕,每本后有题目正名四句,且以最后一句作为杂剧名,现将其过录如下:

第一本 张君瑞闹道场杂剧

〔络丝娘煞尾〕 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

题目 老夫人闲春院 崔莺莺烧夜香

正名 小红娘传好事 张君瑞闹道场

第二本 崔莺莺夜听琴杂剧

〔络丝娘煞尾〕 不争惹恨牵情斗引,少不得废寝忘食病症。

题目 张君瑞破贼计 莽和尚生杀心

正名 小红娘昼请客 崔莺莺夜听琴

第三本 张君瑞害相思杂剧

〔络丝娘煞尾〕 因今宵传言送语,看明日携云握雨

题目 老夫人命医士 崔莺莺寄情诗

正名 小红娘问汤药 张君瑞害相思

第四本 草桥店梦莺莺杂剧

〔络丝娘煞尾〕 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

题目 小红娘成好事 老夫人问由情

正名 短长亭斟别酒 草桥店梦莺莺

第五本 张君瑞庆团圆杂剧

题目 小琴童传捷报 崔莺莺寄汗衫

正名 郑伯常干舍命 张君瑞庆团圆

从脚色方面来说,凌濛初认为:“北体脚色,有正末、付末、妲、孤、鸨、猱、捷讥、引戏共九色。然实末、旦、外、净四人换妆,其更须多人者,则增付末亦称冲末、旦徕亦称冲旦、副净女妆者曰花旦,总之不出四色名。”元杂剧脚色虽多,但用得最多的只有四种,“故周王本外扮老夫人,正末扮张生,正旦扮莺莺,旦徕扮红娘,自是古体,确然可爱”。

在这里,凌濛初提到了“冲末”“旦徕”“冲旦”三脚色。“冲旦”,元杂剧中未见。“旦徕”,元杂剧中分指旦和徕两个脚色,并非一个。翻检元杂剧,仅继志斋本及凌本有此脚色,其他刊本未见。曲论也未见有关此脚色的论述。王骥德《曲律·论部色第三十七》云:

按:丹丘先生谓杂剧、院本有正末、副末、妲、孤、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又按:元杂剧中,名色不同,末则有正末、副末、冲末(即副末)、砌末、小末,旦则有正旦、副旦、贴旦(即副旦)、茶旦、外旦、小旦、旦儿(即小旦)、卜旦——亦曰卜儿(即老旦)。

凌濛初《西厢记五本》中“旦徕”扮红娘。这是凌濛初对弘治本的误解。弘治本卷一第一折中,老夫人等人上场时科介提示语为“外扮老夫人上开二旦徕随上”。本来“二旦徕”指莺莺、红娘、欢郎随老夫人一同上场,但凌濛初以“旦徕”看作一个脚色名,指红娘一人,将莺莺、欢郎删去。继志斋刊本“凡例”在论脚色时说:

旧本以外扮老夫人,末扮张生,净扮法本作洁,扮红娘曰旦徕,亦今贴旦之谓也。按:由来杂剧院本,皆有正末……副末……妲……孤……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但今名与人俱易,正之实难,姑从时尚。

对于旧本中脚色名称“今名与人俱易”现象有清醒认识,虽然想正之,却无从着手,无奈选择“姑从时尚”。而凌濛初则直接托名周宪王本,将之作为古制看待,发生错误也就无可避免了。

