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埃琉息斯秘仪的主要神祇及相关信仰

神灵是宗教信仰和宗教崇拜的对象，如果没有神，就没有信仰和崇拜的对象，也就没有所谓的宗教。所以，神的观念的产生是宗教赖以存在的基础，“一切异教民族都建立在自己特有的某些神的这种信仰上” ^[1] 。对埃琉息斯秘仪的复原，自然应先从其相关神祇及其信仰入手。

一 埃琉息斯秘仪的主要神灵

（一）得墨忒耳与珀尔塞福涅

得墨忒耳是希腊神谱中的农业女神或谷物女神，位列奥林波斯十二主神之一，在罗马人的神谱中被称为刻瑞斯（Ceres）。她的起源甚早，在希腊远古时期，她是一位地母神，本质上与盖亚、瑞亚相同；可能在由游牧社会向农业社会发展过程中，因农业生产重要性的提高而从地母神中派生出来专门掌管谷物丰收的神灵。她威力强大，能使大地丰产，没有她的创造力，即使是肥沃的良田也不会结出果实。据狄奥多鲁斯记载，埃及人“将大地看成是一种能盛装所有生长物的容器，并因此称其为‘母亲’，希腊人以类似的方式称大地为得墨忒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词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因为在远古时期他们称她为大地母亲Ge Meter（Earth Mother），奥尔弗斯为此提供了证据，他说‘万物之母、大地女神得墨忒耳是一切财富的赐予者’” ^[2] 。苏格拉底称得墨忒耳像母亲一样提供食物。 ^[3]

在奥林波斯大家庭中，得墨忒耳是一位比较特殊的神灵。荷马对得墨忒耳的着墨较少，并没有她正式出场的场景，仅间接提到她的农神身份。赫西俄德对她的描述相对详细。她是瑞亚（Rhea）与克洛诺斯（Chronos）的女儿，宙斯的姐姐。宙斯和她同床共枕，生下白臂女神珀尔塞福涅。得墨忒耳又在克里特与伊阿西翁（Iasion） ^[4] 结合，生下财神普路托（如图1.1）。在阿卡迪亚，还有关于她的另一版本的神话传说，即波塞冬对她纠缠不休，她只好变为马以避之。波塞冬也随之化为马，向她求爱。他们生下神马阿里翁（Arion）及一女神得斯波娜（Despoina），据说只有在阿卡迪亚神秘仪式上才露其真名。她不经常参加奥林波斯诸神的聚会活动，而是频繁出入冥府。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她常常被刻画成和善的中年妇女，头戴谷穗编织的花冠，诗人们一般用金发的得墨忒耳、美发的得墨忒耳、聪明的得墨忒耳来形容她。其表征为麦穗、果实、镰刀，有时还有丰收之角。得墨忒耳有着温和的态度、热情的笑容，她美丽而又温柔，掌管着植物的生长，孕育出地上的生命，并教会人们耕种，给予大地生机。

此外，得墨忒耳也被看作是一位法律女神，她为人类制定了法律，因此人们也称女神为Thesmophoros，即法律赐予者。《变形记》中，史诗女神唱歌赞美她，“第一个用犁垦地的是女神刻瑞斯，她头一个给世界提供了五谷和成熟的粮食，她头一个制定法律。一切都是刻瑞斯的赏赐，我一定要唱一支歌来歌颂她。我希望我的颂歌能配得上她，毫无疑问，她是值得我歌颂的” ^[5] 。在希腊，对得墨忒耳崇拜之风传布极广。最具普遍性的是塞斯谟福利节，在深秋播种大麦时举行，参与者多为妇女。她们以献祭、禁食、舞蹈等方式祈求女神得墨忒耳赐予子女和兴盛。所以，在公共崇拜中，得墨忒耳的身份是农业女神、地母神、谷物女神，也是立法女神。

