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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体悟市井之韵:唐宋比较视角下的西湖话本叙事

在江南城市化进程中,市民文学以市民趣味为标准,以市场需要为杠杆,对各种文体施加影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巨大波澜,从核心到外围,由强至弱,产生一股股通俗化、市民化的强大冲击波。就影响力而言,由内而外的层次分别是话本戏曲—词—诗文等,其中以话本的社会影响和辐射面最大、最广。在以话本为中心的市民文学辐射圈中,从文本形式中体现出来的娱乐功能与教化功能恰好形成逆向的消长。

南渡以来,来自汴京乃至全国各地的“说话”艺人云集临安。他们在瓦舍勾栏演出,重操旧业,并在激烈的竞争中不断完善“说话”艺术,细化流程,明确分工,组织起行会和编写话本的团体,各分家数,形成了一些职业化很高的“说话”艺人群体,为市井民众说唱各种类型的话本。今存明钞本《说郛》卷三之《古杭梦游录》中的有关南宋“说话”四家的记载明确,主要可分为以下四家:一是小说;二是说铁骑儿;三是说经;四是讲史书。南宋时期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之《瓦舍众伎》条有云:“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故事,铁骑公案之类,其话本或如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多虚少实,如巨灵神朱姬大仙之类是也。影戏……其话本与讲史书者相同”, [56] 这些故事往往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罗烨《醉翁谈录》中的《舌耕叙引》有云:“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 [57]

“城市叙事”指的是发生在城市空间中的、带有城市属性的故事情节的叙事内容或段落。在宋元话本中,最为人所熟知和称道的就是关于杭州的叙事,在以《碾玉观音》《错斩崔宁》《西山一窟鬼》《菩萨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等为代表的一批杭州题材话本中,南宋说书人在生动说唱故事情节的同时,也展示出独特的叙事形态及其背后的城市情怀。

如何更深入地理解宋元话本中城市叙事的特色?本书选择了一个唐宋比较的视角,唐传奇与宋元话本在城市叙事方面有诸多之不同,由于城市空间属性上的差别,造成了迥然有别的文化主题。如果将唐传奇之曲江叙事与宋元话本之西湖叙事展开比较,尤可看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之典型场景书写上的文化差异。

就世俗层面的城市空间而言,我们发现,唐代传奇笔记正面描写城市平民生活的篇章很少,只有《李娃传》《北里志·张住住》《大唐奇事·昝规》等寥寥数篇。在关于长安的故事书写中,馆阁宴饮,仕女王公优游其中,这种贵族化的色彩正是唐代城市空间的固有特色。所处时代的城市属性决定了城市叙事文本之属性,曲江叙事与西湖叙事,尽管文化底色不同,在叙事文本形态上却同样丰盈饱满,这使得两者的比较有了历史文化层面的纵深感。不同的城市场域,不同的写作者或说书人,不同的故事主体,通过相互映照,更能够凸显出后者在文化意蕴上的嬗递,即走向市井空间的现世体悟。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是“走向市井”,指的是城市生活场域的属性,前者城市叙事中的主体是贵族而非市民,“走向市井”体现的是重心下移的努力方向;二是“现世体悟”,指的是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现世情怀之追求,包含了对于城市生活的种种世俗体悟。

一 作为叙事场景的城市空间:曲江与西湖

正如前文所述,就城市发展而言,由唐至宋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历史性变革,西方学者称之为“中世纪城市革命” [58] 。从北宋初期城市工商业逐步发展而造成的“侵街”现象,到坊市制度的彻底瓦解,工商业市场获得空前的自由度。随着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宋代城市日益繁荣,城市空间不断开辟,城市人口增加。整体的城市风貌与唐代相比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就城市叙事而言,唐与宋的城市空间描绘在空间序列上有较明显的不同,这就意味着空间之间的转换与渗透不同。在唐代,城市叙事多为帝都叙事,因此其城市空间主要是由宫廷空间、寺观空间、坊巷空间、山水名胜空间等组合起来,以政治文化空间为主体。宋后城市生活的内容更为丰富,其空间序列乃是以市井空间为中心,庭园空间、山水空间、寺观空间等多空间的转换与融合。

