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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

元杂剧校勘的真正揭橥者是王骥德。王骥德有感于《西厢记》“流传既久,其间为俗子庸工之篡易,而以其故步者至不胜句读”,且“恨为盲声学究妄夸笺释,不啻呕哕” 之故,取前人之本汇校而为《新校注古本西厢记》。

《西厢记》校勘并不始于王骥德,亦不终于王骥德,其前其后均有人对其进行了校勘,从《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 中可以看出,在题目中带有“校”字样的明代《西厢记》刊本即有《新编校正西厢记》、《重校北西厢记》(继志斋刊本)、《重校北西厢记》(无穷会藏本)、《重校北西厢记》(文学所藏本)、《重校北西厢记》(三槐堂刊本)、《重校北西厢记》(罗懋登注释本)及《重校元本大版释义全像音释北西厢记》等,这些题目中特意注明“校”的《西厢记》版本,都是明代学者有感于《西厢记》版本多舛,力图恢复《西厢记》本真面目而做的努力,如继志斋刊本序云:“余园庐多暇,粗为点定。”凡例中多次出现校勘经过,对用韵之阴阳、开合“恨无的本正之,故仍其旧”,对衬垫字“有元本可据者,悉削之”,对曲中市语、谑语、方语、隐语、反语、折白、调侃语“悉正之”,对宾白间效南调、增偶语类“从元本一洗之”,对诸本句读于调韵不协者“一一正之”等。 其他现存本中均存在诸如此类的语句。另外,即使那些在题目中并没有明显出现“校”字样的《西厢记》版本,如《碧筠斋古本西厢记》、《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义北西厢》、《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北西厢记》(李校本)、《北西厢记》(何璧校刻本)、《元本出像北西厢记》(起凤馆刊本)、《元本出像北西厢记》(挖改本)及《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等,从这些版本现存本序言、凡例、引、正文卷端题字等中亦可以看出,这些版本同样浸淫了刊刻者的校勘心血。如《碧筠斋古本西厢记》卷首《会真记》后所附《凡例》云:“曲中多市语、方言、谑语,又有隐语、方语,有拆白,有调侃。率以己意妄解,或窜易旧句,今悉正之。”“您、恁二字,往往混誊,兹为分别。” 《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义北西厢引》云:“胡氏少山,……恳余校录。不佞构求原本,并诸刻之复校阅,订为三帙。” 《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叙》云:“今则辑其近似,删其繁衍,补其坠阙,亦庶几乎全文矣。”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定那些没有上述两种现象的《西厢记》刊刻本没有经过校勘。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明代《西厢记》校勘的洪流,并为后世《西厢记》校勘提供了更多可供参考的可贵资料。而且,在这些《西厢记》刊刻本中,亦有校勘精良、足称善本者,如徐士范刊本、金在衡刊本、顾玄纬刊本,深受后此戏曲校勘者称道,王骥德云:“毗陵徐士范、秣陵金在衡、锡山顾玄纬三本稍称彼善。”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是《西厢记》校勘中最为精深之一部,它是《西厢记》校勘中第一部将诗文校勘方法运用于戏曲校勘中,并用折后集中出校的方式将校勘结果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部著作。就其在校勘方式上的开创性和校勘成就而言,称之为《西厢记》校勘之里程碑式著作亦不为过。

一 王骥德校勘版本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所采用版本较多,在此书中,他明确提到了11种版本,其实远不止此,他说当时“余刻纷纷殆数十种” ,只是这些版本因价值甚小而未被他采用。从其凡例可知主要版本有碧筠斋本(筠本)、朱石津本(朱本)、天池先生本(徐本)、金在衡本(金本)、顾玄纬本(顾本)以及各坊本(诸本、今本、俗本)。若碧筠斋本与朱石津本文字相同,则统称为古本,碧筠斋本、朱石津本与徐渭本、金在衡本、顾玄纬本文字相同,则统称为旧本。

碧筠斋本。刻于嘉靖癸卯(1543)年间。王骥德自序中说“既觅得碧筠斋若朱石津氏两古本”,凡例云“古本惟此二刻为的,余皆讹本”,注释中亦“大氐取碧筠斋古注之十二”,因此,他将其作为底本校注《西厢记》。自序说筠本前有淮干逸史序。淮干逸史,不详何人,他说碧筠斋本是前元旧本,并署名董解元作,是不知另有董本的缘故。在体例上,筠本将《西厢记》分为五大折,“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筠本每折不标目,也没有剧名,剧末有总目四句:

张君瑞要做东窗婿 法本师住持南禅地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总目后,筠本还附有“浦东萧寺景荒凉”诗八句,王骥德认为是后人咏《西厢》之作,将之删去。

朱石津本。王骥德自序说“朱石津,不知何许人,视碧筠斋大较相同。关中杜逢霜序,言朱没而其友吴厚丘氏手书以刻者。并属前元旧文,世不多见”,凡例中说朱本较碧筠斋本间有一二字异同,是朱本“稍以己意更易”所造成的。并说此书刻于万历戊子(1588)年。从《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后的注释与校勘可知,朱石津本较其他版本有两方面尤其可堪注意。一是此书是曲文“海南水月观音院”的始作俑者,开启了后世“观音院”“观音现”的争论。二是此书是最早试图将《西厢记》雅化的版本。如第四折 〔沉醉东风〕“为曾、祖、父先灵,礼佛、法、僧三宝”句,“曾、祖、父”朱本作“曾、祖、祢”,表现出雅化倾向。王骥德校勘中对朱石津本采用较少,主要原因就是此本“稍以己意更易”,以自己理解随意擅改古籍。

金在衡本。金在衡,生卒年不详,名銮,号白屿,陇西(今属甘肃)人,明代散曲家。金在衡本刊于万历乙卯(1579)年前,朱孟震《河上楮谈》卷二最早提到金在衡本,云:“友人金山人在衡作《西厢正讹》,亦校阅精当,余家有旧注《琵琶》,殊不佳。《西厢》有近刻校正古本,俱列某家本于句读之上,颇佳。金《正讹》内若 ‘眼将流血,心已成灰’,仍作‘中’‘内’二字,尚当订之也。” 金在衡本是当时曲家公认的善本。焦竑《重校北西厢记序》说:“北词转相摹梓,蹖驳尤杂,惟顾玄纬、徐士范、金在衡三刻,庶几善本,而词句增损,互有得失。”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序亦认为“余刻纷纷殆数十种,仅毗陵徐士范、秣陵金在衡、锡山顾玄纬三本稍称彼善”。金在衡自己“少既喜其咏,旁搜远绍积五十年”,其刊本在当时获得一致好评,是有其原因的。今存其序于屠隆《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中,现过录如下:

《西厢记》为崔张传奇,莫详其始。说者谓有风流之士,沉思幽怨,托以自露焉尔。董解元者,取而演之,制为北曲。至王实甫乃更新之,始于创见,终于梦思,为套数凡十有七。仍析而为二,以条其支;会而为一,以要其成。顾其委曲蕴藉,靡丽华藻,为古今绝唱。既而关汉卿再续四折以系于末,词虽不殆,而意自足,世遂并为汉卿所制云。于是薄海内外咸歌乐之,即其传写岂下千百。惜乎梓行者未免于亥豕,口授者莫辨乎黄王。甚有曲是而名则非,曲非而名则是。亦或迂腐附会,妄自援引,强为臆说,因仍既久,牢不可破。故虽老于词宗者,且将忽之,矧其他乎!其尤甚者,淮本是也。至吴本之出,号称详订,自今观之,得不补失。何也?盖由南人不谙乎北律,风气使之然耳。故求调于声者,则协以和;求声于调者,则舛以谬。然则是刻也,固可苛乎?且以一字之讹病及一句,一句之讹病及一篇,姑举其大者而正之:如以 〔村里迓鼓〕 为 〔节节高〕,并 〔耍孩儿〕 为 〔白鹤子〕,合 〔锦上花〕 二篇为一,〔小桃红〕 则窜附 〔幺篇〕, 〔搅筝琶〕 则混增五句。习故弊而不知,略大纲而不问,抑又何哉?下逮一字一句误者,亦夥。今则辑其近似,删其繁衍,补其坠阙,亦庶几乎全文亦。嗟乎!音律之学古以为难,虽前辈极力模拟,仅达影响;至于排腔订谱,自愧茫然。彼以不知强为知者,非其罪人欤!余少既喜其咏,旁搜远绍积五十年,其所得者不过调分南北、字辨阴阳而已……

顾玄纬本。刻于明万历十年前。顾玄纬,生卒年不详。《无锡金匮县志·文苑志》卷二十八《顾玄纬传》云:

顾起经,字长济,更字元纬。为从父可学后,浸淫坟典,从可学官京师,严嵩知其才,要置直庐,属为应制之文,起经逡巡,谢不能,去。以国子生谒选,授广东课盐副提举,兼署市舶。起经素负才气,不能堪下人。嵩婿袁生者,为参议,奴视其属。起经长揖径出曰:“吾尚不为尔妇瓮客,而辱鼠子乎?”少詹士黄佐修《广东西通志》,起经与黎惟敬、欧桢佐之。

焦竑《重校北西厢记序》最早提及顾玄纬本,云:“北词转相摹梓,蹖驳尤杂,惟顾玄纬、徐士范、金在衡三刻,庶几善本,而词句增损,互有得失。”王骥德自序中亦将之称为善本。顾玄纬本现已佚失,现存《增编会真记杂录序》,现过录如下:

《会真记》者,唐仆射元公微之追忆往遇而作也。初微之弱冠客蒲,私于郑女莺莺氏。每酬欢,缚札以通惠好。不数载,萌悔,各弃之去。乃亵放自嫌,侂避他姓,称张生云。其游杨景李公垂知,异之,赠以诗歌,备载《丽情传奇》即《野客丛书》。盖昉之《会真》者,种有几也。迨宋《比红儿诗解》并苏内翰注,指张生为张籍,是不惟与张、元放榜时日矛盾,第于 、楙、君房诸编,并未之参譣邪!况元《铭》其郑姨并白、韩两家为元《志》,已妻,二文犹为左券。此固不待王铚所辨,亦虨虨明矣。昔称《周秦纪》、《春梦录》并《会真记》,钧之自陈其失,余为不然。尝闻《诗》之《抑》戒,《书》之《泰誓》,《易》之《复》自道,孔子咸有取焉。乃知元之震于无咎,犹有秦卫之遗,岂徒自陈之耳哉!余独怪夫金元晚代,肇填曲子,故校士 题崔张事。时董学士、关院尹辈,矉美元《记》而记之,悉署其 曰《西厢》。其嘲风弄月之思,钉壁投梭之态,咸自《会真》始。犆乐府者流,知《西厢》作于关、董,不知《录鬼簿》疏云王实甫作。岂实甫、汉卿俱家大都而遂误邪?抑关本有别行者邪?今董记已刻之吴门,惟王四大出外,或称关补。是徒竞斗纤秾,漫积篇什,罄且 袭,讹舛谁暇远叶制作之原?若其教坊部头,不过究坐立之伎,习乐句之节,于二《记》盲然,孰知为阿谁作乎?兹咨凡俗所宜契者,附《西厢记》契之;其譮律杀调旧相 者,余粗为删夷而栉比之,复拾崔张本末以益之于誃帙,岂但为鼎革悔尤、标帜材俊而已乎!爰语辞客,为歌工告之故。壬戌中秋前摄朱明,洞天仙史顾玄纬漫题于洴湅溪上。(越五稔,隆庆改元。春仲仍过阳羡,棹溪,载出旧编对勘一过,曾无错漏,寔惟题之。昔校之,今尽客斯境,起数之偶尔邪?迨行李抵舍,居三岁而入之梓。汉人云:书非一顿而成者,自古记之矣。况头白易而汗青难,毋特居巢子所叹。玄纬重题)

顾玄纬是明代较早提出《西厢记》作者为王实甫,反对“关补说”,但他认为关汉卿另有一本《西厢记》别行于世的说法则未免臆测。王骥德认为顾玄纬本“类辑他书,似较该洽,恨去取弗精,疵缪间出”,但校勘中对顾玄纬本“该洽”之处亦多所采用。如第二折《投禅》〔四煞〕:“《礼记》,妇人四德:德言容功,旧俱作德言容貌,容与貌重,且四德缺一。顾玄纬本作工貌,今从之。工,本作功,今更正。”

另外,从校文中看,王骥德校勘中还采用了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本、秣陵本、徐士范本、夏本、《雍熙乐府》本等版本。

董本。相较于后来其他《西厢记》校注者来说,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所做工作中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不仅用各种《西厢记》版本进行校勘,还将其与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做了从头到尾的全面的对照比勘。如第一折《遇艳》〔胜葫芦〕“董词 ‘宫样眉儿山势远’。古本作弓样,殊新,但下既言月偃,又曰弓样,两譬喻似重,今从宫”。第五折《解围》〔混江龙〕“首句,古本作 ‘落花成阵’。与下 ‘燕泥句’两落花矣。秦淮海词 ‘落红万点愁如海’。又 ‘落红万点’,亦董语也。从今本作‘落红’,是”。〔油葫芦〕“‘睡又不稳’,诸本作 ‘不宁’, ‘宁’字是庚清韵,非。‘登临不快勿断’,七字句,衬二字。董词 ‘待登临又不快,间行又闷,坐地又昏沉睡不稳,只倚着个鲛绡枕头盹’,朱本作 ‘间行又困’,较俊,似胜 ‘闷’字,第董本作 ‘闷’,今并存之”。第十一折《逾垣》〔搅筝琶〕“‘身子诈’,古本作 ‘乍’。打扮的诈,犹言打扮得乔也。董词 ‘不苦诈打扮,不甚艳梳掠’可证。‘乍’字无据,今不从”。第十三折《就欢》〔元和令〕“半拆,言半开,董词 ‘穿对儿曲弯弯的半拆来大弓鞋’。诸本俱作 ‘折’,非。”〔煞尾〕“下香阶二句,形容其会合之后,倦态难胜也,此时将及天晓,故曰今夜早些来,董词 ‘嘱咐你,那可人的姐姐教今夜早些来’。俗本作 ‘明夜’,非”。第十五折《伤雅》〔收尾〕“大小,北人乡语,谓多少。词隐生云:‘犹言偌大也。’徐云:‘宋儒语录多用之。’邵康节谓:‘程明道兄弟大小聪明。’董词:‘大小身心,特下打叠不过。’又 ‘闷打孩儿地倚着窗台儿盹,你寻思大小郁闷。’又《蓝采和》剧 ‘出来的偌大小年纪。’又马东篱《荐福碑》剧 ‘他那年纪儿是大小可证。’俗本却改云 ‘量着这些大小车儿。’而释之者于大字下一断,谓‘这些大的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以为独得之见,俗士复群然赏之。毋论元本元意,元不如此。即如此作句,宁得成语也。盖莺莺从荒郊众旅中,见往来之车甚多,其形如己之离愁,无可比拟,故言举目之间,量着这多少车儿可载得起耶,非真大小之谓也”。从这些校语来看,王骥德对《西厢记诸宫调》是十分重视的,将之视为校勘的主要依据,某种程度上其重要性还要超过作为古本“准的”的碧筠斋本和朱石津本。他这样做,很多都是可取的,如上举诸例,但也有一些地方墨守其旧,正如他在凡例中所云:“注中,凡曲语袭用董记者,虽单言片语,必曰董本云云。”他的这一标准不仅适用于注释中,校勘中亦严格遵循这一准则。这样必然在校勘中存在牵强附会之误。如第一折《遇艳》〔柳叶儿〕“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方便”,王骥德认为:“天天,连读勿断。董词 ‘天天闷得人来毂’,《琵琶记》 ‘问天天怎生结束’一例,恨字,是衬字,俗以 ‘恨天’作句,谬甚。”他将“恨”字看作衬字,而强行把“天天”二字连读,造成曲牌少句的错误。在这里“谬甚”的显然是他而不是俗本。

秣陵本。王骥德校勘中两次引用到秣陵本,如第十九折《拒婚》〔小桃红〕“古本及诸本调首有若不是三字,遂并全调文理不通,惟秣陵本无之,今从”。第二十折《完配》〔搅筝琶〕“今本 ‘不甫能得做夫妻’,妻字不韵,古本作 ‘妻夫’,良是,但与上句下了些死工夫,押两夫字重,秣陵本作 ‘夫妇’,妇字,复仄声,不叶,今并存。金本以至如夫人诰敕,县君名称二句,作白,渠以较元谱多此两语,且俱不韵故耳。朱本亦遂因之。不知此调未瑕增减句字,与句不必韵,元有此体。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 ‘他不如吕太后般弄权,武则天似篡位,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筋观人,早间把他哥哥坏了,贵妃有千般不是,看寡人也合饶过他一面擒拿’。上六句全不用韵,直至末句,以一韵收之,正此体也”。他在校勘中,涉及秣陵本的地方一概据此为准。因自序中他曾提到“秣陵金在衡本”, 〔小桃红〕 曲中提到“古本”与“诸本”,古本为碧筠斋本与朱石津本,诸本为各坊本,唯独没有提到顾本与金本,所以大多数人将秣陵本看作金在衡本。但通过后一例却可看出,秣陵本并不是金在衡本。若秣陵本就是金本,校语中就不会出现自相矛盾之处。