珀尔塞福涅是得墨忒耳与宙斯的女儿，又被称为科瑞（Kore），既是青春女神，又是农业女神。同时，她又具有另一种双重身份：一是年轻的农业女神或丰收女神；二是哈迪斯的妻子、死亡女神或冥后（如图1.2、图1.3）。她起源于希腊远古时期的蛇女神。神话中有宙斯化身为蛇引诱珀尔塞福涅的故事。蛇不死的或蛇与阴间有关的观念在世界各民族中普遍存在，原始的蛇女神成为冥间的女统治者也就不足为奇了。冥神崇拜在古希腊宗教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作为冥后与死神的珀尔塞福涅像奥林波斯诸神那样具有善良的品性，而非残忍、狰狞可怕。希腊神话中，她曾抚养爱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的情人阿多尼斯（Adonis），在其长大后，冥后也爱上了他；并因此与爱神产生争执，最后宙斯出面调停，命令阿多尼斯三分之一时间与珀尔塞福涅在一起，余下时间与阿芙洛狄忒在一起。后来，阿多尼斯在打猎时被野猪咬死。奥尔弗斯的故事也体现了她的仁慈。奥尔弗斯的妻子欧律狄刻（Eurydice）被蛇咬死后，奥尔弗斯来到地府恳求冥王让妻子返回阳世。他用歌声打动了冥后，她同意了他的请求。然而，他却违约，在返回阳间的途中，忍不住回头观看，结果使妻子无法生还。只是到了后期，希腊人将冥后珀尔塞福涅的崇拜与古老的司夜和冥界的女神赫卡特（Hecate）混同起来，使珀尔塞福涅具有了残忍的一面。

由上可知，得墨忒耳和珀尔塞福涅在古希腊受到了普遍的崇拜。在埃琉息斯，母女二人则获得了最高的崇拜。她们是埃琉息斯秘仪的主要神祇，以母女的身份共同出现。秘仪神话的主题以珀尔塞福涅的被劫为基础，讲述了不同于公共崇拜中有关两位女神的神话，即得墨忒耳的漫游寻女、珀尔塞福涅的失而复得以及秘仪向埃琉息斯人的传授。如前所述，两位女神具有远古来源，她们的原型形象是地母神和蛇女神，本质上都属于大地女神，甚至有人认为她们本质上是一个神。古希腊的大地女神和其他民族中的大母神一样，是众神之母、众人之母和万物之母。大母神盖亚（Gaia，即得墨忒耳的原型）生了天神乌拉诺斯（Uranus），后与乌拉诺斯结合诞生了第二代神灵；据赫西俄德，盖亚是“宽胸的大地，所有一切的永远牢靠的根基” ^[6] ，大地上的一切都是依赖她而生的。她与广天交合生了十二位神灵，也就是希腊神谱上的第二代神。此外，她还是“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尔塔罗斯（Tartarus）、爱神厄洛斯（Eros）” ^[7] 的根基，塔尔塔罗斯在希腊文中就是指地府。另外，蛇也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在希腊神话传说中，巨蟒皮同（Python）正是由大地女神盖亚所生，居于德尔斐（Delphi，在帕尔纳索斯山山麓），负责守卫此处的盖亚（或忒弥斯Themis）神谕所。后来皮同被阿波罗所杀。可见，盖亚或得墨忒耳本身也是一位蛇女神，与阴间崇拜有关。埃琉息斯秘仪就是在这种远古的地母神、蛇女神与冥府之间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并通过这种联系，向入会者提供来世进入幸福之地生活的入场券。

