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产生与发展,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象征,也是一个地域历史文化漫长发展的见证。城市是精神文化的载体,也是物质文化的实体。地理环境与空间,是支撑城市产生并延续发展的物质基石;“人—地”关系的考察,是城市发展和延续的核心内容;地理环境是创造文化的自然基础,地形、地貌、通道、河流水系,是地理环境构成的内在要素;周边地理环境,控扼和提升城市的各种能力。人、自然、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对于军事性质的城池,这些条件是必须具备的。考察和追踪城市发展的轨迹,或者先市后城,或者先城后市,缘起的背景虽不仅完全一样,但它都是一个权力中心所在。先城后市者多属军事性城池,而且多出现在北方。固原城两千多年的发展史,印证了它所具有的多元功能。
固原城的地理位置,处在关中四关(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的北境,陇山(六盘山)纵贯其西南,发源于六盘山的清水河,是黄河的一级支流,绕固原城东而北流,在宁夏中宁县境汇入黄河。固原城的神奇和卓绝,在于一方面连接着文化底蕴浓厚的关中大地,另一方面连接着穿越宁夏平原的黄河。自然地理意义上的山水格局,为固原人文地理环境提供了生成与发展的空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它体现着一种直观的理解力和文化的整体感。从生态文明的意义上,水不仅是人类生存、社会发展必不可少的自然物质,也是人类文明与生态环境和谐发展的重要载体。考察我国古今城市的缘起,大到都城,小到县城,都是沿着水系而生。中国的城市是这样,世界的城市也是这样,中亚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法国的卢瓦尔河谷、塞纳河流域的城市。每一座城市,原本有其生命力和成长的法则。固原城,即缘山水而来。
一
六盘山东西,古称陇东陇右,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六盘山以东的庆阳,是周祖文化的发祥地;六盘山南端的陕西宝鸡市,是神农炎帝文化的发祥地,也是周文化形成和发展的地方;六盘山以西的天水,是伏羲文化发祥地。固原,正处在这三大文化板块融会并向北延伸的边缘。周祖文化,根在陇东庆阳,庆阳城的“周祖牌楼”和“周祖陵”,再现的是周文化发迹的历史。宝鸡以南的天台山,处于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神农炎帝部族创立的姜羌文化地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炎帝部落正当游猎野牧的时代,对周边的文化影响是深远的,人类对野羊的驯化饲养始于炎帝时代。甲骨文“羌”字的造型,应该与游猎野牧的时代有关。它像一个人头上顶着一副羊角,敞开双腿奔跑。从文化背景看,承载着炎帝部落姜、羌部族羊图腾崇拜的远古历史。这种早期的狩猎文化深深地影响着固原地域文化的形成,彭阳县出土的战国时期的羊牌饰造型,直接突出羊的胡须、耳朵和角,尤其是近乎覆盖全身的粗大羊角,可能就是这种文化影响的传承。天水的伏羲文化,同样是中国早期历史文化生成的源头之一,影响极其深远。义渠戎(古羌)时期,筑城立国,同样演绎的是姜羌文化。被评为201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彭阳县姚河塬商周遗址,是影响固原历史文化生成与发展的大型墓葬遗址区,也是重大而鲜活的商周文化遗存的范例。因此,早期地域意义上的神农炎帝文化、伏羲文化、周祖文化、姜羌文化等,深深地影响着早期固原历史文化,包括城池的修筑。
二
中华文明形成的历史过程中,“城墙”的出现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城墙是氏族社会与文明社会相区别的一个重要标志。“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大至国都,小至府、州、县城城郭的修筑,它们既是历史进程中重要的文明标志、历史进程中的物质载体,也是城市出现最为突出的文明标志之一。城墙是城市的骨骼或者框架,它环绕着城市,又把城市分成若干个单元。城市和城墙是分不开的,“城墙”是显示“城市”的具体形象,它反映的是中国聚落的基本特征。在遥远的田野上,在起伏的山峦上,人们通过它就能辨识出被城墙包裹着的城市。