徐士范本。王骥德自序说昆陵徐世范本“稍称彼善”“徐本间诠数语,偶窥一斑”。此书今尚存,可与《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两相比勘。王骥德校勘中时采其说,如第二折《解围》〔混江龙〕“金粉,徐本作胭粉,清减,作玉减。用金粉无谓,不若从胭粉”。又如第十二折《订约》〔圣药王〕“徐本以此曲置 〔东原乐〕 后,观上下语势,良是。但自来 〔圣药王〕 曲,必与 〔秃厮儿〕 相次。今并存之”。

徐士范本是今存最早以二十出体例排列的《西厢记》刊本,且每出以四字标目。徐士范本标目有两种:一为书前总目:

第一出佛殿奇逢 第二出僧房假寓 第三出墙角联吟

第四出斋坛闹会 第五出白马解围 第六出红娘请客

第七出母氏停婚 第八出琴心写恨 第九出锦字传情

第十出玉台窥简 第十一出乘夜逾垣 第十二出倩红问病

第十三出月下佳期 第十四出堂前巧辩 第十五出秋暮离怀

第十六出草桥惊梦 第十七出泥金捷报 第十八出尺素缄愁

第十九出诡谋求配 第二十出衣锦还乡

一为书后《北西厢记释义大全》标目:

第一出佛殿奇逢 第二出僧房假寓 第三出墙角联吟

第四出斋坛闹会 第五出白马解围 第六出红娘请客

第七出夫人停婚 第八出莺莺听琴 第九出锦字传情

第十出妆台窥简 第十一出乘夜逾垣 第十二出倩红问病

第十三出月下佳期 第十四出堂前巧辩 第十五出长亭送别

第十六出草桥惊梦 第十七出捷报及第 第十八出尺素缄愁

第十九出郑恒求配 第二十出衣锦还乡

两目不尽完全相同,如第七、八、十、十五、十七、十九出,且第八出书前总目与正文亦不同,正文为琴心写怀,总目为琴心写恨。对于这种现象,学者指出:“这表明两者有不同的来源,从《释义大全》有许多地方不仅不与徐士范本的题评和行批相一致,而且后者还经常对前者提出质疑和驳难的情况来看,《释义大全》的形成时间要比徐士范本的题评和行批早,它并非是徐士范本所原有,而是从其他刊本移植来的。这说明在徐士范本前,有出目的《西厢记》刊本已存在。”

《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所采用版本还有夏本。夏本具体情况不明,王骥德在其中也没有做更多的说明。在校勘中仅有一例。如第六折《邀谢》〔脱布衫〕“古本 ‘启蓬门’,或作 ‘启朱唇’,遂以张生唱,误。词隐生云 ‘寺中不必言蓬门’,不若从夏本作 ‘朱扉’。今并存”。

《雍熙乐府》本亦是王骥德校勘所用版本。在凡例中王骥德虽说“《雍熙乐府》,全集皆散见各套中,然亦今本,不足凭也”,但在校勘中对其合理之处亦加以采用。如第二十折《完配》〔乔牌儿〕 末句“《雍熙乐府》作 ‘有些事故’,以 ‘甚’字仄声,不叶耳,然此句谱只五字,以 ‘有’字作衬字,自叶矣”。

另外,王骥德除采用当时版本作为校勘依据外,还将当时一些曲家对《西厢记》的研究成果作为立论根据,来加强自己校勘结论的合理性。这些曲家有徐渭、沈璟、何元朗等人。

徐渭。王骥德自序云:“故师徐文长先生论曲大能解颐之,尝订存别本。”此本即指徐尔兼藏本。徐尔兼,徐渭之子。卷六附录说徐渭“时口及崔传,每举新解,率出人意表”,“余往见凡数本,惟徐公子尔兼本较备而确,今尔兼没不传。世动称先生注本,实多赝笔,且非全本也”。可见当时就出现了多种徐渭批点《西厢记》版本,仅王骥德所见徐尔兼本最为详备,但因其去世而不得流传。王骥德此书所存徐渭点评则对考证此类版本具有绝大价值。凡例所云天池先生本即此本,在校勘中通常以“徐云”提点。王骥德虽尊从徐渭,但对其《西厢记》研究并没有盲从,《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附评语十六则》说:“天池先生解本不同,亦有任意率书不合窾者,有前解未当,别本更正者。大都先生之解,略以机趣洗发,逆志作者,至声律故实,未必详审。余注自先生口授而外,于徐公子本,采入较多。今暨阳刻本,盖先生初年厓略之笔,解多未确;又其前题辞,传写多讹,观者类能指摘。至以实甫本为董解元本,又疑董本有二,此尤未定之论。”如《听琴》《问病》诸折中出现的错误,所以王骥德说:“盖先生实不知此调,故中有数句不韵一体,故余注本皆弃去不录。”

沈璟,明代著名的戏曲家和戏曲理论家,吴江派领袖。沈璟对此书亦颇为关注,王骥德在书信后跋语中说:“先生以注本寄还,谆谆嘱其人勿风雨渡江,致使不虞。越三日而别书之踵间已至。”可见此书曾寄沈璟阅过,其间二人应就此进行了充分的讨论。王骥德在校注中亦对沈璟点评之语颇为看重,将之作为评判是非的重要依据。如第一折《遇艳》〔混江龙〕“词隐生云:俗人机,俗字,《中原音韵》叶作平声,似不如改为世字为妥。”第二折《投蝉》〔尾〕“古本首有 ‘谁想’二字。花解语,玉有香,古有是语,今于莺莺始信,故曰 ‘谁想’,言不想真有这样人也。词隐生云 ‘有此二字反滞,不若从今本删去’”。第六折《邀谢》〔脱布衫〕“古本 ‘启蓬门’,或作 ‘启朱唇’,遂以张生唱,误。词隐生云 ‘寺中不必言蓬门’,不若从夏本作 ‘朱扉’。今并存”。第十折《省简》〔醉春风〕“朱本 ‘玉斜横’,诸本俱作 ‘玉横斜’,但对下 ‘云乱挽’则当,从 ‘玉斜横’为的。诸本 ‘日高犹自不明眸’语颇费力,诸本作 ‘凝眸’,谓注视也。言日高而月尚朦胧未开也。词隐生引《洛神赋》‘明眸善睐’,谓语非无出,今并存之,然似终有误字”。〔斗鹌鹑〕“古本 ‘畅好乾’,今本作‘奸’,徐云 ‘畅好乾,乾之甚也。巧语花言,即上觅人破绽之意。谓我着甚要紧,管你这事,你今日对我有许多巧语花言伤犯着人,到背地里却又愁眉泪眼,不能自持也’。词隐生云 ‘乾似不如奸字明白’。言莺之奸诈为甚也。然接上文受艾句语气,则 ‘乾字’就红娘言,又似较胜耳,今并存”。〔三煞〕“古本 ‘为头看’,今本作 ‘回头’。‘为头看’,犹言从头看也。谓莺约你偷期,而又以恶言伤我,我且从头看你这离魂倩女与掷果潘安两个,到其间如何做事,如何瞒我也。离魂掷果俱不作用力看,只借言倩女潘安而带言之耳。如此解,庶与上下文势相贯。古注谓起初就看见你倩女欲投果潘安,言莺莺先去调戏张生,语气既懈。徐说 ‘红恨莺瞒己,又辱己,而拟欲管束之,谓我且看这倩女如何离魂,如何掷果,犹言决瞒我不得也’。此又与上下意不属。词隐生云 ‘为字难解,不如回头明白’。今并存”。第十一折《逾垣》〔雁儿落〕“古本 ‘中长话’,今本作 ‘衷肠’。中长话,犹言有道理好说话也。言非是我每妄自尊大,待说几句中长好话以教训你,你读书人,缘何不用心文学,而如此大胆好色也。古注以中长话无由,欲从衷肠。词隐生亦云 ‘中长二字似太生涩,然安知非当时常用方语也’。今并存”。第十四折《说合》〔麻郎儿么〕“记中凡 ‘乾休’,或作 ‘干休’,朱本作 ‘甘休’,词隐生云 ‘甘休、乾休皆可。干休,则传讹耳’”。第十五折《伤雅》〔朝天子〕“‘玉醅’,古本作 ‘玉杯’,词隐生云 ‘玉醅胜’。古词 ‘莫恨银饼酒尽,但将妾泪添杯’。董词‘一盏酒里,白泠泠的滴够半盏来泪’”。第十七折《报第》〔醋葫芦〕“古本 ‘泪点儿固自有’,犹言元自有也。词隐生欲作兀自,固、兀,声相近似”。第二十折《完配》〔折桂令〕“‘吃敲才’,骂郑之词。《曲江池》剧‘那其间,悔去也吃敲贼’。《酷寒亭》剧 ‘吃剑敲才’。罗贯中《龙虎风云会》剧 ‘一个个该剐该敲’。古本作 ‘敲头’,无据。敲亦刑也。词隐生云 ‘南曲所谓乔才,乃敲才之省文讹字也’。孙继昌散套:‘寄与你个三负心的敲才自思省。'”在这些校勘中,或是将其点评作为结论,或是并存,都可见对其点评的推崇之重。

