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自秦汉以来,小农经济一直占据优势。虽然20世纪中后期的人民公社运动曾一度使小农经济趋于消亡,但随着1980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后,家庭又重新成为农村的基本经济单位。所以,自古而来的小农经济特点,直到目前在农村社会中依然留存。 [13] 小农经济结构下的农村,是一个较为稳定和封闭的社会体系。在这个社会体系中,人们以家庭作为基本劳作单位,宗族成员为辅的方式,组成了人与人之间主要的社会劳动关系。而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了生产生活关系,也决定了作为上层建筑之一的思想文化观的形成。
作为小农经济的直接支撑者、劳作者——农民,在生产生活中接触最直接、也最紧密的是自然环境。生活的必需品都源于自然环境,源于天地,在这种生产生活方式影响下,逐渐形成中国最朴素的文化观——和谐观,即崇尚人与自然、万事万物的和谐统一。也从中凝结出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其一,是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其二,是相生相克,平衡和谐。但这种思维方式既缺乏形式逻辑特征,又缺乏精确性、实证性,是一种以经验为主导,含蓄模糊的经验思维方式。 [14] 这些思维特点的形成,与中国传统的农事生产方式有着紧密的关联。农作物的生长丰收,离不开风调雨顺的自然环境;农作物的平衡发展,离不开应时、应节、应地的劳作;农事耕种的经验,更离不开具体的地理环境状况。由于农事生产与自然环境的紧密联系,让农民自然而然地很重视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关系。但同时,农事依据实际经验的生产方式,使得农民不具有精确性、逻辑性的思维模式,这与西方以数字为计算的精确思维,形成了本质区别。就像农民会依据节气进行农事劳作,但不会具体精确到某一时、某一刻。
从总体上来说,这些思维文化的特质都脱离不了“自然”。这里的“自然”,不只让人与自然的关系保持和谐,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保持和谐,更影响此环境中的音乐活动,使之注重自然而不刻意,质朴而不加修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音乐,达到一种最为纯粹的和谐状态。就农村音乐活动而言:由于小农经济的劳作方式,使得参与者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同一身份为主导,人与人之间结成无明显等级压力的关系。参与者之间没有审美压力,没有西方意义上独立的欣赏者,有的只是“受众”群体;在具体的音乐形态发展方面,农村音乐呈现的是顺其自然的发展状态。比如,中国民间音乐的学习,一直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为主。这样的音乐学习方法,让演唱者、学习者都具有很大的灵活性,歌者在不同的场所、不同的状态进行演唱时,音乐形式都有可能发生一定的变化,或是在旋律上,或是在节奏上,或是在调式上……由于口传心授的音乐学习方式,不需要规范、严谨的记谱,在这样的状况下,就很难形成自觉、有意识的音乐记谱、音乐理论体系等方面的严谨发展。
因此,在小农经济为主的农村社会结构里、在“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方式孕育下,傩戏音乐(还有其他农村民间音乐)呈现的是自发的无意识的音乐形式、音乐表演、音乐欣赏等发展状态。
本书将这样的音乐社会称为“自发”音乐社会,它具有的主要特点是:首先,社会群体成员结成“同一身份”为主导的社会关系;其次,音乐表演者具有基本的经济保障,不以音乐活动为生存基本需求;再次,在“自发”音乐社会中不存在“审美压力”,“受众”在音乐活动中的音乐身份不独立,甚至可以缺失;最后,有关音乐创作、音乐表演、音乐欣赏、音乐经济等活动和行为不具有系统性、规范性的发展,是以无意识的音乐行为方式进行。
在社会阶层分层为多层次,社会身份复杂化多元化的城市社会结构中,音乐家与听众的阶层和身份关系,很难具有“同一”性。因此“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音乐家与听众之间的关系就会有阶级区别和等级区别的沉重压力。” [15]
以17—18世纪到贝多芬生活时代的德奥音乐发展为例,那时音乐家与贵族(主要的听众),是属于主人与仆人的社会关系。他们在这些德奥贵族或侯爵的王宫里,其“重要性与一位糕点师傅、一位烹饪师或者一名仆从类同,而且与此等人隶属于一个等级。” [16] 即使是优秀的作曲家、演奏家,如莫扎特“虽然莫扎特是个命运独特的人,同时也是位杰出的艺术家,但却强烈地被社会环境所左右:他所身处的,是一个音乐家不得不仰赖宫廷贵族鼻息的时代。” [17] 生活在这个时期的德奥音乐家们,从阶层上来说是属于社会底层,在经济上附属于贵族。在此社会结构里,他们必然要承受的第一层压力是社会“等级压力”;在音乐欣赏上,音乐家要面对贵族提出的有关音乐创作、音乐表演等审美要求,这是他们要承受的第二层压力“审美压力”;而单从音乐创作的角度来说,除了欣赏者给予音乐家的审美压力,还有音乐家给予自我的审美压力。音乐家自我压力的形成,离不开音乐家对于艺术审美理想的追求。一位优秀的音乐家,在作品里需要有个性的展示、自我的社会价值观反映,而这些能给予欣赏者以艺术上的审美,精神上的反思。这些是音乐家这个社会身份必须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和社会义务,也是自我审美压力形成的社会原因。
