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保廉等关于托茂人的“只言片语”,让一百余年后的研究者费神不已。秦惠彬在1986年发表的《托茂考》中不禁追问:根据陶氏言,那些河西回回既已“变回为蒙”,为什么不直接称其为“达子”,而在前面加上“驼毛”的修饰词呢?秦先生自解自答道:是因为他们具有不同于一般“达子”的特点——信仰伊斯兰教。那为什么偏偏选中“驼毛”一词,而不是其他什么词语?秦惠彬推测说,这是因为他们间或有住牛毛或驼毛帐房的缘故。秦先生还推测说,如果原词是为“驮毛”而非“驼毛”,那或许是因为他们游牧迁徙时要驮着牛毛帐房的缘故 [26] 。
显然秦先生将“托茂”视为一个汉语称谓,认为这个群体之所以名“驼毛”缘于住驼毛帐房或驮着牛毛帐房。虽然文献显示,漠西和硕特蒙古在入据青海湖早期的确养殖过骆驼,但因为气候不适,加上青藏高原的牦牛完全胜任日常驮运任务,海北蒙古人遂放弃了骆驼养殖。托茂人传统的民居是蒙古包,没有使用过驼毛帐房,牧业民族也鲜见驼毛帐房者。1958年祁连等地的托茂人因特殊原因不再使用蒙古包,而是选择了藏人常用的牦牛帐房,每到季节草场迁徙时,会用牦牛驮运牦牛帐房和生活用具,但跟群体名毫无相干。
秦先生关于“托茂”一词的解释,乃典型的“托茂”汉语说。无独有偶,有一种说法认为托茂的“茂”指的是品德高尚、才华出众之人,故有“托茂才子”之说 [27] ,可能也是从汉语来理解的。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茂”原字为“毛”字,将“毛”雅化为“茂”,这一改写本身是出于去少数民族污名化的结果 [28] 。另外,新疆的托茂人中有一种解释说,托茂乃汉语“脱蒙”,即脱离蒙古的意思,起因于蒙古王爷强迫他们改变宗教信仰而与之发生矛盾,他们为了摆脱蒙古王爷的统治脱离了蒙古部落,故曰“脱蒙” [29] 。但是,新疆托茂人脱离青海蒙古出走新疆是光绪二十二年以后的事,而“驼毛”称谓在此之前已然存在。新疆托茂人还有汉语“脱冒”说,解释它源于“脱离了被杀的冒险” [30] 。这跟“脱蒙”说接近,是托茂人用历史诠释现状的“记忆”。
“托茂”汉语解释之外,还有“托茂”藏语说。托茂人生活的环青海湖地区,文献名为“番”或“西番”的藏人是一个重要的群体。“托茂”是藏语词汇的说法,在李耕砚、徐立奎1983年发表的文章中就已列出:托茂是藏语译音,是“脱思麻”的另一种译法。“脱思麻”作为地名,出现在《元史》中,即蒙古蒙哥汗三年(1253年),蒙古汗国在河州设置吐蕃等处宣慰司都元帅府,管辖脱思麻等地。对此,《青海历史纪要》解释说,当时藏族称青海为“脱”,“脱思麻”即“下脱”,指的是青海东部 [31] 。李、徐两位先生否定了此说——“似与‘托茂’风马牛不相及。” [32] 不过,托茂藏语说受到后来研究者的重视,1989年孔祥录、喇秉德在《中国伊斯兰百科词典》“托茂”条中言:“托茂”是藏语‘托日木’的转音,意为“流散人员” [33] 。刘维新主编的《新疆民族辞典·托茂蒙古》中认可并沿用了这一说法 [34] 。
藏语“托日木”的说法,很容易将托茂人与清初逃亡青海蒙古的河西回回联系起来。冯锡时、M·乌兰对“托日木”说做了历史诠释,他们认为在明末和硕特蒙古进入青海之前,青海海北地区藏族部落很多,直到清初情况无多大改变,故某些用语受藏语影响很大,这一地区受汉语影响则是后来之事 [35] 。之后,洲塔等将“托日木”意思引申到“散兵”“兵败散落之人” [36] 上,强化了“托茂”与河西回回的联系,有很大的历史解释性。加之“托日木”说,跟《辛卯侍行记》《秦边纪略》中的史料相关联,故几成定说。