作为叙事场景的曲江大多与政治文化有关。曲江乃是唐代长安士人最喜前往、最为活跃的场所之一,因曲江空间活动的丰富性,唐传奇中的曲江叙事涉及的题材内容亦较多,如山水风物、官员聚会、商贩买卖、婚姻爱情、侠客豪士等。文人对曲江正面描写不多,但曲江作为唐传奇的故事场景却是不可替代的,其空间的主要内涵一直与时代之政治文化密切相关。

曲江最著名的是唐时新科进士之曲江会,它是曲江风流的核心所在。所谓“曲江会”,即是新科进士在曲江举行的各种游宴活动的总称。在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对其有简要记载:“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 [59] 曲江会上的这些游宴活动与普通宴聚相比,除了饮酒赋诗、乐歌妓舞等之外,还有许多特殊习尚,且各有名目,《唐摭言》卷三“宴名”列出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十种 [60] 。曲江会逐渐成为新科进士的以庆祝为重心的宴聚,且规模越来越大,以至后来连皇帝也要参加,“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几乎成为长安最热闹的时候,有诗云:“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 [61] ,杏园探花、雁塔题名、曲江流饮、曲江游宴活动被誉为第一流人物的第一等风流事,成为千古美谈。

新科进士在曲江恣意游乐,产生不少有趣的故事。如《太平广记》贡举五之《卢彖》:“崔沆及第年,为主罚录事。同年卢彖俯近关宴,坚请假,往洛下拜庆。既而淹缓久之,及同年宴于曲江亭子,彖以雕幰载妓,微服亸鞚,纵观于侧。” [62] 小说中的新科进士卢彖不与同年欢庆,却与艳妓相亲,结果为人告发。此外,还有《剧谈录》记载的《裴休》一文,讲述了裴休于曲江荷花盛发时与省阁名士同游的故事,其所遇亦可解颐。“升平裴相国廉察宣城,朝谢后,未离京国,时曲江荷花盛发,与省阁名士数人同游。自慈恩寺屏去左右,各领小仆,歩至紫云楼下,见五六人坐于水际。裴公与名士憩于旁。中有黄衣饮酒半酣,轩昂颇甚,指顾笑语轻脱。裴意稍不平,揖而问之:‘吾贤所任何官?’率尔而对曰:‘喏,即不敢,新授宣州广德县令。’连问裴曰:‘押衙所任何职?’裴公效曰:‘喏,即不敢,新授宣州观察使。’于是狼狈而走,同坐亦皆奔散。朝士抚掌大笑。” [63] 曲江之畔,名士贵官如云,言行不可不谨慎矣。

曲江除了作为进士、官员聚会之所,还是政府祈雨之地,同样有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册府元龟》卷五十四《帝王部·尚黄老第二》记载:“(唐肃宗)乾元元年(758)二月旱,于曲江池投龙祈雨。又令道士何智通于尚书省都堂醮土神用特牲,设五十余座。右仆射裴冕及尚书侍郎官并就位如朝仪。” [64] 同书卷一百四十四《弭灾第二》记载:“乾元元年五月己亥亢旱,阴阳人李奉先自大明宫出金龙及纸钱,太常音乐迎之,送于曲江池。投龙祈雨。宰相及礼官并于池所行祭。” [65]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亦云:“岁旱,文宗忧甚。戢躬祠曲江池,一夕大澍。” [66] 乾隆年间《西安府志》卷七十六拾遗志引《宣室记》云:“萧昕为京兆尹,京师大旱。天竺僧不空三藏居静住寺,善持念召龙兴云雨。昕诣寺谓三藏结坛致雨,三藏乃命其徒取桦木皮尺余,钻小龙于上,震舌呼咒。食顷以龙授昕,曰:‘可投曲江中’。昕如言。投之,旋有白龙身长数丈自水出,状如曳素。倏忽亘天,暴雨骤降。比及永崇里,道中之水已决渠矣。” [67]

宋代城市发展以及随之产生的空间变迁对于城市叙事有着重大影响,这种重大转变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典型的城市空间被极大地拓展开来,比如街衢市场、勾栏瓦舍,成为最具时代特征的空间景观;二是传统的城市空间如宫廷、酒楼、名园、佛寺、道观等得到了继续关注,并在相关描写上有所递进;三是城市空间之间的转换变得频繁,各类空间相互渗透,呈现多元交错的态势,商业空间、娱乐空间、政治空间等彼此交织,城市空间被赋予了多种属性。