关于“冲末”,凌濛初认为是“付末”的别称,其实不然。

“冲末”,元刊本未见,《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中出现频率较高,如《任风子》“冲末扮东华洞八仙上”、《魔合罗》中“冲末扮李彦实引李文道上”,元刊本中为“外”;《单刀会》中“冲末扮鲁肃上”,元刊本中为“外末”;《陈抟高卧》中“冲末扮赵大舍引郑恩上开”,脉望馆本中后面赵大舍出场时脚色为“外”;《疏者下船》中“冲末扮吴姬光上”,后面出场一律径题姓名,不标脚色;《看钱奴》中“冲末扮正末同旦儿徕儿上”,扮周荣祖,元刊本中周荣祖为“正末”,脉望馆本中周荣祖后面出场一律标“正末”;《博望烧屯》中“冲末扮刘末同关末张飞领卒子上”,下一律以“刘末”称之;《范张鸡黍》中“冲末正末引净王仲略同孔仲山张元伯上”,“冲末”即为“正末范巨卿”,后一律以称“正末”。《汗衫记》中“冲末扮正末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同上”,“冲末”即为“正末张文秀”,后一律以“正末”称之。“冲末”这一脚色,论曲者多视之为“副末”。王骥德云:“元杂剧中,名色不同,末则有正末、副末、冲末(即副末)、砌末、小末。” 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正末、副末之外,又有冲末……然则日冲……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 这就是说,“冲末”是正末之外的一种末脚。后来的研究者一般沿承王国维说法。如青木正儿云:“副末、冲末、外末、副旦、贴旦、外旦都是副演员。” 如这样解释,那么脉望馆本《范张鸡黍》“冲末正末引净王仲略同孔仲山张元伯上”、《看钱奴》“冲末扮正末同旦儿俫儿上”、《汗衫记》“冲末扮正末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同上”等剧中一个人物用两种脚色称谓且均扮演正色而非正色外另一副演员的现象就无法得到解释。在脉望馆本中“冲末”这一脚色几乎都使用于杂剧开头第一个上场人物身上,同一人物第二次出现时,则以另外的脚色名称称之或径题姓名,可见这一名称并不是如凌濛初、王国维等人所说的副色,它仅是提示初次出场的意思,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脚色名称。

关于凌濛初所据为蓝本的周宪王本是否存在,学界分歧较大。一派倾向于此书为伪造,代表为郑振铎、黄季鸿等。郑振铎说:“即空观主人的所谓周宪王本西厢记,据我看来,也便是 ‘子虚公子’一流的人物。我想,在西厢记的版本考上,大约是不会有周宪王刊行的这一本子的。凌初成所谓周宪王本,与王伯良之所谓 ‘古本’,其可信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这都不过是 ‘托古改制’的一种手段而已。” 陈耀旭认为“他一定是用与弘治岳刻本有渊源关系的早期刊本作底本,这一刊本也不会是什么‘周宪王本’,而是一种坊间刻本”,“凌氏所谓 ‘悉遵周宪王元本’,不过是幌子” 。黄季鸿通过多方论证,认为“其在历史上未曾出现过” 。一派倾向于此书确实存在,以蒋星煜为代表。他认为凌濛初对“周宪王本的记载应该是可以信赖的” 。关于此,笔者倾向于后者,否则凌濛初缘何以此为底本的三点理由便无从谈起。

凌濛初校勘《西厢记》时虽没有明言参考了哪些校本,但其眉批及解证频繁提到一些当时流行的刊本,如徐士范刊本、金在衡本、王骥德本、徐文长本、王文璧本、一本、旧本、俗本、今本等,实际来说是借鉴了这些校本,只是没有王骥德那么明说罢了。王骥德本与徐文长本留待下文阐释,这里主要就其他各本举例说明。

徐士范本。如第一本第二折 〔中吕粉蝶儿〕“徐士范曰:打当,犹云打迭”, 〔三煞〕 后白“徐士范曰:此白语却自真境”, 〔二煞〕“徐士范曰:此处微见痕疵”,第三折 〔紫花儿序〕“徐士范曰:没揣的,犹云不意中”, 〔秃厮儿〕“徐士范云:埋没下字入神”;第二本第二折 〔寄生草〕“徐士范曰:西厢词多用儿字,于情近,于事谐,故是当家”;第三本第一折 〔后庭花〕“徐士范曰:不勾思三字,可登词场神品”;第四本第一折〔柳叶儿〕“徐士范曰:此处语意少露,殊无蕴藉,昔人有浓盐赤酱之诮,信夫”;等等。

金在衡本。如第五本第二折 〔贺圣朝〕,凌濛初云:“此调是黄钟,金在衡疑为窜入,王伯良以语句不伦,前后重复,工拙天渊,宜删去,良是。然旧本悉有,故存之。”

王文璧本。如第三本第四折 〔鬼三台〕“足下其实啉,休妆”,凌濛初注云:“王伯良曰:啉,愚也,,撒也,见王文璧本韵注。”

一本。如第三本第三折 〔沉醉东风〕“饿得你个穷神眼花”句,凌濛初云:“穷神,嘲酸子之常语,一本作穷酸,无味。”

旧本。如第四本第一折宾白(红云)“来拜你娘张生你喜也,姐姐,喒家去来”,凌濛初眉批云:“一旧本此白下有末念 ‘上堂已了各西东’之诗,此王播诗也,与此无涉,想因引以解碧纱二字,而误混白中耳,不从。”〔煞尾〕“你是必破工夫明夜早些来”,凌濛初云:“明月,徐、王作今夜,以量词正之然。旧本不然,且上有两今宵,此自应为明夜矣。”