城市研究有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城市是空间性的,考察它的空间是揭示某一时代城市空间的横断面。城市也有其时间性,考察城市的时间就是纵向追溯城市的发展,包括城市的产生、兴衰及其发展变化过程。固原古城的研究,试图在尽力追溯和考察它纵向发展过程的同时,揭示其横向发展变化的历史,研究它在时间长河里的变与不变,包括其变化的背景和原因。固原古城是一座有活力的历史文化古城,有其特殊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研究固原古城,要追溯它的历史背景,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审视历史上的固原古城,而是要将其放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尤其是西北历史的大时空中去考察和研究。人与城市相互依存,人是过客,城市却沿袭了两千多年并持续传承和发展,它留下了厚重的文化和太多的故事。
汉语中的城市,是有着特殊指向的。城,指的是用城墙划定的一个范围,其中有政府衙门、庙宇、文化建筑、居住区和商业区等。市,指的就是商业区和街市。城的内涵原本是政治的和军事的,市的内涵原本是居住的和商业的。固原古城的发展史主要是前者,明代以后商业的影响力才逐渐显示出来。按照城市的类型看,固原古城属于府、州一级;按照城市的性质划分,固原古城属于防卫性军事城池。实际上,固原古城是政治与军事叠加的城市,自汉代起就以“郡”的建制层级为基础,特殊时期超越了府、州的建制层级,如汉代安定郡、北魏时期的原州、唐代原州,明代陕西三边总督驻节固原、陕西巡抚适时移驻固原,虽然多偏重于军事建制,但它的实际管辖范围却覆盖了整个西北地区,超越了府、州、县建制的格局。
三
城市的源起,中外学者有多种理解。
一是治水说。国外代表人物是美国的卡尔·魏特夫。在他看来,“治水社会”是城市产生的根源。“对于治水经济的分析是理解长期被忽视的世界历史问题的一把钥匙。” [1] 治水会对社会结构产生巨大影响,因为治水需要众人参与,人口的聚集促成了王权的形成,进而导致城市的出现。
二是人口压力说。国外代表人物是丹麦经济学家伊斯特·博塞若普和美国的刘易斯·芒福德。他们从经济学的视角出发,认为不断增加的人口密度使原始社会的采集和狩猎者开始变化。人口的增多,人类社会对于食物的需求也在增多,采集和狩猎所获已经不能满足大量人口的生存需要。因此,采集者开始逐渐向农耕靠近,狩猎者逐渐向部落的保护人过渡,由此便催生出王权。 [2] 猎人是王权的萌芽,王权是城市产生的最重要因素。同时,与这个过程相伴随的一系列活动,如贸易、防卫、宗教等活动亦随之兴起。
三是防卫需求说。马克斯·韦伯在他晚年城市社会学的研究著作中说:“西方的城市一开始就是防御团体,也就是一个自由武装、自行训练的,并且在经济上有自主能力的人所结合成的团体。” [3]
此外,还有贸易需求说、文化需求说等。国外研究者的说法虽然显得笼统,只是揭示了城市源起的某些方面,但还是有其道理的。
人类社会三次大分工,是人类历史进程的重要事件。第一次,是农业与游牧业之间的分离;第二次,是手工业与农业之间的分离;第三次,是原始社会的瓦解、奴隶社会形成时期,社会上出现了从事商业交换的商人群体。人类社会的三次大分工,象征着生产力的逐步提高,非农业人口的出现,并带有一定的集聚要求,代表着农业足以提供剩余粮食以供养更多的非农业人口,城市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步形成,社会的大分工和国家的出现,推动了中国城市普遍兴起和发展。 [4] 这可能是目前国内学者对城市的源起最通俗、最简洁、最为完整的一种表述。张光直先生指出,“中国型的初期城市与近东型的初期城市,都是在阶级社会、文明、文字、国家等一连串的有关的现象初现时出现的”,但“中国初期的城市,不是经济起飞的产物,而是政治邻域中的工具”。 [5] 这里从考古学的意义对城市的起源做出了界定,亦是十分清晰的,有助于我们理解城市起源必须具备的相关要素。作为人类文明的结晶,“在不同的地域、不同时期,城市都有着不同的内涵” [6] 。这样理解,可能更准确一些。
城市是什么?乐府古诗《木兰辞》里有描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古人云:“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里描绘的正是城市安全与利益问题,这是城市最为核心的命题。因“城”而“市”,说明城市的形成是在安全需求主导下形成的。故筑城在先,贸易等文化功能在后。这种类型的城市多见于战略要地和边疆城市,它是贸易与交通的枢纽。中国的城市一般都体现了军事意义,城市辅以军事功能,一般不具备较强的生产能力。固原城早期的修筑,就是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的产物。
