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圣徒传说到圣徒剧

中世纪的欧洲曾经存在大量以圣徒生活和圣徒所行的奇迹为主要内容的宗教剧，这类宗教剧比以圣经为内容的圣经连环剧出现更早、持续时间更长，但是这类戏剧在当时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法国将这类戏剧和其他类型的宗教剧统称为“神秘剧”，英国最初用“奇迹剧”（miracle play）泛指所有的宗教剧 ^[1] ，后来用“神秘剧”指称以圣经为主要内容的、在巡回的马车上演出的连环剧，用“奇迹剧”指称以圣徒传说为主要内容的宗教剧。实际上，中世纪时期，很多标着“神秘剧”“奇迹剧”“耶稣受难剧”“圣徒剧”“圣体剧”等标签的戏剧，本质上并没有明确的区分。研究者也认识到，“在13 及14 世纪中，并没有严格遵守宗教性的与世俗性的、喜剧性的与严肃性的区隔，附加在剧本上面的那些标签，因此会引起误导，过去如此，现在亦然” ^[2] 。但是，学者们为了掌握中世纪戏剧发展的基本面貌，还是试图对中世纪的戏剧进行大致的分类。根据中世纪宗教剧的内容、演出特点等，学者一般将中世纪的宗教剧分为三种主要类型——以某个受人尊敬的圣徒或殉道者的事迹为核心事件的圣徒剧（Saints play；Saint’s play）；以圣经故事和相关传说故事为主要内容在流动的马车上巡回演出的圣经连环剧（Cycle Play）或“神秘剧”；以基督教教义和伦理道德为主要内容、以拟人化的抽象概念或高度普遍化的类型为主要人物的道德剧（Morality Play）。学者们基本认可后两种戏剧类型，但是，由于现存资料的匮乏，对于是否可以将圣徒剧（Saint Play）作为一个戏剧流派，成为学术界争论的一个问题。

学者们试图通过对圣徒剧这个概念的定义来确定圣徒剧这个戏剧流派，但这个尝试仍然难以见效，因为学者们对圣徒剧这个概念的定义出现了分歧。美国学者曼利（J.M.Manly，1865—1940）认为圣徒剧是和戏剧与圣徒传说同时产生的，他给圣徒剧下了这样的定义——“对以圣徒的生活、受难和奇迹为背景的传说故事加以改编的戏” ^[3] 。这个定义所包含的戏剧极为广泛，一些世俗戏剧由于结尾表现了神迹，也可以归入圣徒剧之列。因此，学者卡尔·杨格对曼利的定义进行了进一步限定，排除了《新约》叙述中的圣徒如圣母马利亚、抹大拉的马利亚、拉撒路和保罗等 ^[4] ，中国学者杨慧林等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认为，圣徒剧“通常是写未见于《圣经》记载的圣徒们的神奇经历” 。根据这些学者的观点，《圣保罗的皈依》《抹大拉的马利亚》这些以圣经中的圣徒为主题的戏剧就不是圣徒剧，但它们实际上所表达的主题和其他圣徒剧一样，因此这个定义显然又有点狭窄了。美国学者玛丽·维勒（Mary del Viller）则给圣徒剧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圣徒剧是以一个圣徒作为主人公或以一个圣徒的奇迹作为主要行动的戏” ^[5] ，并对圣徒剧从内容上进行进一步分类：将圣徒的全部生活戏剧化的圣徒剧；以历史资源为基础，将圣徒的全部生活戏剧化的圣徒剧；只将圣徒的部分生活——一般是至关重要的或象征性的片段——戏剧化的圣徒剧；展现圣尼古拉斯、圣母马利亚和其他圣徒或圣灵的圣徒剧；以圣徒的受难为中心的圣徒剧；用圣徒剧的方式将先人的传说戏剧化的浪漫主义戏剧。 ^[6] 根据上述学者的定义和目前学术界对圣徒剧的研究，笔者认为，英国的圣徒剧主要是以某个受人尊敬的圣徒或殉道者作为主人公，或以奇迹作为主要行动使人皈依的戏。

关于圣徒剧的起源，西方学界大都认为圣徒剧起源于教堂仪式剧，如学者杨格认为圣徒剧直接来源于仪式剧或者是仪式剧的一个分支，由于没有可以利用的其他戏剧资源，圣徒剧《圣尼古拉斯剧》最终出现在了已经发育完全的仪式剧中，他评论说，以《圣尼古拉斯剧》为代表的圣徒剧追随着仪式剧开创的模式，将同样的戏剧结构运用到传统的传说故事中 ^[7] 。但是，随着学界对早期学者关于文学和戏剧进化论的质疑，对于圣徒剧是如何从仪式剧发展而来的，学者曼利提出了“突变论”，他认为，圣徒剧不是仪式剧的逐渐进化，而是仪式剧的突变异种，一些特殊的因素在12世纪文艺复兴思潮作用下引起了这一突变 ^[8] 。学者曼利的突变理论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但却缺乏进一步阐释。后来的一些学者对此进行了阐释，指出圣徒剧形成的特殊因素是12世纪的文艺复兴思潮和教会学校的世俗化影响 ^[9] 。综合上述学者的观点，我们认为比较合理的推测是，仪式剧为早期圣徒剧提供了文学的、音乐的、戏剧性的模式和范例，12世纪以来逐渐兴起的圣徒文学以及相关的艺术思潮为圣徒剧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学校的年轻牧师以一种新颖的方式改造了仪式剧的模式和范例，从而建立了一个以圣徒及其奇迹为主要行动的新的戏剧类型。

