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青铜器铭文之所以具有独特的价值,成为重建商周历史的直接史料,关键就在于其材料的真实性。孔子曾欲作夏史、商史,但因文献不足而作罢,他所说的文献就是指这类直出先民之手、未经后人整理或改篡的史料。很明显,重建商周信史的根本保证就是史料问题。然而自有宋以降,商周青铜彝器之伪器赝铭代不绝迹。尤其近四十年来,随着技术手段的进步,作伪风起,且其中之善者甚至达到了乱真的程度,凡器形、花纹、材料、锈色,几无破绽。唯涉及到铭文的制作,作伪者尚不能全面掌握其知识体系,时见纰漏。铭文是证经补史最重要的材料,直接决定着学术研究的是非曲直,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因此对于非经科学发掘的具铭铜器而言,对铭文的辨伪已成为历史学、考古学和古文字学研究的首要工作。
王沛姬博士在随我攻读硕士学位期间,为能让她尽快熟悉金文的结构特征和书法特点,曾命其于重要的铭文资料反复摹写。而她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一篇铭文摹写数十遍是常有的事,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以致最终练就了一手金文好书法,其脱稿默写,结体端正,韵味十足,一挥而就。在与沛姬平时的讨论中,我发现她对青铜器铭文已经有了起码的敏感,对真伪问题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和心得,于是我为她选择了商周青铜器铭文辨伪的题目,作为她的硕士学位论文。经过她的努力,一篇硕士论文竟写出了博士论文的水平,洋洋洒洒成三十万言,深得答辩委员的嘉许。
以铭文辨伪为题作为学位论文,最重要的当首推张光裕先生的《伪作先秦彝器铭文疏要》。此书完成于1970年代,未及其后出现的赝铭伪作。而近数十年来,新见之伪器不可胜数,作伪之手段更是花样翻新,对这些伪铭的考辨工作不仅必要,也非常迫切。沛姬的研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其不仅是对前辈工作的继续,当然也应和了学术界的现实需要。
此书的重点放在了对近数十年新见赝铭伪刻的考辨,特别是对一些学者认定的真器问难质疑,提出了自己的独到思考和辨伪方法。其对作伪手段的分析细致入微,条分缕析,包括文字特征,遣词习惯,时代特点,制度背景等,据真铭总结规律,以真量伪,言之有据,提出了很多有说服力的见解。今天她将完善后的著作呈现给大家,以期能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有所推动。
青铜器铭文的真伪鉴别,必须以对真铭的深入研究为基础,据真而识伪,而不能据伪而识伪,此为辨伪工作的不二法门。清人陈介祺考辨真伪堪称精湛,其经验概括为五法(《簠斋尺牍》册四)。容庚先生于铭文辨伪颇具心得,其见识也已总结为八法(《殷周青铜器通论》第九章)。这些方法的核心要义都是通过对真铭规律的总结归纳,以真标准比辨伪作品,只要辨伪者对真铭的规律了然于心,伪铭也就将无所遁形。
作伪者的作伪手段变化多端,或仿旧铭,或造新辞,或兼凑杂糅。新创铭文或兼凑杂糅对作伪者的学术素养都要求太高,不免破绽百出,一望可识,所以这类伪铭并不难审别。但仿造旧铭者则因有蓝本参考,点画错讹很少,风格失真不多,伪迹则不易辨察。容庚先生曾提出后人凡模仿宋人著录之器必伪的原则,于今仍然适用。因宋人所见之器多已为金人掠毁,故南渡后的金文著录与研究,因器形不易得见,学者只能被迫但摹铭文款识而已。近年出现的西周应侯簋,即是此类伪作的代表。此簋的器形和铭文曾著录于吕大临《考古图》和王黼《宣和博古图》,铭文则著录于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贴》和王俅《啸堂集古录》,《殷周金文集成》在整理诸种著作时,因《啸堂集古录》所录铭文最近原铭风格,故独取之,编号为03860.1和03860.2,分别属于盖铭和器铭。古之书法艺术,为求变化而颇重避复,不独后世之真隶行草,篆书亦然。故商周彝器铭文,凡盖器同铭或数器同铭者,其结体风格都不会完全一样,而必然表现出某些刻意求变的趋势。据对《啸堂集古录》所著应侯簋盖铭与器铭的分析,即知其表现的避复变化非常明显。但作伪者不明此理,加之未见《啸堂集古录》本已将盖铭与器铭明确区分的事实,而仅以《殷周金文集成》03860.1著录的盖铭摹本,错误地将其摹录于伪作的器身,致盖器铭文错植。况且与宋人著录的器物图像对比,伪器的器形与纹样也与真器大不相同,故其作伪痕迹清晰可鉴,作伪心路昭然若揭。这个事例说明,铜器铭文的辨伪既不可忽略对铭文字体优劣高下的直观判断,又需要系统的知识储备,艰辛而复杂。
有作伪才会有辨伪,所以辨伪其实是在总结作伪的规律,这当然要求辨伪工作要对伪器伪铭作全面的考察。事实上,伪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就不仅可以使不明真伪者清醒,也同样可以使作伪者清醒,这种魔道较量无疑考验着学者的智慧。作伪的手法在不断更新,这必将推动辨伪研究的不断深入。因此,辨伪的工作需要长期不懈地坚持下去,这对于纯净学术研究将大有裨益,对于纯洁祖国的传统文化也将大有裨益。
冯时
2022年10月12日于尚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