西湖周边的湖山佳景可谓得天独厚,而由此开展的游赏盛会也喧阗热闹。《警世通言》卷二十三《乐小舍拼生觅偶》写乐小舍思恋顺娘,城中每有胜会,皆美服出行,小说写道:“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 [68] 由此可知,临安城里每年至少有四次盛会,其中的清明和端午都与西湖有关。“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同苏轼诗所云,西湖是临安人四时皆宜的去处。《武林旧事》卷三:“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69] 《警世通言》卷二十三《乐小舍拼生觅偶》:“……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客便,或三朋四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 [70] 另如《西湖三塔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西山一窟鬼》等话本中都有游览西湖的记载。若说西湖的夜游之盛,则在小说《裴秀娘夜游西湖记》中表现亦颇充分,文中写道:

这临安府城内开铺店坊之人,日间无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节之日,未牌时分,打点酒樽、食品,俱出涌金门外,雇请画坊或小划船,呼朋唤友,携子提孙。公子王孙,佳人才子,俱去夜游,有多少密约偷期之事。各人游至三更已后,去那六条桥亭子上歇宿,时人称为“西湖里点灯,东湖里明”。 [71]

在西湖周边游览的过程,就是一个世俗空间不断转换的过程。《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自炫,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飞禽、水傀儡、鬻水道术(宋刻无‘水’字)、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 [72]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之语,可见出西湖作为世俗空间极大的包容性。

二 从贵族趣味到现世情怀

从曲江到西湖叙事,仔细比较,就能发现不同的时代风尚与文化趣味。曲江之作为新科进士的聚会之地,还与当时的上巳节风俗相关。上巳节曲江游宴是古代祓禊风俗的演变和发展,是唐代规模最大的游宴活动,尤以玄宗开元、天宝时为最盛。杜甫《丽人行》诗中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之句,即指此宴而言。每年的三节: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京城士女咸要来此登赏祓禊。届时“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 [73] 。“长安士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又“都人士女,每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 [74]

“争攀柳丝千千手,间插红花万万头”就是对曲江游宴女郎的绝妙描写。唐代长安仕女春游,有一种习俗,即十分讲究在头上插上名贵的鲜花,时人称之曰“斗花”。《开元天宝遗事·斗花》记载:长安王士安,春时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为胜,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备春时之斗。 [75] 其实她们相斗的何止鲜花,从服饰、化妆乃至步态都无不讲究,唯恐逊人。在这个日子里,“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 [76] 。她们亦可借此见到平时无缘一睹的王孙公子、风流进士等青年男子,大开眼界。

长安城的侠与妓故事,总是与贵族生活相联系,同样也出现在曲江叙事中,成为长安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曲江是贵族文人的游赏和进士曲江宴举办之地,也是“人物喧杂、举国胜游”的民众游览地,在热闹非凡的曲江游宴展开之时,不免发生一些不平之事。在唐代小说中也塑造了一些豪士侠客形象,如《宣慈寺门子》一文近于纪实,讲述了唐僖宗乾符二年三月,在新科进士曲江宴时发生的一个故事:

饮兴方酣,俄睹一少年跨驴而至,骄悖之状,傍若无人。于是俯逼筵席,张目(明抄本“张目”作“长耳”)引颈及肩,复以巨垂枨筑佐酒。谑浪之词,所不能听。诸子骇愕之际,忽有于众中批其颊者,随手而堕。于是连加殴击,又夺所执垂,垂之百余。众皆致怒,瓦砾乱下,殆将毙矣。当此之际,紫云楼门轧然而开,有紫衣从人数辈驰告曰:“莫打。”传呼之声相续。又一中贵驱殿甚盛,驰马来救。复操垂迎击,中者无不面仆于地。敕使亦为所垂。既而奔马而反,左右从而俱入门,门亦随闭而已。坐内甚忻愧,然不测其来,又虑事连宫禁,祸不旋踵,乃以缗钱束素,召行殴者讯之曰:“尔何人?与诸郎君阿谁有素?而能相为如此。”对曰:“某是宣慈寺门子,亦与诸郎君无素,第不平其下人无礼耳。”众皆嘉叹,悉以钱帛遗之。复相谓曰:“此人必须亡去,不然,当为擒矣。”后旬朔,坐中宾客多有假途宣慈寺门者,门子皆能识之,靡不加敬。竟不闻有追问之者。 [77]