那么，地母神或蛇女神如何成为秘仪之神呢？珀尔塞福涅被劫、得墨忒耳漫游寻女及母女在埃琉息斯团聚的神话传说将地母神和秘仪之神巧妙地联系起来。秘仪神话 ^[8] 中，得墨忒耳是地母、农业女神、谷物女神，这与奥林波斯崇拜中得墨忒耳的身份一致。而在埃琉息斯，她拥有一个新身份，即秘仪女神。珀尔塞福涅被劫后，得墨忒耳极为悲伤，身穿黑衣，手举火把，四处寻找她，在漫游中她化成老妇人来到了阿提卡的埃琉息斯，在那里受到了国王凯留斯一家的热情接待。女神在埃琉息斯期间禁食，拒绝一切舒适的东西，常常坐在椅子上发愣，为了向宙斯抗议，她发誓要大地不孕育果实，以此哀悼她的女儿，所以整个大地都了无生机，万物凋零，人们面临着饥荒和毁灭的威胁，神也面临着失去人类献祭祭品的威胁。女神在做客期间，负责照顾凯留斯的小儿子德莫风，为了使他永生，女神夜里将他放在火上烤。可是凯留斯的妻子梅塔尼拉无意中撞见了这一幕，惊叫出声，女神对梅塔尼拉的莽撞十分愤怒，她向他们显示了她自己，并要求埃琉息斯人为她建立神庙，虔诚地尊奉她。于是凯留斯召集民众为女神修建神庙。由于大地不结果实，宙斯多次派使者前来和解，但是得墨忒耳只想和自己的女儿团聚。于是，天父宙斯命令哈迪斯将珀尔塞福涅还给得墨忒耳。狡诈的冥王，哄骗珀尔塞福涅吃下了石榴籽，因为古时人们传说吃了阴间的食物便无法再返回阳间，因此，珀尔塞福涅每年必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地府，余下的三分之二时间与她母亲和众神在一起。母女团聚后，得墨忒耳向埃琉息斯人传授了纪念她的秘仪。此后，埃琉息斯兴起了庆祝这对母女神的秘仪。秘仪神话中的得墨忒耳是位个性极为鲜明的女神，她敢于向奥林波斯诸神尤其是向天父宙斯挑战，这是在父权制社会建立之初，母权制与父权制激烈斗争的一个缩影。

埃琉息斯两位女神的秘仪于每年的鲍厄特龙庙翁月（Boedromion）举行。 ^[9] 每年有许多雅典人和来自外邦的希腊人参加。仪式前后持续十多天。从该月13日开始，就要进行秘仪的准备工作，包括受洗、斋戒、涤罪仪式等。从20日起才开始举行真正的仪式，主要包括向得墨忒耳和珀尔塞福涅庄重地献祭；模拟表演神话故事，以神的悲欢离合为主题；向入会者展示圣物；举行祈雨仪式和夜晚表演灵魂穿越地下的过程。通过这些仪式，参与者仿佛亲身体验了女神们的悲喜和生死，在情感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使他们实现了与神直接交流的愿望，更加坚定了他们对来世幸福生活的向往。

（二）伊阿库斯

伊阿库斯（如图1.4）是埃琉息斯秘仪中的一位少年神，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左右或更早的时期，正式进入埃琉息斯秘仪的崇拜体系中。希波战争后，伊阿库斯的崇拜变得较为重要，因为希腊人认为这一年轻神在萨拉米（Salamis）战役中帮助雅典人打败了波斯人。伊阿库斯的仪式活动或庆典，特定在每年鲍厄特龙庙翁月的19日举行。然而，伊阿库斯的身份众说纷纭，扑朔迷离。有人将伊阿库斯视为少年赫拉克勒斯、狄奥斯库里，甚至是小财神普路托，如古典作家“金嘴”狄奥、现代学者伯克特等。诺努斯（Nonnus）较为离谱，在《酒神传》中说伊阿库斯是狄奥尼索斯和提坦女神奥拉（Aura）的儿子。 ^[10] 古典时期及以后的许多作家将伊阿库斯看成是得墨忒耳或是珀尔塞福涅的儿子，将他看成是狄奥尼索斯，比如奥维德、斯特拉波、克莱门等，这种观点也为诸多现代学者接受。奥尔菲斯教则赋予了他更多的身份，不仅说他是狄奥尼索斯，还将他与埃琉息斯的次神第绍卢斯和欧布鲁斯等同。他们还臆想伊阿库斯的一种女性方面，称之为弥塞 ^[11] ，将其等同于双性造物神法涅斯（Phanes）。 ^[12]

