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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幻美之境:唐传奇小说中的影像化叙事

至唐代,文言小说迎来了其成熟形态——唐传奇的到来。出自士大夫之手的唐传奇小说,为其作者较高的文学修养及行卷的功利目的所决定,不仅是“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 ,而且“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 。也就是说,小说中的虚构意识明显增强,从这层意义上而言,中国叙事文学的真正崛起始于唐代。

众所周知,唐人的诗歌成就最高,这在传奇小说中也能得到充分印证。由于诗歌的自然融入,有意而为的传奇小说诗化色彩十分浓郁,意象叙事成为其自觉的一种审美追求,在梦幻世界、潜意识及变形艺术的探索方面显现出影像化叙事倾向。这集中表现在某些关于“镜”的小说和梦幻小说中。

就“镜”小说而言,唐传奇的开山之作《古镜记》无疑是最为典型的代表了。作者王度依据民间传说和道教传说编纂了12个有关“镜”之神异功能的故事,文中的镜子可谓神乎其神。小说中的这面古镜乃是天下奇士隋汾阴侯生临终赠王度的,此镜的来源非常神异,据说是黄帝所铸十五面镜中的第八面,“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其镜不仅形制神奇,是汉代卦气说与六壬等术数的结合,而且具有神奇的功效,如镜向日而照时可以透光,扣击此镜时则有清音不绝。而最为突出的一点在于“持此,则百邪远人”。为此王度十分珍视此镜,虽然“今遭世扰攘,居常郁快,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但仍对之念念不忘,记下了有关这面古镜的一系列神奇的故事。其一是照出程雄家婢鹦鹉是千年老狸。其狸醉而起舞,歌罢化狸而亡的场面极为感人;其二是此镜与日月有着不解之缘,竟能神奇地随日月盈亏昏明;其三是其神异性胜过宝剑,使之黯然无光,但却不夺太阳太阴之光;其四是镜的命运犹如人一样,也可预先占知,如苏公占卦,得知镜从苏家亡后入河洛间侯家,后再入王家;其五是出现了一位神异的胡僧,识得王家此宝,并告知此镜的种种灵相,如透日光、照见脏腑、深藏泥中而不晦等;其六是以镜挂树间,杀灭芮城令厅枣树中的蛇精;其七是天下病疫,镜治愈了龙驹一家人的疾病,且治愈百姓众多,为此镜精自鸣托梦,指点用镜不可违逆天意。后来王度之弟王赜借古镜而走江湖,又生出了不少离奇故事,如以镜照出岩中龟猿二精,并悬镜至晓,杀灭之;宝镜杀水蚊而食之;照杀张琦家作祟之雄鸡精;平定江中风浪;照李敬慎家鼠狼、鼠及守宫三妖等。后来遇庐山奇士苏宾告之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镜神也于梦中说:“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最后至“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之,即失镜矣。”

这篇三千余字的传奇,打破了对以往镜小说单则记录的传统,采用的是珠串结构,把许多神奇的镜故事连缀在一起,其中的各个小故事情节均有相对独立性和完整性,而各情节间又是有机连贯的,即以古镜为贯穿所有故事的中心题旨,这体现出我国古代小说由粗陈梗概残丛小语式的志怪向情节复杂的传奇过渡的初期形态。而且《古镜记》的宗旨也不在于记录一则则神奇故事,而是有意为小说,集合前人之大成,创作一面关涉各方面的古镜,来抒发作者对人生忧患及时势变迁的感慨。正如汪辟疆先生所言:“古今小说纪镜异者,此为大观矣。其事有无,姑勿论。即观其侈陈灵异,辞旨诙诡,后人摹拟,汗流莫及。上承六朝志怪之余风,下开有唐藻丽之新体。沟唐人小说之开山也。” 正因为作者王度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宝镜已从此前那种简单的工具性存在,而转向了人格化的存在,它不再是陪衬物而成了叙述的核心主体,非但拥有人形面貌,也兼具人情人性。一篇《古镜记》犹如一篇人物的传记,显而易见,有关镜意象的描写在其手中有了质的飞跃。