俗本、时本、今本。凌濛初校勘中亦参考了俗本、时本与今本,但对其所云往往加以贬斥。如第五本第四折末“使臣上科”,凌濛初眉批云:“旧本有使臣上科四字,此必有敕赐常套科分,故后清江引云,然以常套,故止言科而不详耳,犹前云发科了,双斗医科范了之类,俗本以四海无虞为使臣上唱,谬非。”第五本第二折 〔满庭芳〕“怎不教张生爱尔”句,凌濛初云:“尔,时本作你,非韵。”第三本第二折 〔三煞〕“我为头儿看”,凌濛初云:“为头看,从头看也,今本作回头,非。”

另外,凌濛初还借鉴了一些当时曲家的理论,主要有王元美与何元朗。如第一本第一折 〔天下乐〕“王元美以滋洛阳二语、雪浪拍长空四句、东风摇曳二句、法鼓金铎不近喧哗二对为骈俪中景语。元美七子之习喜尚高华,不知实本是其胜场”,第一本第二折 〔二煞〕“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句,凌濛初云:“二语何元朗所摘,以其太着相也。只易一万声五千遍二衬语便妙矣。”

二 凌濛初校勘原则

凌濛初《西厢记》校勘凡例云:“此刻悉遵周宪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损,即有一二字凿然当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备参考,至本文不敢不仍旧也。”凌濛初校勘原则较王骥德迈进了一步。王骥德在校勘时个别地方的“直更定者”还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凌濛初校勘则“一字不易置增损,即有一二字凿然当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备参考”,在元杂剧校勘史上,严格意义上的校勘原则的提出,这是第一次。凌濛初与王骥德一道,在使《西厢记》乃至元杂剧校勘迈向科学规范之路上提供了典范意义。

从眉批及解证所记载来看,凌濛初“一字不易置增损”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不轻改旧本。如第三本第一折 〔胜葫芦〕“你个馋穷酸徕没意儿”,“馋穷”,王骥德、徐文长作“挽弓”。王骥德认为:“张、章二姓,俗有挽弓、立早二说。挽弓,拆白张字也。”但凌濛初认为“旧本不然”,而不从。又如第三本第三折末白:“俺是猜诗谜的社家”,徐本改“社家”为“杜家”,并引《辍耕录》“杜大伯猜诗谜”为证。凌濛初以其“非古本不敢从”,并认为“社家犹言作家也”,这是完全有道理的。

二是尊重语言习惯,保持成语、俗语等的完整性,弄清其来历,以免割裂生造。如第一本第一折 〔寄生草〕“你道是河中开封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句,“观音现”,徐文长从朱石津本改为“观音院”,并改“南海”为“海南”,王骥德从其说。凌濛初不从,《五本解证》说:“徐以朱氏本作 ‘院’,以为对 ‘家’字工而改之,并改 ‘南海’为 ‘海南’,以对 ‘河中’,工则工矣,然自来无 ‘海南水月’之语,况实甫惯用董解元词。董云 ‘我恰才见水月观音现’,正直取其句,不以属对为工耳。旧本作‘现’,不敢喜新而从徐也。”又如第三本第三折 〔得胜令〕“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王伯良以次句拗第二字当仄、第四字当平而易为“非盗做奸拿”,凌濛初说“第四字不可不平,第二字用平者极多”,并举本剧第四本第四折“庄周梦蝴蝶”、第五本第四折“难忘有思处”为例,认为第二字“奸”平声、第四字“贼”字“入声叶平,非仄也”,均不误,最重要的是“况非奸即盗是成语,亦无非盗做奸之说”,所以不赞成更改。

三是尊重元杂剧押韵习惯,讲究平仄。如第三本第四折“他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四句,“无光”二字,俗本强叶韵而易以“无尘”,在第二本第四折 〔绵搭絮〕“疏帘风细,幽室灯清,都则是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中,何元朗讥其失韵,凌濛初认为“清字棂字,本调原不用韵,非失韵耶”,并举《苦海回头》“移商刻羽,流徵旋宫,心随流水,志在高山,没了知音绝了弦”、知机词“门迎童稚,架满琴书,囷盈仓积,水色山光,被俺闲人每结揽绝”为例,认为此四句不用韵,讥其犯真文韵及强改者均为“愦愦”行径。