“曲江大会”引得士女观看,万人空巷,丽人如云,不少妓女亦借此出位。如《刘泰娘》文曰: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乱离之春,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于门矣。 [78]

长安北里妓刘泰娘,先前因“居非其所”,门前冷落,鲜有光顾者。其在与诸妓同赴曲江宴之后,游人争相探询,由此招揽到更多恩客。唐时的青年士人总是在曲江附近遇见淑女佳人,唐人小说以曲江为爱情奇遇的发生地可谓开创一个传统。

从曲江到西湖,贵族趣味演变为现世情怀。就人物身份而言,参与曲江之会者大都为进士官员,节庆之时则有名媛丽人游步其中,因此所叙述的不外乎风流高会的奇闻逸事。而对于杭州西湖而言,市井民众成为主流,表达的也多是发迹变泰的平民梦想。

就节庆风俗而言,比之于唐代曲江上巳节祓禊风俗,西湖叙事中多的是放生描写,展示出普通民众的宗教情怀。杭州之放生风俗约起于五代,以后诸朝的杭州,皆沿袭这一旧俗。比如《都城纪胜》之《社会》:“城中太平兴国传法寺净业会,每月十七日则集男士,十八日则集女人,入寺讽经听法。岁终则建药师会七昼夜。西湖每岁四月放生会,其余诸寺经会各有方所日分。” [79] 《西湖老人繁胜录》在说“佛生日”时,有云:“府主在西湖上放生亭设醮祝延。圣寿作放生会,士民放生会亦在湖中。船内看经、判斛、放生;游人湖峰上买飞禽、乌龟、螺蛳放生。” [80] 《武林旧事·浴佛》:“四月八日为佛诞日,诸寺院各有浴佛会,僧尼辈竞以小盆贮铜像,浸以糖水,覆以花棚,铙钹交迎,遍往邸第富室,以小杓浇灌,以求施利。是日西湖作放生会,舟楫甚盛,略如春时小舟,竞买龟鱼螺蚌放生。” [81]

在曲江边,带有传奇色彩的往往是关于侠与妓的奇闻逸事,而在西湖边,除了红尘中市井细民,还有一类形象活跃其中值得注意,那就是佛教僧人。临安城内外寺院极多,《武林旧事》卷五《湖山胜概》中所列有数百座,为话本提到的则有灵隐寺、传法寺,如《菩萨蛮》写陈可常受屈,为郡王所责,灵隐寺的印长老“连忙入城,去传法寺,央住持槀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与可常讨饶”。 [82] 再如《喻世明言》卷三十《明悟禅师赶五戒》(谭正璧先生以为宋元旧本)中对天竺寺“三生石”来历的记载,尽管在唐人袁郊笔下《甘泽谣》已有李源与圆观三生相会的故事,而宋人之处其境言其事,更为切近。

在西湖周边的寺院中,最著名的僧人当属于济公。济公故事自南宋以来即在民间广泛流传。明代释大壑曾撰写《道济传略》:“道济,字湖隐,天台李茂春子。母王氏,梦吞日光而生,绍兴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也。年十八,就灵隐瞎堂和尚远落发。风狂嗜酒肉,浮沉市井,或与群儿呼洞猿、翻筋斗,游戏而已。寺众讦之,瞎堂云:‘佛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遂不敢摈。自是人称济颠。” [83]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四《方外玄踪》亦记载了关于济颠的故事:“济颠者,本名道济,风狂不饬细行,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人以为颠也,故称济颠。始出家灵隐寺,寺僧厌之,逐居净慈寺,为人诵经下火,累有果证,年七十三岁,端坐而逝。人有为之赞曰∶‘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眉毛厮结,鼻孔撩天,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有时结茅宴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气吞九州,囊无一钱。时节到来,奄如蜕蝉。涌出舍利,八万四千。赞叹不尽,而说偈言。’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今寺中尚塑其像。” [84] 文中所记的济公乃是一个“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的酒肉和尚,却又深谙佛理,急人危难,救世济民。在佛教徒的观念中,他们普度众生,求的是来生,关注的却是现世。济公故事所倡导的现世理念正与西湖叙事世俗化的文化品格相通。