四
城市文化研究,其价值在于城市的地域性,如山河地貌、气候植被、民风民俗等,支撑着地域文化传承和发展。城市文化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建筑文化遗存景观,城市文明则不然,它是城市文化的一种“表述”和城市文化的外化,如习俗文化的背后,体现的却是一种文明。城市文明靠文化展示出来,具有较强的地域性。
城市,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何为城市,众说纷纭,诸如城市是一种文明进程,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城市是文明场所等。城市就是在一定范围内聚集人口、财富、资源、建筑、服务、信息等人类文明要素的载体,是人类社会与特定地理环境紧密结合的一种实体。 [7] 这是对城市最新的相对完整的表述,它的起源、发展、嬗变等都承载着地域上历史文化纵横发展变迁。从梳理与研究来看,城市研究是一门跨学科研究门类,诸如固原城军事防御、人口迁徙、宗教文化的变迁、中西文化传播等,以城市发展的“纵线”为主,尽量挖掘城市横向的多元内容,如历代城市布局、城市建筑、城市空间、人文精神等,尽可能多地展示城市文化的多元性与丰富性。
地球上的人类大都经历过“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的历史阶段。从这个时空背景看世界城堡,19世纪以前形成的城市普遍营造了城墙,城墙成为城市最突出的标志之一。城墙、城门楼和城墙上的雉堞,形成了一道显著而美丽的城市天际线。 [8] 固原建城史,典籍有确凿记载者可追溯至两千多年前。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伴随着中国城市文化的发展,其形制也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变化过程,承载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都与这座城市密切关联。本书主要选取了固原城源起、修筑、拓展筑修、砖石包砌等,包括重大修缮的几个里程碑式的时代节点,如高平建县筑城、北周拓展筑城、宋金筑城、明代筑城并砖石包砌、清代大规模修缮等。唐代,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虽未能修筑固原州城,但与固原城修筑相关的话题和故事却十分丰富。此外,祭祀与民俗文化变迁,也与固原城密切关联。实际上,通过城池修筑及其背景文化的展示,固原城纵向的历史走向衔接起来了,其筑城史的轮廓大致是清晰的。
城市文化遗产记录着城市各个时期的生活和精神要素,保存着城市的生命信息。历史上的固原属于边地,军事意义上的地理环境、山川空间和通道格局,为城池的修筑提供了特殊的背景。某种意义上说,固原城的修筑延续两千余年,在体现其军事防御作用的同时,它承载和折射的是更为广阔的地域上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正是从这些意义上,固原城的筑城史,就是固原两千多年历史走向的一个缩影。
[1] [美]卡尔·A.魏特夫:《东方专制主义:对王权力量的比较研究》,徐式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2] [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宋俊岭、倪文彦译,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
[3] 王小章:《中古城市与近代公民权的起源:韦伯城市社会学的遗产》,《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3期。
[4] 何一民:《中国城市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页。
[5] 张光直:《关于中国初期“城市”的概念》,《文物》1985年第2期。
[6] 成一农:《欧亚大陆上的城市》,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页。
[7] 陈恒:《城市史:一门学理与现实兼具的科学》,《光明日报》2017年12月11日。
[8] [瑞典]喜仁龙:《北京的城墙与城门》,邓可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