作为最早的圣徒剧，《圣尼古拉斯剧》体现了圣徒剧与仪式剧的关系。尼古拉斯是古罗马时期的一位基督徒，曾因受到罗马皇帝戴克里先的迫害而被监禁，后来被君士坦丁大帝释放，参加了325年的尼西亚会议。尼古拉斯除了对信仰忠贞不渝外，主要特点是乐善好施，他变卖了所有的财产周济穷人。其中最著名的传说是他听说一户穷人家的三个女儿因无力置办嫁妆不能出嫁，面临即将为奴的境地，便从这户人家的窗户悄悄地扔进了三袋金币。尼古拉斯于343年12月6日去世，他死后，罗马天主教将其封为圣徒，并把12月6日定为“圣尼古拉斯节”。圣尼古拉斯成为人们崇拜的圣徒，也成为圣诞老人的原型，圣尼古拉斯节也成为早期的圣诞节，并逐渐成为儿童的节日。在圣尼古拉斯节这天，通常由一个男孩打扮成圣徒，即“男孩主教”（Boy Bishop），他主要承担主教的角色，进行一个关于圣尼古拉斯的布道，之后，开始上演有关圣尼古拉斯的戏剧。在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市（Catalonia），“男孩主教”一般由他的同伴在圣尼古拉斯节当天推选，他打扮成主教的样子，坐在主教的椅子上，在进行了关于圣尼古拉斯的布道之后，他开始扮演圣徒，演出关于圣尼古拉斯的奇迹，主要是“三个女儿”和“三个教士”的奇迹，前者是圣尼古拉斯帮助三个贫穷的女儿的故事，后者更具有奇迹性质，主要讲述三个年轻的教士或学者住在一个小旅馆，旅馆的老板和他的妻子因贪恋这三个年轻人身上的财宝而杀了他们，圣尼古拉斯扮演成旅行者来到了小旅馆，揭发和谴责了老板夫妇的罪行，并使三个教士最终复活。演完这些奇迹后，“男孩主教”进行祝福，其他人便上前收取奉献。可见，《圣尼古拉斯剧》是作为尼古拉斯节礼拜仪式的组成部分而出现的，其最早出现的时间虽然不确定，但现存最早的《圣尼古拉斯剧》出现在11世纪德国北部的城市下萨克逊州（Lower Saxony）的希尔德斯海姆市（Hildesheim） ^[10] 。

关于圣尼古拉斯奇迹的戏剧演出一旦出现，其内容便逐渐丰富，不同地方的《圣尼古拉斯剧》的内容也有所不同。如保存在德国希尔德斯海姆市的一个署名为希拉略（Hilarius）的《圣尼古拉斯剧》，该剧是至今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作者姓名的拉丁文教会戏剧，它讲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一个叫作巴巴鲁斯（Barbarus）的人极为崇拜圣尼古拉斯，一天，他外出时忘了锁自己的房门，以至于小偷进入房内偷了他的财物，当他回到家发现财物被盗了，他起初为财物的丢失感到悲痛，接着便开始谴责和击打尼古拉斯的圣像。尼古拉斯得知后，悄悄地找到了窃贼，揭发了窃贼的罪行，要求窃贼返还赃物。于是窃贼将财物送还给巴巴鲁斯，巴巴鲁斯收到财物后很高兴，就非常忏悔地感谢尼古拉斯的圣像。圣尼古拉斯出现在巴巴鲁斯面前，吩咐巴巴鲁斯改变他对神的态度。最后，巴巴鲁斯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宣称他对基督的信仰。 ^[11] 该剧的作者是一个英国人，但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度过，是一个流浪的学者。希拉略的《圣尼古拉斯剧》中并没有使用音乐的记载，但是和该剧情节极为相似的英国西南部的城市格洛斯特市（Gloucester）1283年的城市记录中提到的《圣尼古拉斯剧》，很显然是一个仪式音乐剧 ^[12] 。