何元朗,当时曲家、理论家。王骥德在校注中亦采用了其点评一例。如第八折《写怨》〔绵搭絮〕“何元郎谓后第三折 ‘眉黛远山不翠’四句为失韵,此四句亦然。俗士对群然疵之,至有欲私为改易者,不知北词故有此法。元诸剧中,如 〔混江龙〕 调有中段全不用韵,三字或四字成文,至一二十句许,〔搅筝琶调〕 末段不韵,至六七句许者,实甫守法故严,且两曲俱〔绵搭絮〕,前却寻归路一调,又复不尔,故知此属变体,特庸人未考耳”。

在音韵方面,王骥德所据准的为《中原音韵》,“记中用韵最严,悉协周德清《中原音韵》,终帙不借他韵一字,其有开闭不分,甲乙互押者,皆后人传误,今悉订正”。 如第一折 〔混江龙〕“俗人机”之“俗”字,“《中原音韵》叶作平声,似不如改为世字为妥”。又如第四折 〔折桂令〕“心痒难猱之猱,诸本作挠,朱本及元人诸剧,用此语者,皆作猱。挠,本上去二声,平声诸韵书无此字,惟周德清《中原音韵》有之,盖亦元人相沿之误。揉,本音柔,又皆猱字字形相近之误。猱,猴属,能为虎猱痒而食其脑,故世谓妓女为猱。今改正”。第十一折 〔德胜令〕“诸本旧作非奸做贼拿,于本调不叶,今更定。词隐生云:《中原音韵》贼字,叶平声,易作盗字佳。今从”。偶尔也采用《太和正音谱》以作校勘,“各调曲有限句,句有限字,世并衬、增、抢带等字漫书,致长短参差,不可遵守。今一从《太和正音谱》考定其衬、增等字,悉从中细书,以便观者” 。如第五折 〔元和令〕“盖 〔元和令〕 末句末字,《正音谱》元作平韵,他曲间有用仄韵者”。

二 王骥德校勘中引证书目、剧目

《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在校勘中,还引用了大量的古书加以佐证,诗、词、曲以及各种笔记小说均广泛应用,显现出其校勘的科学性。现将其罗列如下:

续表

三 王骥德校勘方法与内容

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凡例三十六则中明确其校勘方法,现抄录如下:

一 记中,凡碧筠斋本曰筠本,朱石津本曰朱本,二文同,曰古本。天池先生本,曰徐本。金在衡本,曰金本。顾玄纬本,曰顾本。古今本文同,曰旧本。各坊本曰诸本,或曰今本、俗本。

一 碧筠斋本,刻嘉靖癸卯,序言是前元旧本,第谓是董解元作,则不知世更有董本耳。朱石津本,刻万历戊子,较筠本间有一二字异同,则朱本稍以己意更易,然字画精好可玩。古本惟此二刻为的,余皆讹本。今刻本动称古本云云,皆呼鼠作朴,实未尝见古本也,不得不辨(《雍熙乐府》,全集皆散见各套中,然亦今本,不足凭也)。

一 订正概从古本,间有宜从别本者,曰古作某,今从某本作某。其古本今本两义相等,不易去取者,曰某本作某,某本作某,今并存,俟观者自裁。或古今本皆误宜正者,直更定,或疏本注之下。

一 注,与註通,古注疏之注,皆作注,今从注。

一 元剧体必四折,此记作五大折,以事实浩繁,故创体为之,实南戏之祖,旧传实甫作,至草桥梦止,直是四折,汉卿之补,自不可阙,然古本止列五大折。今本离为二十,非复古意。又古本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或以为稍剌俗眼,今每折从今本,仍析作四套,每套首,另署曰第一套、第二套云云,而于下方,则更总署曰今本第一折、第二折至二十折而止(此折与五大折之折不同),以取谐俗,折取转折之义。元人目长曲曰套数,皆本古注旧法《辍耕录》云:成文章曰乐府,有尾声曰套数。

一 元人从折,今或作出,又或作齣,出既非古,齣复杜撰,字书从无此字,亦无此音。今试举以问人,辄漫应曰:摺,旧戏往往取以标其节目。恬不知怪,是大可笑事。近《詅痴符》传以为齣,盖齝字之误,良是。其言谓牛食巳复出嚼曰齝,音笞,传写者误以台为句,齝、出声相近,至以出易齝。又引元乔梦符云:牛口争先,鬼门让道语。遂终传皆以齝代折,不知字书齝本作 ,又作,以 作齣,笔画误在毫厘,相去更近,非直台、句之混已也。即用 ,元剧以不经见,又刺今人眼益甚,故标上方者,亦止作折。

一 古本以外扮老夫人,署色止曰夫人,又店小二、法本、杜将军皆曰外,本又曰洁。张生曰末,莺莺曰旦,红娘曰红,欢郎曰徕,法聪、孙飞虎及郑恒,皆曰净。慧明曰慧,琴童曰仆,今易末曰生,易洁曰本,易徕曰欢,店小二直曰店小二,亦为谐俗设也。

一 北词以应弦索,宫调不容混用,惟楔子时不相蒙(谓引曲也)。凡宫调不伦、句字鄙陋,是后人伪增者,悉厘正删去。

一 记中用韵最严,悉协周德清《中原音韵》,终帙不借他韵一字,其有开闭不分,甲乙互押者,皆后人传误,今悉订正。

一 古剧四折,必一人唱,记中第一折四套皆生唱,第三折四套皆红唱,典刑具在。惟第二四五折,生旦红间唱,稍属变例。今每折首总列各套宫调,并疏用某韵,及某唱于下,亦使人一览而知作者之梗概也。

一 《中原音韵》凡十九韵,记中前四折,各套各用一韵,惟第二折第二套中吕曲,重用庚青一韵,稍称遗恨。至第五折之重用尤候、支思、真文三韵,补用鱼模一韵,此亦他人续成之一验也。

一 元剧首折多用楔子引曲,折终必收以正名四语,记中第一三四五者,皆有楔子,如 〔赏花时〕、〔端正好〕 等一二曲,每折后皆有正名等语,古法可见。至诸本益以 〔络丝娘〕 一尾,语既鄙俚,复入他韵,又窃后折意提醒为之,似 弹说词家,所谓且听下回分解等语,又止第二三四折有之,首折复阙,明是后人增入,但古本并存。又《太和正音谱》亦收入谱中,或篡入已久,相洽莫为之正耳。今从秣陵本删去正名四语。今本误置折前,并正。

一 今本每折有标目四字,如佛殿奇逢之类,殊非大雅,今削二字,稍为更易,疏折下,以便省检,第取近情,不求新异。

一 各调曲有限句,句有限字,世并衬 抢带等字漫书,致长短参差,不可遵守,今一从《太和正音谱》考定其衬 等字,悉从中细书以便观者。衬字以取谐声,不泥文字,识曲者当自得之。

一 记中曲语,有为俗子,本不知曲,妄加雌黄(如谓幽室灯青等曲为失韵之类)、字面妄加音释者(如风欠音作风耍之类),悉绪正其枉,并详载注中。

一 记中有古今各本异同,义当两存者,已疏注中,于文本复揭曰某,古作某,或今作某。第省一字字,及本字,恐观者未遑检注,故不避复。

一 唱曲字面,与读经史不同,故记中字音,悉从《中原音韵》,与他韵书时有异同。

一 各曲平仄有法,其入声字,元派入平上去三声,不能字为音切,用朱本例。每字加圈以识。惟遇叶韵处,有同声者加音,无同声而恐混他音者加反,或止曰叶某字某声,值难识字面,间加音反,遇入声亦派入三声,云叶某某字,或一字再见,于前一字加音,后止加圈,以从省例。韵脚字有作他音者,虽易识字亦加音,后有仍押此韵者,曰后同,或不尽载,当以类推。宾白遇难识字面,间疏本白下,余则止于转借加圈。

一 记中有一字而具二音或三四音者,不能遍释,须人自理会,其易识者,遵古发字例,止以圈代音,亦从省例发字例,见《史记》。二音,如朝(昭)、朝(潮)、相(去声)、相(去声)、著(张略反)、著(直略反)、厮(平声)、厮(入声)之类,止于后一字加圈(凡入声之著,尽叶作平声,厮,尽叶作去声)。三音如平声强弱之强,上声勉强之强,去声倔强之强之类。止于后二字加圈。皆本古法,余可类推。其易混字,如脸之或音检(如“脸儿淡淡搽”之脸音检或音作敛上声,如“把个发慈悲脸儿蒙著”之脸音敛),用各不同,于敛音特加区别。俗音字,如的字本作上声,今人尽读作平声,概不加音,俟人通融为用。他如善恶之恶,《中原音韵》,元叶作去声,加圈则混于好恶之恶之类,更不著圈,又更字之平去二声加圈,那字之平上去三声加圈之类,皆以便观者。