如果说,曲江叙事中的故事主人公多的是士、侠、妓,那么到了西湖叙事则更多的是释、商、女。我们不妨来比较唐传奇中的温庭筠《华州参军》和被视为宋元旧本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前简称《华州》,后简称《白娘子》)。分别发生在曲江和西湖边的两段艳遇,分明可见出两者在文化精神上的传承与接续。

温庭筠《华州参军》:“华州柳参军,名族之子,寡欲早孤,无兄弟。罢官,于长安闲游。上巳日,于曲江见一车子,饰以金碧。从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帘徐褰,见掺手如玉,指画青衣令摘芙蕖。女之容色绝代,斜睨柳生良久。生鞭马从之,即见车入永崇里……” [85]

我们再来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生药铺伙计许宣与白娘子相遇的情形:“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了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 [86]

两幅画面人物形象有别,叙述口吻不同,风格迥异,一边是贵族名士与淑女名媛之一见钟情,雍容雅致;一边是商铺伙计与丧偶少妇的同船相遇,俚俗活泼。曲江叙事突出的是门第观念与贵族品位,西湖叙事则是更纯粹的世俗欲念与现世体悟。

其实,除去这些,这两个故事有着更多令人惊奇的相似之处。首先,就城市叙事而言,《华州》以曲江叙事开篇,故事发生地主要在长安,《白娘子》以西湖叙事开篇,故事发生地主要在临安;就情节而言,两个故事讲述的都是一男与一女一婢的故事,情节结构都是三合三散,也即是男女主人公三次聚合又三次分离,最终以悲剧结尾;就人物而言,《华州》中的女主人公生前抛弃本夫王生,投奔男主人公柳参军,死后精魂不灭,与婢女之魂再次千里投奔,《白娘子》中的女主人公本为蛇精所化,一次次与小青寻觅许宣。两人都表现出对于感情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通过这些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一个事实,到了温庭筠所处的晚唐时期,曲江叙事尽管在整体叙述上还有政治化、贵族化的传统特征,其思想内涵已悄然发生改变,《华州参军》是一场由女性发起的热烈的爱情追逐,成就了一段穿越生死的颇具个性解放意识的情爱叙述,这似乎表明市民化审美趣味的逐渐形成,就此而言,此《华州参军》对于其后之宋元话本《碾玉观音》《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等篇的启示可谓意义非凡。由此可见,从曲江到西湖,走向市井空间的现世体悟,这是由唐而宋之城市叙事的必然选择。

三 城市空间想象与文化意蕴

有西方学者认为,“城市既是一种景观、一片经济空间、一种人口密度;也是一种生活中心和活动中心;更具体一点说,也可能是一种气氛、一种特征、或者一个灵魂”。 [87] 在曲江叙事与西湖叙事中,正因为出于不同之空间想象,展示不同之文化情怀,曲江与西湖在相关叙事中都近于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化符号。就两种城市叙事的文化心理而言,如果说,曲江代表的是神秘的、不可预测的政治命运,西湖则更多展现出亲切的、当下的世俗热情。

长安曲江见证了唐代文士文化的形成。士人通过科举考试在长安取得的还不仅仅是一个资格,恐怕极为重要的还有及第以后所举行的种种诸如谢恩、期集、过堂、题名、燕集等带有礼仪性质的活动,通过这些活动士人们除了拜谒权臣、疏通关节,从而为自己的仕途做好铺垫之外,还通过雁塔题名、曲江游宴等天下瞩目的盛大仪式向世人昭示了自己的荣耀,士人们也依此象征性地获得了身份上的确认,这是其他方式很难替代的。由于科举制打破了门第、身份等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使许多文士热衷于功名,期望一朝成名。故曲江因为特殊的地理和政治地位而成为文人心中的神圣之地。“大君及群臣,宴乐方嘤鸣”(储光羲《同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春光深处曲江西,八座风流信马蹄”(权德舆《酬赵尚书杏园花下醉后见寄》),曲江作为长安城的主要地标之一,它因新科进士的曲江游宴而带上了特定的政治和文化符号意义。而曲江宴所借以传达的特定政治蕴涵,正是唐代长安城作为全国政治中心的背景所带来的。曲江本身不是一般意义的地域范围,而是具有深厚精神内涵及强大辐射力的历史遗迹与文化名胜。文人与曲江之间的关系,能折射出特定时代精神的影像。正因为如此,在传奇小说中,曲江的文化意蕴才更加彰显。在《李娃传》中,荥阳生天门街唱挽歌,被其父发现,以为奇耻大辱,“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这一地理位置的选择显然别有意味,表达了荥阳公对儿子功名曾经的极高期待,以及梦想破灭后的无限失望,在这里,曲江意象可视为一种特殊的政治文化符号。