四是着眼全局,联系上下文,从整体考虑问题,避免出现矛盾。如第二本楔子慧明所唱 〔滚绣球〕“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中的“惭”字,徐文长改为“憨”,认为“谓杜帅勇且智也”。凌濛初认为不妥,他说:“只看上下文,此时何与推许杜帅耶?”指出“有勇无惭”应为“慧明自负之言甚明”,主张不改为妥。又如第四本第二折 〔紫花儿序〕“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徐文长、王骥德改“牵头”为“饶头”,王骥德说:“此正夫人之巧语花言,将没作有处,猜字总管三语,饶头妙甚。今本作牵头,谬。”凌濛初不从此说,认为:“牵头本自妥当,徐、王皆改为饶头,且曰妙甚,不知越人苦认红娘为帮丁何谓。如前 ‘写与从良’及 ‘那里发付我’俱作是解,可笑。不思《会真》本记:张生内秉坚孤,终不及乱,未尝近女色,止留连尤物,仅惑于莺,此岂易沾染者而必以馋目酸态扭煞乱红娘耶。即玩全剧中曲白,张惟注意莺尔,曾有一语面调红者否,红亦止欲成就二人耳,别无自衒之意也。”且在夹批中又说:“弋阳梨园作生先与红乱,丑态不一而足,无怪越人有饶头之癖矣。”

五是对无法解决的问题采取存疑态度处理。“凡例”云:“久欲公之同好,乃扬扢未备,兹幸而竣事,精力虽殚,管窥有限,间犹有一二未决之疑,如染病非韵、心忙宜仄、打参宜仄之类,或是元本有挂误,海内藏书家倘有善本在此前者,不惜指迷,亦艺林一快!余必不敢强然自信也。”其所举之例分别为第一本第一折 〔赚煞〕、第一本第二折 〔醉春风〕。如〔赚煞〕“空着我透骨髓相思染病”,凌濛初眉批云:“病染,染字犯廉纤韵,必有误。朱石津本作蹇,金自屿本作怎遣。王伯良改为病缠,以为独得。盖此字原可平声,三字皆可未知谁为本体耳。”

凌濛初《西厢记》校勘虽基本做到了“一字不易置增损”,但校勘中仍有个别地方尚有不足。首先,他以周宪王本为底本,但眉批中却几乎未出现周宪王本字样,这也是学者对周宪王本是否存在提出异议的主要原因所在。其次,他所参考的一些版本如旧本、一本、俗本、时本、今本等随处可见,这些版本具体为何不明,从而使其校勘在科学性、严密性方面有所欠缺。再次,他的校勘中存在明显的重古轻今的倾向。从他对待这些版本的态度可见,旧本、一本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俗本、时本、今本的,其地位甚至在徐文长本与王骥德本之上。当然,在元杂剧校勘的发展历程中,存在这样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亦不妨碍凌濛初在元杂剧校勘史上所取得的成就。

三 凌濛初校勘内容

首先,凌濛初在前人校勘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与元杂剧最相吻合的体例。

第一,五本二十折的划分。凌濛初将《西厢记》分为五本,每本又各分四折,自行起止,总计二十折,每折无标目。每本末尾均有题目正名四句,现将其过录如下:

第一本 老夫人闲春院 崔莺莺烧夜香 小红娘传好事 张君瑞闹道场

第二本 张君瑞破贼计 莽和尚生杀心 小红娘昼请客 崔莺莺夜听琴

第三本 老夫人命医士 崔莺莺寄情诗 小红娘问汤药 张君瑞害相思

第四本 小红娘成好事 老夫人问由情 短长亭斟别酒 草桥店梦莺莺

第五本 小琴童传捷报 崔莺莺寄汗衫 郑伯常干舍命 张君瑞庆团圆

每本题目正名末句分别为各本之名,即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圆》。

凌濛初五本二十折的划分与《录鬼簿》中对《西厢记》的记载正相契合。《录鬼簿》王实甫名下著录《西厢记》,云“五本”,从这方面说,凌濛初所依据的底本或许如此,抑或是凌濛初有意识地依据元杂剧体例对《西厢记》进行分本分折。

凌濛初《西厢记》校勘中每折无标目,正是认识到这是时人以南戏律元杂剧的结果,他说:“不思北曲非止一《西厢》,可能一一为之立名乎?”将《西厢记》校勘放在元代杂剧整体体例中进行考虑,从而对所谓“紫之乱朱”的现象进行拨乱反正。