值得关注的是,在小说的叙事上,由于该篇自觉地引入了佛教三世等观念,借鉴了其空幻的思维方式,其影像化叙事既拓展了非人间世界的叙事空间,增加了叙事的自由性,同时也拓展了心理世界,包括梦境,潜意识的描写幅度和深度,这一内在化的叙事手法使作品更富有幻想色彩,增强了作品奇幻诡异、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事实上,这类的“镜”小说在唐人小说中是较为普遍的,薛洪绩在《传奇小说史》中论及唐代单篇传奇小说产生初期的代表作时举了三篇为例,即《古镜记》《梁四公记》和《游仙窟》,而这三篇中全都有镜的内容。除了这三篇早期过渡性的唐传奇外,较有名的作品有李冗《独异志》中的“乐昌分镜”及郑还古《博异志》中的《敬元颖》等,敬元颖实乃镜原莹,讲的就是原本明莹之镜的故事,该镜不但可直接化为人形,并有极强的预知性,意象幻化,时空交错在此篇小说中已妙用自然,镜与人物运势的联系比《古镜记》紧密。

比较特别的“镜”小说还有李冗《独异志》记载唐中宗以镜照面、镜语为王的故事、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二记唐代名相宋憬揽镜见“相”的故事、《太平广记》卷八十五“蜀城卖药人”条引《玉溪编事》还记载了可照见百里的铁镜故事以及《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五转述《北梦琐言》的“僧彦先”条,记录了和尚彦先照镜时竟然目睹了自己从前所做的丑恶行径之奇事等。仔细想来,这类镜小说中的镜子却颇有意味,它不仅能够助人突破时空的限制,或预知未来,或可见远处之事物,甚至还可令时间倒流,将过去也一一呈现于镜中,在这里宝镜已经具备了经典电影《大话西游》中月光宝盒的某些基本功能,二者之间最明显的区别是,一个尚需隔着镜子实现,另一个则直接通过穿越完成。

总体而言,无论是借助何种神器法宝,仅仅试图窥见大千世界还是通过穿越直接干预,都是基于人类内心深处希望掌握未知事物甚至改变它的真实心理需求。由此观之,唐末五代著名道士杜光庭在《录异记》卷八中所记载的那面奇异独特的“两面镜”的诞生大约也是源于此吧,据文中所述,与此前宝镜不同的是,此镜的两面皆可照,如若从背面来照就如水面倒影一般,可见此镜形成的背后其实隐含着道家相反相成的辩证思想,已为后世《红楼梦》里那面“风月宝鉴”的横空出世埋下了伏笔。

值得关注的是,由于同时深受佛教思想影响,唐代小说中的镜还可以直接反应“诸善恶业”,如段成式《酉阳杂姐》卷九:“持天镜林中,天人自见善恶因缘。” 又李玫《纂异记》中有《齐君房》一篇,记录了一位胡僧拥有一面奇异之镜,君房照镜后方知报应之事,荣枯之理,遂剃度出家。细察之,不难发现,这类镜子的实际功用应是隋唐以降佛教“业镜”之说盛行的横向移植,所谓“业镜”,简而言之,即是“中国本土化宗教经典中提及的一种鉴查众生所积之善恶功过的镜子,它是冥府地狱中审亡人之工具” 。从本质上来看,它其实“是佛教想象出来用以警诫众生、显现业力果报的一种独特辅教工具” 。由此可以看出,唐代小说中一系列镜意象所蕴含的明辨是非善恶的公正力量其实是来自佛教业镜最基本的功用。可以说,唐代小说中的镜意象是中国本土文化与佛典文化共同积淀的成果。可见,在传奇作品中,“镜”小说有了更多、更细致、更精彩的演化。