曲江作为独特的自然人文空间,政治命运的不可把控有时又是和自然力量的令人敬畏联系在一起。前文提到,曲江池除了供人游乐之外,同时也是唐朝廷早年祈雨的地方,且颇为灵验,因而成为神异之地。唐代欧阳詹《曲江池记》云:“至若嬉游以节,宴赏有经,则纤埃不动,微波以宁,荧荧渟渟,瑞见祥形。其或淫湎以情,泛览无斁,则飘风暴振,洪涛喷射,崩腾骆驿,妖生祸觌。其栖神育灵,与善惩恶有如此者。” [88] 用曲江的平静和泛滥成灾来比附社会现实,多有迷信。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则可见出时人心目中的曲江形象。开元年间李蒙、裴士南、李捎云等即因参加新科进士的曲江会,泛舟曲江,结果出现意外,造成舟覆人亡的悲剧。此事在当时应影响颇大,在《广异记》《定命录》等多种唐代小说集中皆有记载,而较为典型的则是《独异志》中的表述:

开元五年春,司天奏玄象有谪见,其灾甚重。玄宗震惊,问曰:“何祥?”对曰:“当有名士三十人,同日冤死。今新及第进士,正应其数。”其年及第李蒙者,贵主家婿。上不言其事,密戒主曰:“每有大游宴,汝爱婿可闭留其家。”主居昭国里,时大合乐,音曲远畅,曲水涨江,联舟数艘,进士毕集。蒙间(明抄本间作闻之),乃逾垣奔走,群众惬望。才登舟,移就水中,画舸平沉。声妓篙工,不知纪极,三十进士,无一生者。 [89]

此后,在天宝三载亦曾发生曲江水患。彼时曲江寻春人众,曲水忽涨,溃破堤岸,寻春者转眼化为鱼食。有学士樊铸专门就此事作《檄曲江水伯文》一篇,向曲江之神主兴师问罪。在曲江这一独特的城市空间中,显然承载着来自社会与自然双重不可预测的力量。

安史之乱后,曲江这颗帝国明珠,随着唐王朝的几经战乱而逐渐褪去光彩,诗人们仍不住怀念曲江胜景。比如流寓夔州的杜甫创作了著名的《秋兴八首》,其六略带有总结意味地写曲江之景:“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此时诗人身在夔州,并没有亲到曲江岸边,凭借联想写到长安曲江,又由曲江想到国家的风雨飘摇和自己的孤寂处境。杜甫怀恋曲江的繁盛,想起大唐往日的繁华,此时的曲江已成为大唐王朝昔日兴盛的象征。

区别于唐之曲江,西湖作为市井空间,概括而言,有几个特点值得注意:首先是这一空间的开放性与全民色彩,即不分贵贱贫富、不分季节时令的空间共享性。尽管同样是京城所在,但是城市世俗空间不断拓展,城市空间的政治色彩逐渐褪去,游宴不再是士人的特权专属。其次是超仪式性与世俗化,曲江大会上的仪式性在此亦不复存在,曾经的政治习俗、节庆仪式已被世俗的日常生活风尚所掩盖,活跃在城市中的已是五行八作的市民人群,他们完全可以不受礼法之拘牵,在西湖山水间自由演绎着自身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