第二,凌濛初《西厢记》校勘中值得肯定的另一个方面是全部保留了前四本末尾的 〔络丝娘煞尾〕。《西厢记》前四本以 〔络丝娘煞尾〕 作为连接上下两本的有机纽带,是《西厢记》作为连本戏体例结构上的独特之处。徐世范本是今所见最早保留有四首 〔络丝娘煞尾〕 的刊本,其他刊本如弘治本、《雍熙乐府》、毛西河论定本均缺第一本 〔络丝娘煞尾〕 曲。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是最早删去此四曲的刊本,他认为该曲“语既鄙俚,复入他韵,又窃后折意提醒为之,似搊弹说词家,所谓且听下回分解等语,又止第二、三、四折有之,首折复缺,明是后人增入,但古本并存。又《太和正音谱》亦收入谱中,或篡入已久,相洽莫为之正耳”,故依据秣陵本删去此四曲。他的这种做法在当时就受到沈璟的批评,凌濛初明确指出:

此有 〔络丝娘〕 尾者,因四折之体已完,故复为引下之词结之,见尚有第二本也,非复扮色人口中语,及自为众伶人打散语,犹说词家有分交以下之类,是其打院本家数,王谓是 弹引带之词而删去之,太无识矣。

凌濛初的这种做法是完全符合元杂剧体例的。王骥德因“首折复缺”而径行删除的做法未免犯了以自己好恶随意更改古籍的错误,这也就难怪凌濛初批评其为“太无识矣”。

第三,以审慎的态度对待一些颇有争议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第二本中“《惠明下书》”时所唱两支 〔赏花时〕。曲文如下:

〔仙吕赏花时〕 那厮掳掠黎民德行短,将军镇压边廷机变宽。他弥天罪有百千般。若将军不管,纵贼寇,骋无端。

〔幺〕 便是你坐视朝廷将帝主瞒,若是扫荡妖氛着百姓欢。干戈息,大功完。歌谣遍满,传名誉,到金銮。

凌濛初此处评注云:“俗本有慧明唱 〔赏花时〕 二段。金白屿(金在衡)谓 ‘周宪王增《西厢》〔赏花时〕,此意似谓不止此’。臧晋叔谓:‘止此是其笔。’然宪王所撰,尽可逼之,不学究庸俗乃尔。其本原无,故不载,聊附之《解证》中。”在《五本解证》中,凌濛初在誊录 〔赏花时〕 后,又说:“此亦楔子也。楔子无重见,且一人之口,必无再唱楔子之体。周宪王故是当家手,必不出此,定系俗笔。徐以前后白多,去之觉冷淡而姑存之,不知剧体正套前后原不妨白多者,王伯良去之为是。”他在剧本中没有保留这两支曲子,是因为感到曲文过于迂腐庸俗,并非周宪王所撰。但为了后世学者研究时提供材料之便利,他又采取了一种较为审慎的态度,把二曲收入《五剧解证》中,并再次依据元杂剧体例否定此二曲为宪王所撰,并对徐文长保留二曲的说法提出反对,赞同王骥德将二曲删去的做法。

第四,脚色名称的复原。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中脚色名称虽有所统一,但仍以生扮张生,还保留有南戏影响的影子。凌濛初在此基础上,指出“时本悉易以南戏称呼,竟蔑北体,急拈出以俟知者”,由正末扮张生,恢复了元杂剧这一脚色的本真面目。

凌濛初从以上四个方面对恢复本剧本来面目做了尽可能的努力,从文献学角度来说,其校勘成果是“现今唯一未受传奇体制影响,体例保存完好、改动较小,与元杂剧最相契合的相当完善的刊本”

当然,凌濛初校勘也非尽善尽美,是完全符合元杂剧体例的。这主要体现在第二本楔子的划分上。第二本慧明所唱 〔正宫端正好〕 一套,凌濛初没有将之看作一折,而以楔子处理,这是与元杂剧体例相抵牾的。

其次,凌濛初对徐文长、王骥德的校勘成果做了更进一步的商榷。

凌濛初校勘《西厢记》,带有一定的针对性。“凡例”云:“近有改窜本二:一称徐文长,一称方诸生。徐,赝笔也;方诸生,王伯良之别称。观其本所引徐语,与徐本时时异同。王即徐乡人,益征徐之为讹矣。徐解牵强迂僻,令人勃勃。王伯良尽留心于此道者,其辨析有确当处,十亦时得二三。但其胸中有痼如认红娘定为帮丁、崔氏一贫如洗之类,故阿其所好,悍然笔削,而又大似村学究训诂《四书》如首某句贯下、后某句承上、某句连上看、某句属下看之类,为可惜耳,然堪采者一一录上方。伯良云:‘其复有操戈者,原不为此辈设也。’第此刻为表章《西厢》,未尝操戈伯良,具眼自能阳秋者,此辈也欤哉?”