此外,在唐人那些以超现实的时空幻化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梦幻小说中,影像化叙事较之前时代增添了更多的现代性色彩,已近于电影中的蒙太奇叙事手法。在这类小说中,梦境犹如一面奇异的镜子,是用来倒映现实人生的。在唐传奇小说中,这方面写得最出神入化的首推沈既济的《枕中记》,文中描述已进入壮年的邯郸卢生于现实生活中颇多失意,机缘巧合下借道人瓷枕而在梦境里实现平生之志,梦中他先攀附上名门,迎娶世家之女,顺利完成了其事业起飞的第一步,后高中进士,从校书郎一路晋升节度使,甚至位历三公,中间虽然宦海沉浮,起起落落,但总归富贵荣华一身,子孙后代亦享福荫。可在其高寿而终梦醒之时,却发现梦里漫长的五十余年不及现实蒸煮一顿黄粱米饭的时间,梦里梦外落差巨大,令人深思,而晚唐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则以志怪入梦喻,增添了更多的讽喻和寄托,文中主人公淳于棼在一次醉酒入梦后,魂穿到槐安国(即蚁穴中),体验了一回由驸马到南柯太守之后被遣送回故里盛极而衰的人生。令人难堪的是,其二十余年的醉梦人生,与留在家中的两位友人洗脚的时间却大致相当。此篇由于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时间差与极具嘲讽意味的反转人生,寄寓了作者不无沉痛的感悟:人生原是幻梦,蚁穴富贵不足道,故对俗世生活不必太过执着,可不管人是否参透其理,生命短暂,最终不免陷入悲凉。如果说《枕中记》梦中境遇与现实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照关系,那么《南柯太守传》通过梦后印证却使二者形成了类比映衬的关系,这种以梦境喻人生的影像化叙事的形成应与佛道两家空幻出世的思想有着内在联系。而对于死后的另一个世界,唐代小说也多有触及,其中常以打破时空阻隔的方式敷衍成文,这种古今错综的影像化叙事杰作首推韦瓘的《周秦行记》,小说以第一人称“余”起笔,叙写落第后的牛僧孺于归家途中夜月入古宅,同时得遇汉代以来历朝美人,从西汉的薄太后、戚夫人与王嫱,到西晋绿珠、南齐潘妃及唐代前朝的杨贵妃,彼此诗酒唱和,相谈甚欢,兴尽之余,还有昭君陪伴过夜,作者以鬼神之说为掩护,有意违背历史时间的真实性原则,或明或暗地突破了人世间的伦理纲常,显现着大胆逾越边界的勇气,由此可见,这种人鬼杂处、古今错综也是一种非人间的时空幻化形式,其功能与前述的镜喻与梦喻类似,小说中常以之来反讽人世。事实上,唐代小说中具备这一叙事倾向的作品为数不少,如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张 的《游仙窟》、张说的《梁四公记》、裴铏《传奇》中的《崔炜》与《张无颇》、白行简的《三梦记》、牛僧孺《玄怪录》中的《张佐》、张读《宣室志》中的《惠照》等。这些小说在内容意趣方面虽然无特别之处,但其影像化叙事艺术却独放异彩。

概而言之,在六朝志怪小说的基础上,唐代士人因其开阔的视野与敏锐的才智,使时空交错幻化的影像化叙事手法在其文本实践中有了长足的发展。如前文所述,不仅手法类型方面有极大的拓展,象喻的层次和关系也更为复杂精巧,这在一些“镜”小说和梦幻小说中表现尤为明显,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有意借助使叙述层次复杂化的叙事谋略,对叙事时空进行可信性的改变和交错,把时空非人间化之后,又反过头来审视人间。彻底解构和混乱了现实的时空逻辑,旨在彼此映照中看清时人生存真相。显而易见,这一叙事倾向的形成“与神仙思想或佛教观念的流行有关”,而道教佛教思想的兴起又源于人世间的种种局限性与思考,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够尝试超越的唯有笔下的世界。由此可见,民众普遍的心理诉求才是推动小说此类叙事方式演进的根本动力。 RtrY1xNkKaM1BaBVWuxkE5sCuRSUWIcPJl5KbFrHs5H8f0DbzgL3uEj0PHNMoj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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