然而,“托日木”说及其解释无法回答此项研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如:河西回回逃亡青海蒙古,正是青海蒙古势力最为强盛的时代,具有收纳能力的蒙古人,为何没用蒙古语称呼此人群,处于弱势的藏族部落何以名之这群人呢?自蒙元时,蒙古、藏人、回回三大群体就有很长的历史互动,蒙古语、藏语中都有“回回”的用语,为何没有直接用“撒尔塔”“浩腾”等蒙藏语称呼,另选“托茂”一词称呼呢?在和硕特蒙古全面征服环青海湖之前,自明朝中期起不同支系的蒙古部落就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一波接一波进入青海,300多年来在青海湖一带占绝对统治地位,原初生活在当地的藏族部落要么被驱逐,要么选择逃遁,留下的少部分则被奴役,藏族部落在海北等地重新崛起是清中后期,青海湖地区蒙古人的藏化乃嘉道以后之事,冯锡时等所言的海北藏区,是今日意义上的藏区,而非彼时情景。而且,在河西回回投奔青海蒙古之前,进入青海的永邵卜蒙古、多罗土蛮蒙古、阿尔秃斯蒙古、喀尔喀蒙古等,在争战失败后,亦有不少“流散人员”或“兵败散落之人”,官方称之为“流虏”,为什么“托日木”没指他们,专指托茂人呢?
关于“托茂”一谓,汉语和藏语说之外,亦有蒙古语之说。最早研究托茂人的李耕砚、徐立奎在托茂人的名称考察时,列举的第一种说法就是蒙古语音译说。两位作者也曾就此访谈和咨询过青海蒙古族同志和蒙古文造诣深厚者,然而“托茂”究竟何词何意,他们坦称“终无法确知” [37] 。笔者曾咨询过西北民族大学的蒙古族学者僧格教授和东乡族学者马自祥教授,他们也无法确定,只是猜测“托茂”一词跟数词“万”或跟“万户”有关。
“托茂”为蒙古语或严格意义上说是蒙古部落的观点,主要见于蒙古族学者嘎尔迪,在《阿拉善左旗信仰伊斯兰教的蒙古人之由来》一文中他说“托茂”应是蒙古语,并与蒙元时期的“秃马惕”人皈依伊斯兰教或明代漠南蒙古土默特部移居青海之事有关,他说青海的蒙古人把“托茂”称之为tuhmud,这无疑是由蒙古语土默特tuhmut一词演变而来 [38] 。在《新疆“托们能克”人由来考》中,嘎尔迪先生又从托茂演变史的角度强调了这一观点,他推测说“托茂”由蒙古族的一个古代部落名“秃马惕”演化而来 [39] 。
与嘎尔迪观点较为相近,孙滔在《青海回族源流考》中认为,“托茂”为“秃马惕”“土麻”“土蛮”“秃满”“秃马”等蒙古部落的不同汉译。他推测说,元初斡亦剌部中一部分人信仰了伊斯兰教,因秃马部信仰伊斯兰教的人数最多,所以斡亦剌各部的穆斯林均被称为“秃马回”,久而久之,简化为“秃满”“秃麻”“土蛮”等。天长日久,经多民族语音辗转流传,又将“秃满”等音转为“陀莫”“驮毛”等载入汉文史籍中 [40] 。然而,此宏大历史在长时段叙事中有历史想象、缺具体文献。
托茂蒙语蒙古部落说,因为文献资料较少,相关论述存在较大猜想和推测成分。托茂蒙语说能否解释“托茂”的意思,这个群体如何从秃马惕(秃马)演变到土蛮(土默特),又如何从土蛮演变到驼毛(托茂),其间发生了怎样的部落历史演变史,与藏语说一样面临着诸多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