就是在这样的“审美压力”下,18世纪末到贝多芬生活的时代,不管是音乐家在自我社会身份的争取上、还是音乐艺术的发展上,相关音乐活动呈现的是有意识、有目的的发展。而贝多芬在这些方面所做的努力功不可没。首先,在音乐欣赏方面:他是第一个向音乐欣赏者“向上流阶层的人们表示,必须用认真、虔诚、严肃的态度欣赏音乐艺术……能否用认真、严肃的态度去欣赏音乐,是区分‘艺术’和‘娱乐’的根本标准和原则。” [18] 其次,在音乐创作上,“贝多芬认为音乐作为艺术,每一部作品首先必须具有独创性和鲜明的个性。” [19] 贝多芬用自己一生的音乐创作,践行着这句话。他深知,音乐作品必须要具有独创性和鲜明的个性,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20] 这些是一个作曲家被上层社会承认、获得艺术家应有社会地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础。如果作品一直处于附庸地位,没有创作独立性在其中,作曲家又如何获得独立的身份呢?最后,贝多芬在音乐经济运作方面有组织有计划,并获得了丰厚的经济回报。无论是作品的出版,还是举办的阿卡米德个人音乐会,这些都是贝多芬自觉的音乐行为。贝多芬在音乐上所做的努力和创新,“使得社会地位不高的‘音乐匠人’被上流贵族社会所景仰和承认,取得艺术家应有的地位,这是历史的突破。” [21] 可以说在“审美压力”作用下,有意识的、自觉的音乐发展结果是:音乐脱离“手工艺”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音乐家也由附庸、卑微的身份具有了独立、尊贵的社会身份,形成一个“由下至上”的音乐文化逆流现象。
笔者把这样的音乐社会称为“自觉”音乐社会,它的特点是:首先,社会群体间具有身份区别压力;其次,在“自觉”音乐社会里存在“审美压力”,它包含欣赏者对于音乐家的审美压力,和音乐家给予自我的审美压力;最后,在“审美压力”下,音乐活动呈现的是系统性、规范性的发展,是有意识的音乐行为。当然有关“自觉”音乐社会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发展也是一个逐渐衍变的过程,就像音乐家这个独立的社会身份形成一样。
综上所述,在“自发”音乐社会中,“傩戏表演者”和“傩戏受众”是:“同一身份”的社会关系,“无审美压力”的音乐社会关系。而“自觉”音乐社会中“音乐家”和“音乐欣赏者”是:“不同阶层身份”的社会关系,有“审美压力”的音乐社会关系。
同一身份、审美压力、傩戏受众,这些词汇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内涵都脱离不开——参与音乐活动者的身份关系这一社会问题。
这些词的选用,也鲜明地体现本书的研究思路和关注重点——一个音乐形态呈现如此状态的社会因素是什么?表演过程中出现的某些音乐现象,其背后的社会因素是什么?不同的音乐思维方式,其背后的社会因素是什么?而这些都落在了一个具体的切入点——音乐参与者之间的身份关系上。
[1] 邓伟志主编:《社会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2] 邓伟志主编:《社会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
[3] 邓伟志主编:《社会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5] 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
[6] 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页。
[7] 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页。
[8] 王沪宁:《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项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0页。
[9] 这里需注意的是,欣赏者给予音乐家的审美压力,在不同历史时期也有此消彼长之时,而不是一成不变的。
[10] 于润洋:《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9页。
[11] 于润洋:《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页。
[12] 参见黄竹三、王福才《山西省曲沃县任庄村〈扇鼓神谱〉调查报告》,财团法人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
[13] 参见仲亚东《小农经济问题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反思》,《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14] 参见廖可斌《古典审美理想的解体与中唐文学发展动向》,载廖可斌《理学与文学论集》,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注,本段还有部分来源,是结合了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廖可斌教授的讲稿《中国古代文化》第三讲。笔者经与廖可斌老师面谈,经先生允许而选用。
[15] [德]克奈夫:《西方音乐社会学现状:近代音乐的听赏和当代社会的音乐问题》,金经言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页。
[16] [德]诺贝特·埃利亚斯著,[德]米歇尔·史洛德编:《社会学视野下的音乐天才——莫扎特的成败》,吕爱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15页。
[17] [德]诺贝特·埃利亚斯著,[德]米歇尔·史洛德编:《社会学视野下的音乐天才——莫扎特的成败》,吕爱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18] [日]泷本裕造:《伟大的普通人——真正的贝多芬》,张新林、赵光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页。
[19] [日]泷本裕造:《伟大的普通人——真正的贝多芬》,张新林、赵光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页。
[20] 参见[日]泷本裕造《伟大的普通人——真正的贝多芬》,张新林、赵光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版。
[21] [日]泷本裕造:《伟大的普通人——真正的贝多芬》,张新林、赵光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