赞歌之四十一 致母神安塔伊阿（Antaia）[得墨忒耳]：（焚植物香料）

[得墨忒耳]曾在痛苦之中四处漫游，

在埃琉息斯山谷找到了安慰，

为了找到你纯洁的女儿珀尔塞福涅，

你来到了阴暗、模糊的地府。

当你穿过大地漫游时，

一具有神性的年轻人第绍卢斯[伊阿库斯]为你引路；

向被悲伤压迫的你揭穿地下宙斯的圣婚。

赞歌之四十二 致弥塞：（焚安息香）

我呼唤立法的（Thesmophoros[Iakkhos]）生殖神狄奥尼索斯，

具有诸多名字的欧布鲁斯，

他带有枝繁叶茂的权杖。

弥塞，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神圣的王后，

具有男性和女性双重性别的伊阿库斯。

他们中任一个杰出者在你芬芳的殿堂庆祝，

在弗里吉亚你的化身是愉悦的，

执行你母亲的神圣仪式……

近现代学者一般都赞同伊阿库斯是狄奥尼索斯这一说法。例如，克兰伊认为伊阿库斯是狄奥尼索斯的一个变身，他到埃琉息斯是为了寻找他的母亲塞墨勒（Semele）。 ^[13] 赫丽生甚至将埃琉息斯秘仪的一切精神因素都归之为狄奥尼索斯崇拜。 ^[14] 米劳纳斯一方面否认埃琉息斯秘仪圣婚的存在和圣子的诞生，认为狄奥尼索斯和埃琉息斯秘仪没有关系；另一方面承认在罗马时代伊阿库斯和狄奥尼索斯的等同。 ^[15] 那么，伊阿库斯究竟是不是狄奥尼索斯呢？

伊阿库斯希腊语名字是 ，音译是Iakkhos，拉丁语拼写Iacchus，翻译过来意思是ritual Cry，“Iakkhe”，即仪式上的呼喊，“Iakkhe”后来变成了一个人格化的神。希罗多德说：“每年雅典人举行祭拜母神和少女神的秘仪庆典，任何雅典人或是其他希腊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入会。你所听到的呼喊声正是他们在这一庆典上所唱的‘伊阿库斯’赞歌。” ^[16] 这种充满欢乐的呼喊，在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仪式和其他神秘崇拜中也有。基督教父克莱门认为伊阿库斯就是少年狄奥尼索斯。 ^[17] 奥维德在《变形记》中也提到伊阿库斯来自于巴库斯的崇拜者高喊他的名字，等同于巴库斯。 ^[18]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格涅》中，歌唱队呼唤巴库斯神出现，来到他的信徒狂女（Thyiads）身边，并称巴库斯为保护埃琉息斯得奥女神圣地之神。 ^[19] 然而，笔者赞同克林顿教授的观点，即这个伊阿库斯并不是埃琉息斯秘仪的伊阿库斯，而是专指狄奥尼索斯；《安提格涅》反映了在诗歌中伊阿库斯这个名字与 互换的事实。 ^[20] 因为狄奥尼索斯在埃琉息斯也拥有自己的神庙，索福克勒斯称之为埃琉息斯圣地的守护神反映了古典时期狄奥尼索斯崇拜的盛行。许多古典作家将伊阿库斯视为狄奥尼索斯，可能是将狄奥尼索斯·伊阿库斯与埃琉息斯秘仪的伊阿库斯相混淆。 ^[21]

伊阿库斯就是少年狄奥尼索斯的观点虽然直至今日在学界仍为许多学者所认可。然而，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埃琉息斯的伊阿库斯和狄奥尼索斯之间尽管有共同点，但二者是有区别的，不可能是同一位神。首先，表明二者身份的典型特征不同。伊阿库斯的典型特征是手持火炬，是为女神服务的启蒙师或引导者。据波桑尼阿斯，在雅典的一个得墨忒耳神庙内，在两门之间柱廊附近靠着圣门有普拉克西特勒斯（Praxiteles） ^[22] 的三个雕像作品：得墨忒耳、珀尔塞福涅和手持火炬的伊阿库斯。 ^[23] 阿里斯托芬的《蛙》对伊阿库斯进行了最全面的描写：地府中，入会者的歌舞队呼唤伊阿库斯加入他们，并让他戴上入会者传统的枝繁叶茂的花冠。他们将他说成是“夜的仪式的带来光明之星”，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根火炬（就像秘仪队伍的入会者那样）；他是引导信徒到达得墨忒耳那里去的指路人、引导者。