除了仪式剧外，无论内容还是形式，圣徒剧与圣徒传说联系更紧密。众所周知，相比较文艺复兴之后的基督教，中世纪基督教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它的圣徒崇拜。圣徒崇拜源于犹太教和早期基督教的信仰与仪式。犹太教给神职人员、预言家和殉道者以很高的礼遇，并在他们的埋葬之地建立纪念碑进行纪念和崇拜。基督教也继承了这一信仰和仪式，尤其1—2世纪时期圣徒崇拜开始盛行，这时出现了大量的殉道者，基督教将这些受罗马皇帝迫害而死的殉道者奉为“圣徒”，进行公开崇拜。因为这些殉道者被认为是耶稣复活的见证者，具有天启的能力，并且他们直接效仿基督——为见证耶稣复活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基督徒树立了榜样，教会便将他们奉为“圣徒”进行崇拜。1—12世纪时期，圣徒崇拜只是教会的自发行为，12世纪开始，教皇开始实施“奉圣权”，圣徒崇拜便成为基督教的重要活动之一，并建立了一系列圣徒节日，圣徒崇拜也逐渐成为中世纪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容，“从12到16世纪，圣徒崇拜成为人们宗教信仰表达的主要方式之一” ^[13] 。与广泛流行的圣徒崇拜相一致，圣徒传记应运而生，12世纪之前官方流传的圣徒传记主要用拉丁文写成，所涉及的圣徒极少，主要是西罗马基督徒历史作家塞韦卢（Sulpicious Severus，约363—420年）创作的《图尔的圣马丁传》（ Life of Saint Martin ）和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创作的涉及努尔西亚的圣本笃（Saint Benedict of Nursia）的《对话录》，阅读阶层主要是教会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神父和教士。12世纪开始，随着基督教传教运动的蓬勃发展，传教者开始关注普通听众的需求，利用他们极为熟悉的圣徒故事进行布道，因此出于布道的需要，教会大量地谱写有关圣徒的传记，此时的“每座大教堂或修道院都保留着主教教区的圣徒行传，并在圣徒的节日庄重地朗诵这些事迹” 。其中，由多明我会的修士雅各（Jacobus of Varazze，1230—1296）编撰的《金色传奇》是中世纪后期最流行的“布道故事素材集”，该书的章目完全按照教会年历安排，神父可以在任何一个圣徒节日按图索骥地从《金色传奇》中找到相应的故事进行布道。《金色传奇》是除《圣经》之外在中世纪欧洲流传最广的作品，它最初用拉丁文写成，后来很快被翻译成欧洲各种方言，包括法语、英语等，对当时的文学、绘画、雕塑和戏剧都产生了直接影响。

圣徒传说故事是圣徒剧的直接来源，圣徒剧是圣徒传说的可视化、戏剧化。圣徒传说故事不仅在内容和主题上为圣徒剧提供了素材，而且还在表现技巧上影响了圣徒剧。圣徒传说具有三个主题：皈依、奇迹和异教势力对圣徒的挑战，这三个主题都被圣徒剧吸收，成为圣徒剧的三个重要戏剧行动。在表现技巧上，圣徒传说故事本身具有突出的戏剧性特征 ^[14] 。首先，圣徒传说故事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为了凸显圣徒们的皈依和奇迹，圣徒传说一般选取几个生活场景进行戏剧性叙述，这些具有戏剧色彩的生活场景实质上就是戏剧的场景，众多相互关联的场景便组成了一出戏。其次，为了突出圣徒的殉道精神和邪恶势力的残暴，圣徒传说将二者设置为截然对立的冲突力量，他们的行动与语言都极为夸张，从而形成诙谐的、喜剧性的场景，如关于圣凯瑟琳的故事中，凯瑟琳与罗马皇帝以及罗马皇帝派来规劝的三个异教徒博士的对话就针锋相对，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和喜剧感。再如关于圣朱利娅娜的故事中，圣徒朱利娅娜与魔鬼的交锋同样具有喜剧色彩，朱利娅娜将魔鬼捆绑起来进行抽打，魔鬼连连求饶说：“朱利娅娜！女主人！别再嘲弄我了，否则我以后就没法将人引入歧途了！基督徒不是应该满怀怜悯吗？但你却对我这般冷酷无情！” 这些喜剧性的场景和对话直接进入圣徒剧中，成为圣徒剧的重要艺术特征之一。

与圣徒剧的形成相关的另一个因素是中世纪教堂窗户和墙壁的绘画和图像传统，这些绘画和图像常常展现圣徒的生活场景，它的可视化特征对于早期戏剧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 ^[15] 。圣徒剧虽然产生的时间很早，但从英国现存的圣徒剧看，英国圣徒剧还受到同时期圣经连环剧和道德剧的影响。圣经连环剧中的一些戏剧最初是单独的戏，如出现在圣经连环剧中关于抹大拉的马利亚的戏最初是一个独立的戏，后来成为圣经连环剧的一部分；另外，连环剧中喜剧情节如魔鬼的丑角形象和夸张手法也影响了圣徒剧。同时，圣徒剧为了展现圣徒和其他人物的皈依，使用了道德剧的寓意手法，以再现人物皈依时的心灵冲突。

总之，圣徒剧在教堂仪式剧的基础上，将本身具有戏剧因素的圣徒传说戏剧化，同时在教堂绘画传统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下，在12、13世纪初步形成，14、15世纪达到了繁盛时期，16世纪以后在宗教改革运动下逐渐衰落。 8WOFZyMxUJ1gWr20BbxRDqnGL5UTyMuCwUe8vTFkyD8+vXiKkELr0sqPOqnIEkv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