一 记中,凡入声字,俱准《中原音韵》,叶作平上去三声。其中间有其字叶,而施于句中,与本调平仄不叶者,不得不还本声,及借叶以取和声如(第一折第一套 〔赏花时〕 曲“人值残更浦东郡”之值字,元以入叶平,然句中法宜用仄,却加圈,借作去声。第四套〔锦上花〕 曲“怎得到晓”之得字,元以入作上,然句中法宜用平,却加圈,借作平声之类),仍疏本曲下,观者勿訾其失叶。

一 记中,每与们时通用,得与的时借用,惟恁之为如此也,您之为你也,俺、喒、咱之为我也,咱又与波沙呵、偌兀地之为助语也,皆当分别。

一 各调,句或一字,或二字、三字以至七字,参错不一,惟至八九字以外,是加衬字,自来歌者,于一、二字句,多误连上下文,致本调遂少一句,或断一句为两,致本调遂多一韵,今于本文悉加句读,令可识别。其有句中字必不可摘作衬书者,间从大书,亦正音谱例也(读音窦。意尽为句,从傍断;意未尽为读,从中略断)。

一 记中,有成语(如惺惺惜惺惺之类),有经语(如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类),有方语(如颠不剌之类),有调侃语(如渌老之类),有隐语(如四星为下梢之类),有反语(如与我那可憎才之类),有歇后语(如不做周方之类),有掉文语(如有美玉于斯之类),有拆白语(如木寸、马户、尸巾之类),皆当以意理会。

一 俗本宾白,凡文理不通及猥冗可厌、及调中多参白语者,悉是伪增,皆从古本删去。

一 注中,凡曲语袭用董记者,虽单言片词,必曰董本云云,以印所自出,仍加长围,恐其与注语前后文相混也。

一 凡注,从语意难解,若方言,若故实稍僻,若引用古诗词句,时一著笔,余浅近事,概不琐赘,非为俗子设也。

一 凡引证诸剧,首一见,曰元某人某剧云云,后止曰某剧,亦从董例,以长围围之。若见他书者,止曰某书云云,更不著围。

一 凡采用碧筠斋旧注及天池先生新释,并不更识别,时间揭一二。筠注曰古注,徐释曰徐云,今本直曰俗注。凡词隐先生笔,曰词隐生云,盖先生自称也。

一 注中,词隐先生评语,若参解颇繁,载仅十五;惟时著朱圈处,手泽尚新,今悉标入。

一 《考正》中,莺莺本传见《太平广记》。《虞初志》、《侯鲭录》、《艳异编》,各文互有异同,俗本转为讹谬,今悉本四书参定。即有未妥,亦仍旧文。其彼此不同,宜并存者,间疏上方。

一 王性之,故宋博雅君子。《辨正》作,而千古疑事,烂在目睫。偶附所见,业为性之补阙,非敢云猥乘其隙也。

一 顾本杂录唐宋以来诗词及题跋诸文,间有佳者。或鄙猥可嗤,或无系本传事者,悉删去。其旧本未收,及各志、铭宜采者,俱续补入。

一 逐套注,即附列曲后,一便披阅。亦惧漫置末简,易作覆瓿资耳。

一 坊本有点板者,云传自教坊,然终未确,不敢溷入。

一 本记正讹,共八千三百五十四字曲一千八百二十五字,白六千五百二十九字。其传文及各考正共三百七十三字。

一 绘图似非大雅,旧本手出俗工,益憎面目。计他日此刻传布,必有循故事而附益之者。适友人吴郡毛生出其内汝媛所临叔宝《会真卷》索诗,余为书《代崔娘解嘲四绝》,既复以赋命,曰“千秋绝艳”,盖其郡人周公瑕所题也。叔宝今代名笔,汝媛摹手精绝,楚楚出蓝,足称闺闼佳事。漫重摹入梓,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王骥德此凡例明显受到继志斋刊本《重校北西厢记》凡例的影响。继志斋刊本《重校北西厢记》是现存最早的元杂剧校勘凡例,据学者考证,此凡例系农洞山农(焦竑)《重校北西厢记》,后来秣陵继志斋陈邦泰重刊时将其保留了下来。 现过录如下:

一 诸本首列“名目”,今类作“题目”,但教坊杂剧并称“正名”,今改“正名”二字,亦末泥家本色语。

一 旧本以外扮老夫人,末扮张生,净扮法本作洁,扮红娘曰旦徕,亦今贴旦之谓也。按:由来杂剧、院本皆有正末当场男子谓之末。末,指事也,俗称为末泥、副末古为苍鹘,故可以扑靓者,靓盖孤也。如鹘之可以击孤,若副末常执磕瓜以扑靓也、狚当场妓女谓之狚。狚,猿之雌者也,又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为旦、孤当场扮官长者、靓傅粉墨者谓之靓,当场善顾盼献笑者也,俗呼为净,非、鸨妓之老者曰鸨。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身如虎文,性淫无厌,诸鸟就之即合。俗呼独豹,今称 者是也、猱妓女总称。猿属,喜食虎肝脑。虎见而爱之,常负于背以取虱,辄溺其首,虎即死,随求肝脑食之。故古以虎喻少年,以猱喻妓也、捷饥古谓之滑稽,即院本中便捷讥讪是也。俳优称为乐官、引戏即院本狚也九色之名,但今名与人俱易,正之实难,姑从时尚。

一 《中原音韵》有阴阳、有开合,不容混用。第八出 〔绵搭絮〕“幽室灯青”、“几棍疏棂”,八庚入一东;十二出“秋水无尘”,十一真入十二侵,俱属白璧微瑕,恨无的本正之,姑仍其旧。

一 词家间有衬垫字,善歌者紧抢带叠用之,非其正也。《中原音韵》载 〔四边静〕“今宵欢庆”一折,止三十一字。今诸本俱三十六字,则为流俗妄增者多矣。又载 〔迎仙客〕:“雕檐红日低,画栋彩云飞,十二玉阑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国,感叹伤悲,一片乡心碎。”七句三十二字,今十八出 〔迎仙客〕,俱作十句,五十八字。甚者,衬字视正腔不啻倍蓰,岂理也哉?今有元本可据者,悉削之。

一 曲中多市语、谑语、方语,又有隐语、反语,有折白,有调侃。不善读者率以己意妄解,或窜易旧句,今悉正之。

一 杂剧与南曲,各有体式,迥然不同。不知者于《西厢》宾白间效南调,增 〔临江仙〕、〔鹧鸪天〕 之类。又增偶语,欲雅反俗。今从元本一洗之。

一 沙、波、么,是助词;俺、喒、咱,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这般”。惟“您”“恁”二字,往往混誊,读者切须分辨。

一 〔络丝娘煞尾〕 随尾用之,〔双调〕、〔越调〕 不唱,悉从元本删之。

一 诸本释义浅肤讹舛,不足多据,予以用事稍僻者而诠释之,题于卷额,余不复赘。

一 诸本句读于词义虽通,于调韵不叶者,今皆一一正之。

秣陵陈邦泰校录

从王骥德凡例三十六则可知,王骥德在校勘《西厢记》时做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

第一,在杂剧体例方面,将《西厢记》分为五折二十出,每折二字标目。

今存最早为《西厢记》分折的版本是弘治本《西厢记》 。“弘治本是现存最早的能反映古代将《西厢记》全剧分作五折而不是五本或五卷的刊本。” 弘治本将《西厢记》分为五卷,各卷首题《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卷之×》,每卷下分折,各卷四折,仅第二卷五折,共二十一折。每卷下列名目,分别是:焚香拜月、冰弦写恨、诗句传情、雨云幽会、天赐团圆。