（入会礼）歌队：哦，居住在这里的，最受尊敬的伊阿库斯，

伊阿库斯，哦，伊阿库斯，

到这块草地上来在你虔诚的信徒们面前跳舞，

摇动你头上溢满长春花的枝繁叶茂的花冠，

用你无拘束的脚合着节拍跳舞，

将充满优雅和神圣的舞蹈奉献给你的信徒。

……

快醒来，因为该举起你手中的火把了。

……

伊阿库斯，哦，伊阿库斯，

我们夜的仪式的带来光明之星。

……

以你手中的火把照亮，

引导这些新来的信徒们到长满鲜花的广阔的大地上去，

哦，受祝福的人！

……

受万人尊敬的伊阿库斯，

我们节日最甜美歌曲的设计者，

请跟我们一起到女神那里去，

给我们指引一条你如何安闲穿行的路。

伊阿库斯，舞蹈的热爱者，引导我前进。

……

伊阿库斯，舞蹈的热爱者，引导我前进。 ^[24]

狄奥尼索斯是掌管葡萄生产和酿酒的酒神，是奥林波斯十二主神之一，与植物崇拜和农业生产密切相关。表明狄奥尼索斯身份特征的是常春藤、葡萄藤、蛇，而他手中所持之物一般是缠绕着蛇的权杖。阿里斯托芬和波桑尼阿斯的描述，并没有赋予伊阿库斯任何狄奥尼索斯的这种传统特性。他反而拿着一支火炬（或两支火炬）。他像其他入会者一样头戴枝繁叶茂的花冠，走在秘仪队伍的最前方。其次，在埃琉息斯秘仪中也没有狄奥尼索斯的随从或狂女出现。酒神的狂女与埃琉息斯的伊阿库斯没有任何关系；在前往埃琉息斯的队伍中或是在埃琉息斯伊阿库斯的欢迎会中没有丝毫狂女的踪迹。再次，在埃琉息斯秘仪献祭中，没有献给狄奥尼索斯的祭品，被献祭的神灵名字中也没有狄奥尼索斯。最后，阿里斯托芬的《蛙》提供了伊阿库斯不是狄奥尼索斯的证据。一是该剧的人物设置中只有狄奥尼索斯，没有伊阿库斯这一角色；二是狄奥尼索斯和他的奴隶克桑西阿斯（Xanthias）要去地府，赫拉克勒斯指引他如何到达那里的对话；三是去地府途中，狄奥尼索斯主仆二人初遇祭祀埃琉息斯秘仪队伍时的对话。

赫拉克勒斯：再往前走，会传来笛声。……然后你会看见成群结队的男女快乐地歌唱。

狄奥尼索斯：这些人是谁啊？

赫拉克勒斯：祭祀秘仪的人们。 ^[25]

……

狄奥尼索斯：嘿！

克桑西阿斯：怎么了？

狄奥尼索斯：你没听见吗？

克桑西阿斯：听见什么？

狄奥尼索斯：笛子的吹奏声。

克桑西阿斯：哦，是啊，我还闻到了神秘仪式所用火把的烟味。

狄奥尼索斯：我们蹲下来静静聆听吧！

歌唱队：伊阿库斯！哦，伊阿库斯！

伊阿库斯！哦，伊阿库斯！

克桑西阿斯：我听过这个，主人，正如赫拉克勒斯所说，入会秘仪的人正在这儿歌唱狄阿哥拉斯所作的伊阿库斯颂歌…… ^[26]

从这两段对话可以看出，假如狄奥尼索斯是伊阿库斯，那么他又怎会不知道纪念自己的秘仪庆典呢？！又为何站在旁边聆听而没有和他们一起庆祝呢？这只有一种解释，即狄奥尼索斯不是埃琉息斯秘仪中的伊阿库斯。

狄奥尼索斯虽可被称为 ，但一个雅典人通常不称埃琉息斯的伊阿库斯为狄奥尼索斯。我们不能将伊阿库斯和狄奥尼索斯视为同一：Iakchos是可被赋予狄奥尼索斯的诸多名字中的一个，但埃琉息斯秘仪中的伊阿库斯肯定是个不同的神。他是手持火炬，走在秘仪队伍最前列、引导入会者去寻找得墨忒耳的年轻人。他的神像极可能是木制的，由一个叫伊阿卡格格斯（Iakchagogos）的神职人员拿着；位于秘仪队伍的领头部位。从此角度来说，与其说他是狄奥尼索斯，毋宁说他是一个精灵或相当于基督教中圣灵的角色更为恰当。伊阿库斯源于人们在举行秘仪时的呐喊，类似于My Lord，主，神，后来希腊人将其人格化。他是一个小神，或是精灵，是女神得墨忒耳的侍者，是埃琉息斯秘仪的主要引导者。斯特拉波为这种观点提供了佐证，他在《地理志》中说：“现在大多数的希腊人将一切具有一种狂欢的或酒神巴库斯的或合唱队性质的东西以及入会仪式中的神秘因素的起源归于狄奥尼索斯、阿波罗、赫卡特、缪斯女神，尤其是得墨忒耳。他们不但将伊阿库斯的名字送给了狄奥尼索斯，还将它送给了得墨忒耳的邪灵、秘仪的主要引导者。而手持火炬、歌舞合唱和入会仪式是这些神灵崇拜的共同因素。” ^[27]