在南宋说话人的口中,西湖就是时下的,切实可感的。我们时时刻刻可以感受到话本中的那种现场感和真实感。说话人同样用的是全知的叙述视角,却经常站在听说者同等的位置上,叙述大家都比较熟悉的景物,比如话本里反复出现的“钱塘门”。《碾玉观音》:“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碾玉观音》:“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西山一窟鬼》:“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菩萨蛮》:“(郡王)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头,径到西山灵隐寺” [90] ;等等。说书者多次有意提到钱塘门,乃是临安的主要城门之一。目的即是要唤起听说者的现场感,显然这个钱塘门当是众听说者经常出入的。据《梦粱录》记载,临安城四周“旱门十有三,水门五者”:城南只有嘉会门。东由南至北分别为便门、候潮门、保安门、新门、崇新门、东青门和艮山门。城西傍西湖,由南至北有钱湖、清波、涌金(丰豫)、钱塘四门,据《武林坊巷志·驻房营二》引《淳祐志》卷五、《咸淳志》、《浙江通志》曰:“《城社》:城西门,钱塘门。”又同书引《郭西小志》曰:“钱塘名门,绍兴二十八年,增作杭城西四门,曰钱塘、钱湖、清波、丰豫,此钱塘名门之始。” [91] 另外,同书又多有出钱塘门过湖上的记载,可知钱塘门实为城内前往西湖的主要通道,故屡被话本小说提及。

更能显示话本这种现场感的是南宋临安说话人现时现地的口吻,它不断表现出对听说者的关注,不时提醒听说者同样了解的地点和情况,甚至插入“今时”之类的提示语。比如《西山一窟鬼》:“(吴秀才)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时遇清明节假……,(吴秀才)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回,却待出来……”;“(吴秀才)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字儿竹竿封着门” [92] ;《错认尸》:“(乔俊)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 [93] 另外,可以见出说话人对临安城极为熟悉,几乎是了如指掌,比如《张生彩鸾灯传》:“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唐(塘)门,一条路往师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路好?’” [94] 如《西湖三塔记》:“(奚宣赞)一直径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哄哄。” [95] 前者写叉道,后者写出城路线,都极为真实。

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开头曾汇集一些西湖景物的传说,从金牛寺到金华将军庙,从飞来峰到孤山路,从白公堤到苏公堤。这种对西湖风土人物的赞美即使在话本演述中也得到充分体现,不仅仅是对当地人情风物的亲切描写和刻画,有时候则表现了说话人溢于言表的自赏情绪,比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便反复出现夸赞杭州人的话,镇江的李员外称白娘子“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青青对许宣说的话则是“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 [96] 而白娘子终究因为爱杭州人,成为永远的“杭州娘子”,雷峰塔在这样的故事情境中产生,想来给当时听说此话本的杭州人带来了些许的遗憾。再如《西山一窟鬼》所写鬼故事应是当时流传甚广的传闻,《梦粱录》卷十六《茶肆》:“更有张卖面店隔壁黄尖嘴蹴球茶坊,又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大街车儿茶肆、蒋检阅茶肆,皆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 [97] ,至于是先有一窟鬼故事,还是先有一窟鬼茶坊,则未见文献上的记载。总的来说,这些传说故事都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下,充满了世俗传奇的色彩,展示着宋人对于杭州、对于西湖始终不变的世俗热情。

英国文化学者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曾指出:“长久以来,城市多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因而,小说可能包含了对城市更深刻的理解。我们不能仅把它当作描述城市生活的资料而忽略它的启发性,城市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地,对城市地理景观的描述同样表达了对社会和生活的认识。” [98] 在中国城市叙事的漫长历史中,曲江叙事与西湖叙事只是两个时代关于城市空间的典型文学文本,因为两个城市空间中自然与人文景观的相互影响、深度融合,却成就了城市叙事文本颇为丰富的文学与文化内涵。此种演变的意义至少三个方面:一是对于文学叙事而言,传统题材被注入新的内容,新的故事主题正在酝酿,新的文学主题开始引领新的文学风尚;二是对于时代文化转变而言,两个时代都城叙事的发展嬗递鲜明指示着历史演进的基本路向,在我们对于唐而宋变迁的粗线条认知框架中,填补和还原了空间演进中的诸多历史细节,丰富了我们的历史想象;三是对于城市的精神品格而言,不同的时代文化赋予了城市新的思想内涵,文学文本融入了城市之中,或与城市彼此映照,成为城市精神成长和个性铸造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西方学者曾指出:“城市和关于城市的文学有着相同的文本性(textuality),也就是说,我们阅读文学文本的方法与城市历史学家们阅读城市的方法相类似” [99] ,换言之,正因为城市叙事与城市有着独特的互融性和互文性,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城市叙事来深入地解读宋代城市,更贴切地感悟城市之韵,理解城市的历史。 SGVOU01ENPXODOFNRc71S6vI/Hxw4vPZcSL0xia9k69AATlRFPz2ydwHBconJg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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