此后,《西厢记》分折开始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呈现出两大系统。一是分本系列,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分本(卷)不分折的刊本,如《新编校正西厢记》残叶;一种是分本(卷)分折的刊本,如弘治本、凌濛初本等。另一系列为不分本系列,也有两种类型:一种为有出目的刊本,如徐士范本等;一种则是无出(折)目的刊本,如屠隆校正本等。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属于分本系列。王骥德依据碧筠斋本与朱石津本体例将其分为五大折,但依今本体例在折下分二十出则为自己独创。“元剧体必四折,此记作五大折,以事实浩繁,故创体为之,实南戏之祖。……然古本止列五大折。今本离为二十,非复古意。又古本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或以为稍剌俗眼,今每折从今本,仍析作四套,每套首,另署曰第一套、第二套云云,而于下方,则更总署曰今本第一折、第二折至二十折而止。(此折与五大折之折不同)以取谐俗,折取转折之义。”王骥德认为“五大折”的做法是受到了当时传奇的影响,是《西厢记》传奇化的结果。因“古本每折漫书,更不割截另作起止”,故顺应当时习惯,“每折从今本,仍析作四套”,于每折下分四套,并在每出前署“今本第×折”字样加以说明。他对自己为何分作五折而非五本的原因做了解释,说:“元人从折,今或作出,又或作齣,出既非古,齣复杜撰,字书从无此字,亦无此音。今试举以问人,辄漫应曰:摺,旧戏往往取以标其节目。恬不知怪,是大可笑事。近《詅痴符》传以为齣,盖齝字之误,良是。其言谓牛食已复出嚼曰齝,音笞,传写者误以台为句,齝、出声相近,至以出易齝。又引元乔梦符云:‘牛口争先,鬼门让道’语。遂终传皆以齝代折,不知字书齝本作 ,又作呞,以 作齣,笔画误在毫厘,相去更近,非直台、句之混已也。即用 ,元剧已不经见,又刺今人眼益甚,故标上方者,亦止作折。”以出划分杂剧是今人做法,亦是受传奇影响的结果,故据古制,仍以折分剧。

《西厢记》四字标目,现存最早的为徐士范刊本,这一点在前面已有阐述。二字标目始自王骥德,他说:“今本每折有标目四字,如 ‘佛殿奇逢’之类,殊非大雅。今削二字,稍为更易,疏折下,以便省检,第取近情,不求新异。”四字标目亦是受传奇影响而致,是今人的做法而非古制。王骥德五折二十出划分如下:

第一折:遇艳 投禅 赓句 附斋

第二折:解围 邀谢 负盟 写怨

第三折:传书 省简 逾垣 订约

第四折:就欢 说合 伤离 入梦

第五折:报第 酬缄 拒婚 完配

王骥德将《西厢记》分为五折二十出的结果虽然没有被后世学者普遍认同,但他以折分剧而非以出分剧的做法却更为符合元杂剧体制,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的。而他二字标目的做法却对后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后世学者或沿袭此论,或对此做了适当修正,但大要不出王骥德所云。即或今天人们提到《西厢记》一些精彩出目,仍津津乐道解围、听琴、传书,可见其影响深远。

第二,王骥德对《西厢记》脚色作了统一。《西厢记》脚色标注,前此的各种版本均存在不同程度上的混乱现象,“古本以外扮老夫人,署色止曰夫人,又店小二、法本、杜将军皆曰外。本又曰洁。张生曰末,莺莺曰旦,红娘曰红,欢郎曰徕。法聪、孙飞虎及郑恒皆曰净。慧明曰惠,琴童曰琴。”王骥德在校勘中,对剧中脚色作了统一,“今易末曰生,易洁曰本,易徕曰欢,店小二直曰小二”,基本解决了脚色混乱的现象。他将末改为生的做法亦是受到当时传奇的影响。

他在统一脚色的基础上,对脚色唱词做了规定,“古剧四折必一人唱,记中第一折四套皆生唱,第三折四套皆红唱,典刑具在。惟第二、四、五折,生、旦、红间唱,稍属变例。”为了读者方便,他在每出前表明宫调、用韵及唱者,“今每折首总列各套宫调,并疏用某韵,及某唱于下,亦使人一览而知作者之梗概也”。在校勘中对各种版本中出现的误唱现象做了纠正。如《附斋》〔锦上花〕 曲云:“自来北词惟一人唱,此参旦唱。且黄昏这一回后,词意太露,不宜莺莺,遽为此语,殊属可疑。金本作红唱,较是。今并存之。”《邀谢》〔脱布衫〕“古本 ‘启蓬门’,或作 ‘启朱唇’,遂以张生唱,误”,改为“红唱”。《负盟》〔庆宣和〕“此曲诸本俱作生唱,即古本亦然。然 ‘目转秋波’语,殊不类,断作莺唱无疑”。

王骥德还从曲意出发,将一些脚色说白做了纠正。如《说合》〔斗鹌鹑〕“(白)巧语花言二句,指夫人说,言夫人能为巧语花言,将没尚要作有,况实有之事,其能掩乎。俗本添使不着三字,却属红娘身上,谬甚”。《拒婚》〔金蕉叶〕“有信行,知恩报恩,俱是说张生好处,观文势自见。俗本添俺家里三字,却属老夫人。非”。

第三,王骥德对《西厢记》曲牌联套结构及曲牌内容做了规整。元杂剧曲牌联套结构具有明确的规定,但元杂剧在流传过程中,种种原因导致曲牌误写、颠倒、删衍等错误,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对诸如此类现象做了规整。主要表现如下。

改正曲牌误写,如《遇艳》〔村里迓鼓〕“旧作 〔节节高〕,误。〔节节高〕 是黄钟宫曲,字句亦稍不同”。《解围》〔耍孩儿〕 后二曲,今本俱混作前面 〔白鹤子煞〕,王骥德对此予以订正。

对曲牌颠倒者加以乙转。如《解围》〔白鹤子〕 后 〔二煞〕 〔一煞〕二曲,俗本次序颠倒,王骥德据古本更定。《订约》〔圣药王〕 曲,“徐本以此曲置 〔东原乐〕 后,观上下语势,良是。但自来 〔圣药王〕 曲,必与〔秃厮儿〕 相次。今并存之”。一从内容出发,一从曲牌联套出发,虽都有理,在校语中以并存处理,但正文中仍采用曲牌联套顺序,亦可见王骥德更倾向于此。又如《邀谢》〔满庭芳〕 曲及曲前宾白,古本放在 〔四边静〕 曲后,曲牌顺序作 〔快活三〕 〔朝天子〕 〔四边静〕 〔满庭芳〕,王骥德从上下文势分析认为“张生既诺赴席,便当有整饬衣冠之事,下红娘既称赞其打扮之俏丽,然后有一事精百事精之语”,故从今本将 〔四边静〕曲放在 〔快活三〕 前。

析分二折混合为一折者。如《解围》〔元和令〕 〔后庭花〕 二曲,今本合作一调,名 〔后庭花〕,筠本前调作 〔后庭花〕,后调作 〔带后庭花〕,金本亦并作 〔后庭花〕,王骥德认为致误的症结主要在于“须是崔家后代孙”之押韵上,分析云:“第六句后代孙,孙字元误,宜作去声。旧因平韵难唱,以腔就字,扭入 〔元和令〕,至第七句又入本腔。后入楚,遇有易作 ‘他也是崔家后乱’者,遂改弦和入本调始叶。不知此元是 〔元和令〕,与 〔后庭花〕 两调犁然自别,特句字稍似,遂起俗工之误。盖〔元和令〕 末句末字,《正音谱》元作平韵,他曲间有用仄韵者。渠却疑作〔后庭花〕,遂欲以孙字易作去声。又 〔后庭花〕 句字元可增减,故益附会其说,遂沿无穷之误,即筠本亦作 〔带后庭花〕,亦缘旧有以 〔元和令带后庭花〕,冠调首者,觉其非是,遂厘为二,后调却不去带字。不知元人作单题小令,有以二调,并填一词,而曰带某调者,如 〔雁儿落带德胜令〕、〔水仙子带折桂令〕 之类,全套中不当复言带也。盖由俗士谓此二调,语势必须接去,遂妄自并而为一,不知记中两调而意却接搭者不可胜数,彼分之者,亦非透彻之识,遂不去带字,均之误也。”

合并二折拆分为一折者。如《伤雅》〔满庭芳〕 曲,俗本作二曲,至“俺则厮守得一时半刻”为 〔满庭芳〕,以下作 〔么篇〕。王骥德说此曲为“怨夫人令己与张生异席而不得亲近之词”,分为二折不妥,故将之合并为一曲。

删重复伪增者。重复者如《赓句》〔小桃红〕 曲后俗本伪增一曲,王骥德从曲意分析说:“前既曰 ‘剔团 明月如悬镜’,又曰 ‘一轮明月’,又曰 ‘似对鸾台镜’,又曰 ‘常恨团圆’。前既曰 ‘玉宇无尘’,又曰 ‘万里长天净’,前既有 ‘轻云薄雾’三语,又曰 ‘风云乱生’,前既曰 ‘长吁了两三声’,又曰 ‘喟愁声’,重叠如此,又皆张打油语,鄙猥可恨,知决为贫子窜入无疑。”据古本删去。伪增者如《解围》〔收尾〕 后俗本伪增〔赏花时〕 二曲,王骥德认为“鄙恶甚”而从古本削去。