伊阿库斯是古典艺术中最难辨别的埃琉息斯神。尼尼翁陶版（Ninnion Tablet）为其身份的辨别提供了线索。“所有的男性和女性入会者，都处在高处和低处，都穿着大长袍；男人只穿一件大长袍，女人则是在大长袍外面又穿了一件长衫。……大长袍是秘仪入会者的传统服饰。” ^[28] 尼尼翁陶版上的伊阿库斯也穿着一个大长袍，他的大长袍顶端装饰着（女用）束腰外衣。这说明辨认伊阿库斯的外形特征，除了火把外，还有带有女用束腰外衣的长袍，而作为得墨忒耳女神的精灵，他极可能具有双重性别。这是辨认伊阿库斯的另一重要特征。陶版上描绘了得墨忒耳、珀尔塞福涅、伊阿库斯、赫卡特以及入会者的队伍。在入会礼大厅里，得墨忒耳坐在柜子（Kiste）上，赫卡特手拿着火把向她介绍入会者。入会的每个人都持着一个名为Bakchoi的树枝，第二排的入会者由伊阿库斯手持火把带领，他站在翁法洛斯 ^[29] 附近。珀尔塞福涅在第二排的柜子上坐着，手中拿着一个权杖以及可能是装有混合饮料“Kykeon”的器皿。（如图1.5）

由上述可知，伊阿库斯是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的一位新神，是仪式呼喊的拟人化。他的典型特征除了手持火炬外，还穿着带有女式束腰外衣的长袍，极可能具有双重性别。从其拟人化起源及引导入会者来到女神们面前来看，他是得墨忒耳或珀尔塞福涅女神的精灵，即从母女神发出的灵，类似于基督教中的圣灵。在秘仪过程中，有专属他的庆典。虽然只有一天，但是伊阿库斯作为一种“灵”和女神秘仪引导者，他一直存在于秘仪庆典中。在秘仪的高潮阶段，他更是以灵的身份充满入会者，使入会者能从女神经历的表演和圣物的观看与神灵合一。

二 相关信仰与观念

埃琉息斯秘仪的信仰与宗教观念不是存在于神圣的圣书中，而是通过神灵的属性，尤其是秘仪的神话传说来表达的。讲述埃琉息斯秘仪神话传说的最古老文献是公元前7世纪的《荷马致得墨忒耳颂歌》。该诗歌以优美的语言展现了女神们的身份和职能，并折射出隐含的相关宗教信仰与观念。

（一）生殖力崇拜

生殖力崇拜是源自原始社会普遍流行的一种风习。它是原始先民及农业社会人们追求幸福、希望丰产的一种反映。埃琉息斯两位女神的故事清楚地向我们展示了生殖力崇拜的主题。

首先，从秘仪所崇拜的神祇来看，得墨忒耳是地母神、谷物女神，珀尔塞福涅是年轻的谷物女神、冥后，她们都是司农业之神（如图1.6）。古希腊人认为得墨忒耳的喜怒哀乐与农业丰产有直接的关系。女神在埃琉息斯哀悼女儿时，整个大地都呈现萧条景象，种子被大地深深掩埋而不发芽。在寻回女儿后，她向特里普托勒姆斯传授播种谷物的知识，并向凯留斯、欧摩尔波斯、特里普托勒姆斯等传授秘仪，大地也重新获得生机。因此，为了确保农业丰产，人们尊奉她们，执行她们的秘仪。所以，从神灵属性上看，秘仪体现了一种生殖力崇拜的信仰。