凌濛初在校勘中,对王骥德“辨析有确当处”时有采用,如第一本第一折 〔柳叶儿〕“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句,王伯良曰“天天连读勿断”。第三折 〔调笑令〕“我这里甫能,见娉婷”句,王伯良曰“甫能二字作句”。第二本第三折 〔元和令〕 眉批云:“王伯良曰:俗本谓 ‘五瘟使’是 ‘氤氲使’之误,渠自不识调,五字当用仄声,用不得平声也。”第三本第一折 〔油葫芦〕 眉批:“王伯良曰:‘潘郎、杜韦娘二句参差相对,带围句对鬓有丝。’俗本添一个二字,谬。”

然更多的是对徐、王二人的校勘提出商榷。如前举数例均是如此,又如第二本第一折 〔八声甘州〕“风袅篆烟不卷帘”与第二本第三折 〔五供养〕“篆烟微”,徐本改“篆烟”为“串烟”,解释为挂香。凌濛初不同意徐本改动与解释,《五本解证》认为“篆烟“为“香烟之文,屈曲如篆,与袅字合”。他说:“元曲篆烟、篆香、篆饼、宝篆之类,用篆字者不少。”并举《竹坞听琴》剧“宝篆氤氲热香鼎”、《连环计》剧“炉焚着宝篆香”、《误入桃源》剧“焚尽金炉宝篆空”、《赤壁赋》剧“雕盘霭篆香”、《明皇望长安》剧“宝篆烟消”为佐证。徐本之所以改动的原因是“其意只为寄居萧寺,止是佛前盘香串,陋视崔家,如前所云途路穷之见不化耳”。徐本误改是未从全曲着眼,“不思本曲有宝 香浓,会真诗有衣香染麝,岂亦可谓挂香耶”。〔赚煞〕“果若有出师表文,吓蛮书信”,徐本改“吓蛮”为“下燕”,凌濛初不认可这种“信传疑经”的不尊重正文的做法,认为:“吓蛮书信,盖小说家有《李翰林醉草吓蛮书》,以为李太白有是事,故往往用之。元剧用事,正不必正史有也。”第四本第三折 〔小梁州〕 之 〔么篇〕“虽然久以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徐、王本改“奈时间”为“这时节”,凌濛初不赞同这种改动,眉批说:“‘奈时间’,俗本作 ‘那其间’,徐、王本作 ‘这时节’,俱无味。”

凌濛初校勘中还时常涉及元杂剧的一些规律性的认识。这除了前面杂剧体例方面,集中体现在他的校勘中特别注重区别元杂剧与时下南戏在戏曲表现形式方面的不同上。南戏盛行后,一些曲论家往往将元杂剧中某部分等同于南戏,以南戏名称呼,如第一本楔子,王骥德就认为其作用等同于南戏之“引戏”,凌濛初则从杂剧体例方面着手加以反对,说:“院本体止四折,其有情多用白而不可不唱者,以一二小令为之,非 〔赏花时〕 即〔端正好〕,如垫棹之以木楔,其取义也。今人不知其解,妄去之,而合之于第一折,殊谬。王伯良谓 ‘犹南之引曲’,亦未是。”

另外,有些刻本因受南戏影响,在第一本楔子 〔么篇〕 后加下场诗,凌濛初将其删去,并说:“此曲终竞下,亦是北体。时本有落场诗四句,则是南戏矣。”

这也同样体现在对杂剧脚色名称的变动上,除上述改“生”为“末”外,有些刻本还将老夫人所扮脚色名称改为“老旦”。凌濛初亦从元杂剧脚色体例方面加以纠正:“剧体止末、旦、外、净四脚色,故老夫人以外扮。今人妄以南体律之,易以老旦者,误。”

总之,凌濛初校勘中提出的“一字不易置增损”“至本文不敢不仍旧也”的原则,极具现实针对性与可操作性,为元杂剧校勘确立了一种新的规范。他的《西厢记》校勘在试图恢复元杂剧原貌的基础上所作出的规律性的探索,为后世学者提供了与元杂剧体例最为契合的版本,从而使其在元杂剧校勘中占据了突出而重要的位置。 GE7bhuwBvHSHlrWq1R8xoIqi+EaA2bOj5U/Yd5A04j9qcYNmvRieOfVS931qjV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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