在曲牌、曲句方面,王骥德调整了某句误入前后曲者和增添某本误删曲句者的规整工作。前者如《投禅》〔石榴花〕“俺先人甚的是浑俗和光,真一味风清月朗”二句,各本均误置 〔斗鹌鹑〕 首,王骥德认为上曲均说先人事,此下皆说己事,将此二句放在 〔斗鹌鹑〕 曲,曲意混杂,故放在上曲末。后者如《入梦》〔搅筝琶〕 曲比元调多“自别离已后”以下四句,变体也。金在衡将其删去。王骥德分析说:“此调多句,元谱不载,然亦不能备载。元词诸调增减,他曲类可考见。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搅筝琶〕 曲较元谱亦多数句,正此格也。金本不知,遂妄以己意削去。”故将此四句增入。

第四,王骥德将他认为不属于和无关于《西厢记》的内容删去,使版本显得更为省净。这主要体现在 〔络丝娘煞尾〕 的删削中。他说:

诸本益以 〔络丝娘〕 一尾,语既鄙俚,复入他韵,又窃后折意提醒为之,似 弹说词家,所谓且听下回分解等语,又止第二、三、四折有之,首折复缺,明是后人增入,但古本并存。又《太和正音谱》亦收入谱中,或篡入已久,相洽莫为之正耳,今从秣陵本删去。

〔络丝娘煞尾〕 随尾用之,〔双调〕、〔越调〕 不唱,悉从元本删之。

俗本每折后各有伪增 〔络丝娘煞尾〕 二句,皆俗工 弹引带之词,今悉削去。

《西厢记》前四本每本末尾皆有 〔络丝娘煞尾〕 一曲,是《西厢记》体例上的独有特色,是连接上下两本的有机纽带,上两句总括上本曲意,下二句暗示下本剧情,即王骥德所云“窃后折意提醒为之”。王骥德认为碧筠斋本与朱石津本等本仅二、三、四折有此曲,“首折复缺,明是后人增入”,依据秣陵朱石津本将之删去。王骥德的这种做法开启了后世《西厢记》刊刻中 〔络丝娘煞尾〕 阙如的先河。今存徐士范本完整保留了这四支曲子,王骥德在校勘时也参考了此本,他缘何置若罔闻?《太和正音谱》亦收录此曲,缘何王骥德会得出“篡入已久”的结论,而简单地依据秣陵本将之删去?这些在今日都已成谜。他这种草率的做法颇受诟病。当时就有学者不认同他的这种做法。沈璟在收到王骥德校注本后,就说:

犹有越调小 〔络丝娘煞尾〕 二句体,先生已删之矣。然查《正音谱》,亦已收于越调中,且此等非实甫不能作。乞仍为录入于四套后,使成全璧。

沈璟认为 〔络丝娘煞尾〕“非实甫不能作”,是全剧的有机组成部分,王骥德这种行为破坏了《西厢记》一剧的完整性,但王骥德没有采纳。后来,凌濛初对其给予了更为严厉的指责:

此有 〔络丝娘〕 尾者,因四折之体已完,故复为引下之词结之,见尚有第二本也,非复扮色人口中语,犹说词家有分交以下之类,是其打院本家数,王谓是 弹引带之词而删去之,太无识矣。

闵寓五对王骥德此种做法也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

此因四折已完,故为引起下文之词以结之,尽而不尽,见有第二本在此,非复扮色人口中语,乃自为众伶人打散语,犹演义小说每回说尽,有“有分教”云云之类,是宋元原本家数,或删去者,非矣!

王骥德对《西厢记》宾白亦作了整理削减。元杂剧宾白是否作者创作,在元杂剧研究史上一直聚讼不已,近来虽有学者撰文予以肯定,但仍有人提出异议。《西厢记》宾白为王实甫所撰这一结论却为学者所普遍认同。这也是《西厢记》的一大特色。明清时期的元杂剧校勘中,宾白校勘一直备受冷落。一方面是宾白校勘较之曲词更为复杂;另一方面,也与明清戏曲研究者普遍存在重曲轻白思想有关。即或偶有涉及,亦以己意随意更改删削者居多。王骥德对《西厢记》宾白整理削减也存在这样的倾向,他说:“俗本宾白,凡文理不通及猥冗可厌及调中多参白语者,悉是伪增,皆从古本删去。”其中亦有可取者。王骥德时期,受传奇影响,《西厢记》被高度雅化,宾白中增加 〔临江仙〕 〔鹧鸪天〕 词多有出现,宾白的对偶化亦普遍存在,王骥德将此叱为“不知者”而坚决反对,云:

杂剧与南曲,各有体式,迥然不同。不知者于《西厢》宾白间效南调,增 〔临江仙〕、〔鹧鸪天〕 之类。又增偶语,欲雅反俗。今从元本一洗之。

另外,诸本曲后,附录有盲瞽说场诗《感谢将军成始终》一首。碧筠斋刊本后附有后人咏《西厢记》诗“浦东萧寺景荒凉”一首。这些都与《西厢记》杂剧没有关系,王骥德对其进行了删削,使《西厢记》版本更为省净。

第五,王骥德对《西厢记》中曲词进行了校勘。这是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中用力至深之处,亦是其中最为精彩的部分。王骥德自序中明确交代自己校勘原则:“订其讹者,芟其芜者,补其阙者,务割正以还故吾。”这是第一次明确揭示元杂剧校勘原则:订讹芟芜补缺而还其本真面貌。据此,他共正伪八千三百五十四字,其中曲一千八百二十五字,白六千五百二十九字。

具体来说,王骥德校勘《西厢记》的方法是:

订正概从古本,间有宜从别本者,曰古作某,今从某本作某。其古本今本两义相等,不易去取者,曰某本作某,某本作某,今并存,俟观者自裁。或古今本皆误宜正者,直更定,或疏本注之下。

他在校勘时,当古本与其他版本有不同时,一般是“订正概从古本”,如《赓句》〔小桃红〕“始也月如悬镜,因香烟人气之氤氲,月遂不明,见怨气之多也。俗本此后伪增一曲,两古本所无。前既曰‘剔团 明月如悬镜’,又曰‘一轮明月’,又曰‘似对鸾台镜’,又曰‘常恨团圆’。前既曰‘玉宇无尘’,又曰‘万里长天净’,前既有‘轻云薄雾’三语,又曰‘风云乱生’,前既曰‘长吁了两三声’,又曰‘喟愁声’,重叠如此,又皆张打油语,鄙猥可恨,知决为贫子窜入无疑,今直删去。”所增之曲古本无,且与〔小桃红〕曲意重复较多,故直接删去。他的这种做法是可取的。又如《附斋》〔折桂令〕“‘心痒难猱’之‘猱’,诸本作‘挠’,朱本及元人诸剧,用此语者,皆作‘猱’。挠,本上去二声,平声诸韵书无此字,惟周德清《中原音韵》有之,盖亦元人相沿之误。揉,本音柔,又皆猱字字形相近之误。猱,猴属,能为虎猱痒而食其脑,故世谓妓女为猱,今改正”。

但他并没有完全定古本为一尊,而是采用审慎的态度,不废古今,当古本确实有疑惑或今本说法有理的情况下,他在校勘中还采用了以下三种方法。

宜从别本者。王骥德在校勘中,当古本不当时,亦采用别本的说法。如《赓句》〔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句“灯儿又不明”,筠本作“灯儿又不灭”,王骥德认为因与前“碧荧荧”相应而言,不如诸本作“不明”。又如《解围》〔混江龙〕 首句,古本作“落花成阵”,王骥德认为与下“燕泥句”中“落花”重复。并指出“落红”词出秦淮海《千秋岁》:“落红万点愁如海”,且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亦作“落红万点”,于是从今本作“落红”。《投蝉》〔尾〕 古本首有“谁想”二字,王骥德认为“花解语,玉有香,古有是语,今于莺莺始信,故曰谁想”。意思是不想真有这样人也。同时沈璟亦说有此二字反滞,所以“不若从今本删去”。《解围》慧明所唱 〔耍孩儿〕 二曲,古本第一曲为“欺软怕硬”调,诸本第一曲为“斑斑驳驳”调。王骥德详细体察后认为“以上文 〔白鹤子〕 次序观之,当接言己之悍劣喜杀,而后及戏张之词,如古本则文势颠倒矣,不若从今本为是”。

不易去取而并存者。在校勘中,若二者皆有理,不易去取的情况下,王骥德并不是硬性地得出一个结果,而是采用一种更加灵活的方式,将二者以并存加以处理。如《附斋》〔锦上花〕 之“黄昏这一回”后,王骥德认为是“皆想象张生之自苦,凡夜凡日,凡行凡卧,无处非无聊之境也”。古本此曲属莺莺唱,金本则作红娘唱。对此,王骥德分析说:“自来北词惟一人唱,此参旦唱。且 ‘黄昏这一回’后,词意太露,不宜莺莺遽为此语,殊属可疑。今本作红唱较是,今并存之。”他认为从北杂剧一人主唱的体例方面看,此曲应属莺莺,但从曲子的内容、情调方面看,应属红娘。二者不易确定,因此“并存之”。又如《负盟》〔离亭宴带歇拍煞〕之“缕带同心”,古本作“寿带同心”,王骥德认为诸本“缕带同心”与上“双头花蕊”及下“连理琼枝”是三对法,然于调不合,此句按谱当用仄仄平平。古本虽合调,但对复不整,并引唐骆宾王《帝京篇》“同心结缕带”为证说“寿带”无出处。二者不能去取,故并存。

