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时至今日，大多数美国人仍将约翰·杜威视为美国公民的典型代表，对杜威思想的研究仍不失为国内外哲学伦理学领域的热点问题之一。新个人主义思想是杜威伦理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强调个人的社会性，认为个人的道德与行为在本质上是社会的产物；新个人主义思想将个人品德与社会共同体美德连接起来，体现了一种个人对社会共同体价值的认可，对之进行研究是敲开杜威思想“大门”和理解其社会伦理思想的关键。反观国内学者对杜威伦理思想的研究，基本都认可新个人主义与传统个人主义在对待个人与社会关系问题上有所不同，但大多数的研究还仅从某一侧面阐述新个人主义的个别观点和性质，罕有对新个人主义的伦理内涵进行整体性揭示，以及对新旧个人主义伦理差异及新个人主义的社会作用进行全面分析和反思。如有人认为新个人主义理论性质是一种道德价值观，体现民主社会理想；有人从社会发展角度比较新旧个人主义异同，明确个人主义演进方向；有人指出新个人主义理论强调个人价值实现与社会进步结合，重视个人的社会属性；亦有人洞察新个人主义的理论目的是修正和完善个人主义，拯救资本主义制度。但是，对新个人主义这一美国社会转折时期社会核心价值观缺乏系统的研究，将使我们无法纵览杜威伦理思想的全貌，也会对杜威伦理思想中自我、人性、自由、生长、社会性等核心概念的理解出现或多或少的偏差。因此，开展对新个人主义伦理思想的系统研究是当务之急。

杜威一生著作等身，理论视野广阔，思想来源复杂，其哲学思想的形成主要受达尔文进化论、黑格尔主义和实用主义等思想的影响。基于对传统哲学认识论“二分法”的批判继承，杜威发展出了颇具自身特色的伦理思想和方法论。其伦理思想受自然主义思想的影响，认为人与自然环境之间存在着互动关系，人的经验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认知、相互反映的关系，通过互动才能更好地将个人利益与整体利益协调起来。此外，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完成和自然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思维和科学方法逐步渗透进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通过对当时最新自然科学的关注，杜威的道德哲学与方法论均“与时俱进”地沾染了浓厚的“科学气息”。伦理学被视为一种判断行为好坏、善恶的科学，哲学思维的步骤和道德探究的方法被分为类似科学研究方法的五个步骤：遇到问题——提出假设——寻找方法——推理证明——行为检验，这无疑开启了别具一格的哲学研究方式，也使得实用主义思想有了新的发展。

哲学家的思想很难不受其所处社会环境的影响，杜威亦然。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美国正驶在资本主义大发展的“快车道”，社会的变革程度与人们思想的震荡远非我们现在所能想象。在此大背景下，杜威通过对人与社会的深入观察，发现既有的个人主义思想已不能满足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到来的需要，人们虽然进入了托拉斯式的企业联合体和各种形式的社群组织，但仍很难摆脱原有的孤立状态，很难融入需要深入合作的新社会中。杜威遂提出新个人主义的思想来代替旧个人主义，以期树立资本主义的“社会新风”。在新个人主义伦理思想中，善不是快乐和欲望的简单满足，而是需要经过理智思考才能达到。面对产生的相关社会及伦理问题，价值判断应运而生。在这一过程中，价值判断就是建立在目的观念满足基础上的一种理智探究过程，价值判断的标准就是对产生的后果进行判断。此外，新个人主义还提出了一个较为新颖的概念就是“道德自我”。道德自我是一种主体性道德意识和道德能力的结合，主要体现在道德选择和道德判断上。在一种有意识的价值判断形成后，往往会做出有价值意义的道德判断。通过道德动机与道德行为的结合，道德自我得以体现。自由与责任是构成道德自我整体性发展的必备要素。道德的研究始终离不开社会的研究，道德理论不仅是一种价值判断，更要以实践的形式融入道德行为。伦理学关乎人的行为分析，主要是给予研究个人行为的价值评价。我们不难看到，在杜威的理论中，善不仅仅是个人所应有的素质，也是社会应具备的品格，它兼具社会性和个人性。道德行为是性格的表现，它的成立兼顾行为的动机与结果，它内源于对冲动的有意识的调节，外显为对行动目的之追求。道德行为是连接个人与社会的重要途径，任何人的道德行为和习惯都不完全是天生的，都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因此，教育和社会环境对道德行为的塑造非常重要。

新个人主义并不否认个人利益的满足和追求，但同时也强调对他人利益和社会利益的关注。一个人只有在社会群体中才能真正体现自我、发展自我，因此，新个人主义体现了一种个性和现实努力相结合、相协调的个人发展思路，其所具有的社会性价值是最大的亮点。此外，新个人主义的人性论体现了一种综合性的平衡，它坚持自然人性论，反对决定论，坚持从人的本性冲动出发，认为人性是经由日常行为习惯积累养成的，是人自身与社会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它没有趋向于任何极端，而是在寻求平衡中力图真实把握人的本性。它承认冲动与习惯等在个人道德行为形成上的作用，又强调道德品格和道德行为受社会风俗、社会环境的影响。新个人主义自由观的落脚点在社会利益和社会价值上，认为自由对于个体而言是对未来的一种掌控能力，这种自由发展能力是一种过程性的能力，指向个人成长和社会利益增加，具有一种“与时俱进”的性质。新个人主义思想强调自身权利的扩展或收缩，并不完全根据个人的偏好来发展，而是考虑他人的承受能力和社会整体的利益增减。