其次，在秘仪庆典中，入会者的呼喊也直接体现了秘仪与生殖力崇拜的密切关系。普罗克鲁斯（Proclus）对此有所描述：在埃琉息斯秘仪中，他们凝视天空，大声呼喊“下雨”，他们俯视大地，大声呼喊“怀孕”。 ^[30] 这源于古代原始农业仪式，在希腊具有普遍性。例如，在雅典迪普隆门边的井沿上的碑铭写着：“哦，潘，哦，人们，愉悦欢呼，美丽的宁芙们，下雨，怀孕，溢出。” ^[31] 而秘仪中蕴含的宙斯与得墨忒耳的神婚，象征着雷雨神与地母神或谷物女神的结合，直接体现了一种生殖能力。可见，“下雨—怀孕”的程式及神婚是埃琉息斯秘仪与生殖力崇拜密切相关的生动体现。

（二）阴间崇拜

阴间崇拜来自于万物有灵观念，古人们不仅相信自己灵魂的存在，还相信灵魂不灭。他们认为，人的精神和肉体活动，受魂与魄的支配。人死形魄入土，灵魂则变成鬼魂。为使这些鬼魂有个生活的场所，人们便制造了另外一个世界——阴间或者冥府，给鬼魂居住。阴间崇拜在诸多民族中普遍存在。在许多民族的原始神话与宗教中，蛇往往象征着阴间冥府的鬼神幽灵。一方面，蛇生活在阴暗的地方，成为黑暗的来源。另一方面，蛇有蜕皮重获新生的能力。 ^[32] 在古希腊，对地下冥神和亡灵的崇拜也是其宗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埃琉息斯秘仪则通过珀尔塞福涅女神将秘仪与阴间崇拜紧密地联系起来。珀尔塞福涅的原型形象正是蛇女神，希腊人有宙斯化身为蛇与珀尔塞福涅幽会的神话传说。宙斯节仪式表面上是祭祀宙斯，实际上却是祭祀阴间的一条蛇。 ^[33] 因此，珀尔塞福涅蛇女神的身份本身反映了一种阴间崇拜的信仰。通过与冥王哈迪斯的神婚，珀尔塞福涅成为冥后，地府的女统治者，其阴间神灵的身份得以正式确立。正是她的地府女统治者身份使埃琉息斯秘仪具有了来世的意义，她是秘仪与阴间崇拜和来世幸福说紧密结合的关键点。埃琉息斯秘仪强调入会，认为入会关系着来世幸福的实现。入会者的名字会登记在阴间，来世他们凭此能拥有得到幸福的特权。因而，埃琉息斯秘仪不仅满足了古希腊人农业丰产的祈求，并且通过与阴间崇拜的特殊关系，向人们承诺来世的幸福、死后的生活。此外，秘仪庆典结束前，在鲍厄特龙庙翁月22日举行死者的奠酒式和祭仪，其目的就是为了安抚那些死去的灵魂。这种对死者的纪念仪式也是阴间崇拜的写照。

（三）来世幸福观

神灵一般被认为影响或控制着物质世界的现象和人的今生和来世的生活，并且认为神灵和人是相通的，人的一举一动可以引起神灵高兴或不悦；于是对它们存在的信仰就导致对它们的实际崇拜或希望得到它们的庇佑，因此产生了信奉灵魂和未来生活的观念。来世观实际上就是关于鬼魂或亡灵们在冥府中如何生活，以及来世生活的状况与人活着时的生活状况有何区别和联系的观念。荷马传统中，普通人死后，肉体丧失，灵魂只能以苍白的形象存在于地府中，没有才智和力量。埃琉息斯秘仪向人们展示的是幸福的来世。不论生前贫穷还是富有，入会者死后，其灵魂在地府中都因入会而过着幸福的生活。对死亡的恐惧是生命的一个现实，然而，埃琉息斯秘仪宣扬的是，死亡并非仅仅是邪恶和恐怖的，也可以是美好的。雅典农民特里盖乌斯是《和平》中的英雄，赫尔墨斯（Hermes）告诉他，他犯了反对众神之罪，而对他仅有的处罚是死亡，他冷静地回答说：“那么借我3德拉克玛买只猪，我必须在死前入会。” ^[34] 西塞罗对此有最精辟的描述，即埃琉息斯仪式使人们从中学会了如何生活，“不仅获得了幸福生活的力量，而且获得了带着更好的希望死去的力量” ^[35] 。伊索克拉底也有类似的论断。 ^[36] 这种来世的幸福观，与珀尔塞福涅的冥后身份密切相关。索福克勒斯说：“备受祝福的凡人是那些看到这些仪式之后去地府的人们。他们在那里被给予好的生活，对其他人来说那里的一切则是罪恶的。” ^[37] 可见，埃琉息斯秘仪不仅满足了人们农业丰产的祈求，而且通过与阴间崇拜的特殊关系，向人们承诺来世的幸福、死后的生活。不同于其他秘仪，埃琉息斯秘仪宣扬的得救是“恩惠”或“幸福”，而且是用来指来世的而不是其他的。得墨忒耳赐予埃琉息斯人两项礼物，一是谷物，另一个便是那些曾看见秘仪的人死后一种享有幸福生活的许诺。