王骥德不易去取而并存者的校勘中,有时也透露出自己的倾向性。如《邀谢》〔醉春风〕 第一句筠本及诸本作“今日个东阁玳筵开”,朱本却作“今日个东阁带烟开”,王骥德说:“‘带烟’对 ‘和月’,似整,然亦好奇之过。徐云言早早开门以待客也。今并存之。”虽认为徐渭说法不无道理,但用“带烟”为“好奇之过”,则透露出他实际上还是倾向于“玳筵开”一说。

古今本皆误直更定者。王骥德对曲白直接作出更定,多半是根据内容是否恰切,上下是否衔接,对于曲子来讲,有时根据定格。如《负盟》〔庆宣和〕 曲,古本及诸本作生唱,王骥德从曲词内容与情调分析认为“然 ‘目转秋波语’殊不类,断作莺唱无疑”。末二句“倒躲、倒躲”,俗本有去下二字者,非。古本亦如上句“增唬得我”三字者,亦非。他举马东篱词“魏耶、晋耶”一例,判断此为各二字成文,是二句也。这样的判断都是很有根据的。又如《逾垣》〔甜水令〕“良夜迢遥”三句对句,迢遥,原作迢迢,王骥德认为此句独用叠句,与其他二句不对,故直更定。

王骥德有时也根据韵部来作出判断。用曲韵校勘元杂剧是《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的一个显著特点,首开元杂剧校勘中方法论之先河。对此,王骥德在《凡例》明确说明:

记中用韵最严,悉协周德清《中原音韵》,终帙不借他韵一字。其有开闭不分,甲乙互押者,皆后人传误。今悉订正。

校勘中凡遇此类,均严格依据《中原音韵》更定。如《解围》〔六么序么〕“贼军”,古本今本俱作“贼兵”,王骥德指出“兵”字,入庚青韵,而此曲应为真文韵,认为“当作军字无疑”而改正。

当然,这种校勘法亦微有不足之处。有些直更定者“疏本注之下”,但有些则没有加以疏注,导致读者不明所误者为何字,也存在一些古、今本不误而直更定者欠妥之处。这一点亦深受凌濛初指责。

四 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的文献学意义

元杂剧校勘学史上,王骥德是首次将《西厢记》校勘“凡例”发扬光大的肇启者。现存最早的《西厢记》校勘凡例是继志斋刊本《重校北西厢记》,据学者考证此凡例系农洞山农(焦竑)所撰,后来继志斋重刊时将其保留了下来。 王骥德校勘“凡例”吸收了其中部分关于体例、音韵、正衬、语言等方面的内容,尤其是在删去前四本 〔络丝娘煞尾〕 方面深受影响。但王骥德不囿于此,对元杂剧校勘凡例在诸方面均有所突破,这才是他在元杂剧校勘史上的重要贡献。

王骥德校勘“凡例”数量远超焦竑,焦竑为10条,王骥德将之扩充为24条(凡例共36条其中注释方面12条)。具体而言,首先,新增了一些内容,主要体现在校勘方法论方面,是首次在元杂剧校勘史开篇明义地将具体的版本、校勘方法在“凡例”中呈现出来。另外,王骥德之前的元杂剧校勘的关注点主要为曲词,宾白被有意无意地忽视,焦竑就是如此。王骥德“凡例”中有1条涉及宾白,自此始,宾白校勘开始在元杂剧校勘中占据一席之地。其次,王骥德对焦竑“凡例”内容做了扩充。如体例方面,焦竑4条,内容包括题目正名、脚色;王骥德增为6条,内容包括分折、脚色、唱词分属、题目正名、标目等。音韵方面,焦竑2条,涉及阴阳开合者依据《中原音韵》,但“恨无的本正之,姑仍其旧”,句读于调韵不叶者,“皆一一正之”;王骥德涉及此方面者有7条,内容包括宫调、用韵、唱曲、平仄、字音等。正衬方面,焦竑1条,王骥德2条。语言方面,焦竑2条,王骥德3条。总体来说,在元杂剧校勘史上,王骥德第一次将杂剧校勘“凡例”以条分缕析、该洽精博的方式系统呈现在世人面前,为后世《西厢记》及元杂剧校勘树立了典范。

从戏曲文献学方面来说,王骥德《西厢记》校勘保存了丰富珍贵的版本。《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所采版本较多,明确提到的有十一种。其实远不止此,他说当时“余刻纷纷殆数十种”,只是这些版本因价值甚小而未被他采用。这些版本除徐士范本今存外,其他都已佚,《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为考察这些版本面目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邓绍基先生指出:“当年王骥德校《西厢记》,自言根据5种(应为6种)旧本,如果他真的将各本异文一律注出,那么,人们得了他的校本,不就等于得了5种版本吗?万一那5种版本中有一二种在流传过程中佚失了,只要校本存在,还可恢复。” 邓先生是就凡例所提六种而言,其实对于校勘中所采用的各种《西厢记》版本来说,都可以根据《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的校记一窥其本来面貌。

从校勘方法论角度而言,他是明确元杂剧校勘方法并将之付诸实践的第一人。首先他开创了元杂剧校勘折后出校的先河。《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之“新”表明《西厢记》校勘并非始于王骥德,但前此《西厢记》校勘本有的不成系统,或以整理刊刻为主,不明所以,或以点评题跋为主;有的已经佚失在历史长河中,后人无从得知其面目。《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是现存最早的将诗文校勘方法应用于元杂剧校勘的著作,其折后出校的校勘方式成为后来元杂剧校勘的主要方式,王骥德卓著贡献足以使其在元杂剧校勘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其次,他所提出的“订其讹者,芟其芜者,补其缺者,务割正以还故吾”的校勘原则及“订正概从古本”“宜从别本者”“古今不易去取并从者”“古今皆误直更定者”四种校勘方法首次从校勘方法论角度出发,是明代元杂剧校勘确立发凡起例、确立方法论系统的导言。有些校勘内容虽有失偏颇,后世《西厢记》及元杂剧校勘者或对其进行订正,或对其进行发扬,大概不出其要。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是现存最早的在元杂剧校勘中将戏曲理论与校勘实践有机结合的著作。王骥德在校勘中不仅采用了徐渭、沈璟、何元朗等人的戏曲理论作为自己校勘依据,还将自己对元杂剧研究理论付诸《西厢记》校勘中,如第二本第二折 〔满庭芳〕“风欠酸丁”条云:“风欠,呆也、痴也,北人方言,犹今俗语,说人之呆者为欠气。欠气,即呆气之谓。风欠,言其如风狂而且呆痴也。……自俗本作耍字音,遂纷然起庸愚之信。至崔时佩《南西厢》改作文魔秀才欠酸丁,并文理亦不通矣。盖字书从无此字,不知是何盲瞽倡为此说。金在衡又载入正讹,读者猥自不察,群为吠声之助,正须寸磔以谢实甫耳。”《曲律》“论讹字第三十八”云:“《西厢》 ‘风见酸丁’之‘欠’,俗子作 ‘耍’字音,至去其字之转笔处之 ‘丿’,并字形亦为改削,不知字书,从无此字。元贾仲名《萧淑兰》剧 [寄生草] 曲:‘改不了强(去声)刘牧醋饥寒脸(音敛,不作检音),断不了诗云子曰酸风欠,离不了之乎者也腌穷俭。’以欠与上文 ‘脸’、下之 ‘俭’叶韵,明白可证。盖起于南人,但知有 ‘风耍’俗语,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说。不意全在衡辈亦为所误笔之正讹。夫使果为 ‘风耍’之义,何不迳用 ‘耍’字,而以 ‘欠’字代之耶?” 《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完全采用这一说法并详细之。另外,《曲律》中有关宫调、平仄、阴阳、声调、衬字等理论成果在《西厢记》校勘中都有所体现。可以说,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就是其《曲律》理论研究在元杂剧校勘领域中的延伸。元杂剧校勘史上,王骥德是带着明确的校勘意识和历史使命:“大抵刻本中误处,须以意理会,不可便仍其误。彼优人俗子,既不能晓,吾辈又不为是正,几何不令千古之聩聩耶!” ,并将时人及自己理论研究付诸杂剧校勘实践的第一人,这些都昭示着元杂剧校勘从王骥德开始走向成熟。 Lup9aLgWnmp9udbOJBe2QrD28NWSLekkJ5pkdjgFezgEqZ84y/s6LRqNS0XSHg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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