在新的社会环境中，道德的目的就是促进个人的生长，而个人的生长也是社会发展的目标。个人并不是一个“完成时”的概念，应该用一种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个体的成长，从一种社会有机体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的视角来思考个人与社会互动变化的过程。那么，我们首先就要承认不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善，并破解一种对终极目标的迷信，运用理性思维和反省思考的方式来重新考虑以往被固化了的道德及道德思考方式，进而为追求合理、自由的道德生活提供保障。由于新个人主义思想的冲击，原有忽略社会合作与他人感受的文化内容已经过时，社会呼唤一种共同体协作的文化，个人也从“原子”变为集合式的“分子”，社会参与、社会合作的理性价值气息逐步弥散整个美国，文化的转型在所难免。面对民主合作等社会政治风气的迫切需求，民主共同体的发展迫在眉睫。杜威认为，正确的公民结合——对公共善的一种关心，一种关于我们全都是共同体成员的信仰——将不仅仅促成更大社会的共同善的塑造，而且也将促成对个人自身灵魂的拯救。回归公民成员资格，回归对共同体的承诺，这不仅有益于整体社会，而且也有益于每个阶层的个体成员。因此，新个人主义以一种民主和道德的方式来促进民主共同体目标的达成，这成为当时美国社会建设的第一要务。此外，经济社会的变迁导致了宗教的外在功能和内在社会整合能力均有所减弱，杜威认为应通过重拾理性、重视宗教道德内核、加强共同体精神力量、注重对自然虔诚的培养等方面来重建宗教伦理生活。

新个人主义思想从关注社会利益、反对道德虚幻理想、营造合作与信任的社会氛围等角度体现了对旧个人主义的矫正和超越。同时，该思想提升了传统实用主义思想的层次，加强了对理智思维的重视，并以一种连续性和联系性的观点拓宽了实用主义思想的域度，使实用主义成为美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一。但是，杜威的新个人主义仍坚持个人利益至上，并不能摆脱单向度的思维模式和资产阶级利己主义的理论本质，它与强调人的社会属性和人的全面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其理论方法的调和性、理论根基的脆弱性、现实指导作用的局限性都使之无法逃离资产阶级道德观的阶级属性和终将走向衰落的时代结局。

本书是国内较早全面解析杜威新个人主义伦理思想的专著，其创新之处首先表现在选题角度有突破。本书试图突破传统研究对新个人主义的范式理解，将杜威的思想还原到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中，以新个人的道德自我和道德行为为出发点，以个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为核心，力求把伦理、个人与社会三者结合起来，突出了杜威伦理思想研究的新领域和新进路。其次，写作内容有新意。文中全面细致地论述了新个人主义思想的伦理内涵，从其哲学认识论基础到价值判断的条件、对善的理智思考，从道德自我概念的分析到个人道德的社会性特点，无不力图真实反映杜威所思所想的原貌。与此同时，在新旧个人主义思想对比分析的基础上，对新个人主义带来的共同体精神的培育、社会文化的转型、宗教伦理生活的重建等社会作用进行论证，进而指出新个人主义相较于旧个人主义展现出一种对个人社会价值的认可与创新。再次，本书通过对新个人主义伦理思想的解读，明确分析其与共同体主义、集体主义之异同，指明其理论本质的调和性。杜威将个人、他人与社会视为同处于一种共同经验进程中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个人与社会价值之间存在某种共生关系，这与共同体主义或集体主义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表述极为相似，从上述角度分析，新个人主义接近于一种伪个人主义或反个人主义，其理论的出发点、落脚点、理论属性与共同体主义、集体主义有近似之处，与传统个人主义有南辕北辙之感。新个人主义对个人社会属性的强调，展现了20世纪美国个人主义思想新的演进方向，为后来自由主义的风行和共同体主义的勃兴打下了一定的理论和社会基础。但是，我们深入解析某种理论不能仅看其表面说法，更多的需要将之放在矛盾最尖锐的“风暴眼”或“火山口”上来评判。新个人主义虽然认可个人正当的社会价值和社会利益的实现，但其本质上仍强调个人利益、个人价值至上，个人价值优先于社会价值，社会的功能在于促进个体道德人格和道德行为的完善。这与强调集体利益、集体价值优先的集体主义有着质的区别，也与本体论上坚持社会性的人、价值论上坚持公共利益、整体取向上坚持德性价值的共同体主义有相当大的区别。

杜威新个人主义引领了个人主义思潮的现代转向，矫正了对个人价值的过度关注，使之转变为个人与社会价值的兼顾。自此，传统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日渐式微，其“孪生兄弟”——自由主义代之成为西方思想舞台上的“主角”之一。可以说，新个人主义是一种价值哲学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既是道德价值观，又体现了一种近似于共同体主义或集体主义的社会民主思想，其中许多有益思想，如道德的生长、对社会整体利益的关怀、民主共同体的向往、人性中的合作性、合理限度且不失个性的自由、反省思考能力的重视、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息息相关等，均为我们正确理解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原则、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提供了积极的借鉴意义。此外，新个人主义中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合理解读能够为新时代中国社会建设和正确处理社会矛盾提供一定的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