不似奥尔弗斯教徒那样，需要经过现世的禁欲、节制等苦行僧式的生活才能实现来世的幸福，埃琉息斯的神秘仪式强调入会仪式便是这一切能否实现的关键。《荷马致得墨忒耳颂歌》对此有直接的描述：“地上曾看到这些秘仪的人是幸福的；但是没有入会的人和未加入他们的人，一旦死去在黑暗和阴沉的地府则噩运连连。” ^[38] 未参加秘仪的人或泄密者，死后在地府中要遭受惩罚。波桑尼阿斯说那些错失入会礼而在冥府那未入会的人，波利格诺图斯（Polygnotus）阴间的壁画上描述了这种惩罚，即他们在用一个漏洞的破罐子运水，未曾运到目的地水已流光，需要不停地运水。 ^[39] 对未入会者和生前犯有重罪者的这种惩罚也出现于奥尔弗斯教中。后文提到的达纳乌司（Danaus）的女儿们达奈德斯（Danaides）因嗜杀丈夫而在阴间做这种苦力。可见，只有入会，救赎和幸福的许诺才会实现，但这种以入会为条件的救赎许诺将未入会者排除在外，具有一定的排外性。

（四）死而复生观

死而复生观本质上也是灵魂观的一种，认为肉体的死去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即灵魂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在古代宗教中，死而复生观多与农业生产或植物季节性变化密切相关。例如埃及的奥西里斯，古希腊的狄奥尼索斯，弗里吉亚的阿提斯等都是死而复生之神。埃琉息斯秘仪也包含了这种死而复生的观念。女神的失而复得，象征着植物的一岁一枯荣，也表现了人与植物神秘一致性的宗教经验。同时，对入会者来说，他们通过入会也经历一种死而复生。死亡和重生是入会仪式的一种基本观念。能否入会是死后灵魂能否解脱、再生的关键。 ^[40] 品达说：“受祝福的人是死前看到这些仪式而去地府的人。他理解了凡世生命的终结和神所赐的新生命的开始。” ^[41] 此外，格思里教授认为，通过收养使人成为神的儿子也是死而复生观的一种表现；因为在希腊人的家庭中，对一个孩子的正式收养代表着从其新的母亲子宫内重生……在埃琉息斯最后的仪式实际上包含了一种上演入会者从得墨忒耳子宫内重生的象征性仪式。 ^[42] 这一观点不无道理，因为神话传说中的外邦人赫拉克勒斯和狄奥斯库里入会埃琉息斯秘仪之前，都要和雅典建立一种新的血缘关系，即都被雅典公民收为养子。新的父子或母子关系的确立，某种程度上象征了在新的母亲子宫内重生，体现了一种死而复生的观念。因此，可能入会者认为自己入会意味着被得墨忒耳收养而会获得重生。

总之，埃琉息斯秘仪所崇拜的神灵主要是得墨忒耳、珀尔塞福涅女神和伊阿库斯神。它没有专门的文字圣书，其生殖力崇拜、阴间崇拜、来世幸福观和死而复生观等宗教信仰与观念是通过神话传说来表达的，而诗人、剧作家、甚至是史学家、入会者则不自觉地充当了传播者。 vG9M/VLS/LVQB+XNH6EelwANa/ywg+yLl9WFSh2sy9LPqfKWn/XGnY8DZwlsdy6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