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适应功能层的变动而对小说原著进行的改动,《阿Q正传》从小说到电影,其符号层与结构层还有其他的一些重要联动。
电影《阿Q正传》安排鲁迅在序幕中出场,并把小说中的“我”去掉了。编剧陈白尘解释:其一,“我要给阿Q作传”,“我”只能是鲁迅。其二,如果抽去作者议论,阿Q便会失去灵魂。其三,请鲁迅出现,是对鲁迅的一点敬意。
《风波》《药》中的人物也被请到电影中来。像七斤、阿义、蓝皮阿五等,这些人丰富了未庄社区的人物群体。陈白尘的想法是:担心如果把孔乙己、单四嫂子、狂人、九斤老太等请来,自己驾驭不了,会喧宾夺主,把阿Q冷落在一边。所以只把鲁镇上的“咸亨酒店”的招牌搬来未庄,并把其掌柜、顾客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以及航船七斤、红眼睛阿义等都请来了。
前文述及,电影对阿Q的形象进行了美化。此外,电影还调整了很多关于阿Q的细节。如强化了阿Q的口头禅:“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君子动口不动手”“穷,我们家先前比你阔多了”等。对一些事件的呈现,电影与小说大致相同,但在细节上增加了村民对他的议论和他的回应。阿Q的回应直接来自小说,但出现的位置不同。
电影还美化了其他一些小人物的形象,如小D和土谷祠老头。电影从形象方面美化了小D,使他显得更加强壮。电影还重点美化了土谷祠老头,并增加了多处细节,让他成为阿Q的帮助者。如阿Q赌钱输了,回到土谷祠,老头为他送上了安慰。众人都来买阿Q从城里带回来的衣物,老头提醒他们说:“这回你们都不怕阿桂了。”老头多次帮阿Q向地保求情,并警告阿Q不要将偷东西的事情告诉别人。阿Q坐牢时,老头赠送给阿Q棉被。而在小说原著中,阿Q遇到困难时,老头不但没有帮他,而且还在阿Q求婚事件之后,叫他离开未庄。
电影对土谷祠老头的美化有着良好的艺术效果,因为善良老者对观众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染力。不妨将《阿Q正传》中的土谷祠老头与电影《搭错车》 中的退伍军人哑叔稍加对比。哑叔因为收养了一个弃婴阿美,使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变,他为此甚至错失了结婚成家的机会。《搭错车》在讲述哑叔辛劳养育阿美的种种故事时,也展现了阿美与哑叔的不同寻常的父女情感。哑巴作为一个退伍老兵,有着较好的经济基础。他原本已经与一个女人同居,并打算结婚,但女人无法忍受哑叔收养弃婴而带来的种种不便,选择了离开。作为一个地位卑微的残疾人,哑叔虽然为养育阿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似乎注定不能享受为人父的荣耀。电影《搭错车》还特意设置了一个阿美不敢认父的场景。阿美后来成为了当红的歌星,记者招待会上,有人问起她的父母,她担心公开实情会导致自己失去商演机会,任由经纪人说哑叔只是热情的观众而不敢相认。阿美的好朋友,作曲家时君迈了解内情,他注意到哑叔非常喜欢给阿美吹笛子,并由此得到灵感,创作了感人至深的名曲《酒干倘卖无》。可以说,正是因为哑叔的善良和美好,使得《搭错车》成为一部现象级的电影名作。
当然,应该承认,《搭错车》中的哑叔与《阿Q正传》中土谷祠的老头虽有相似之处,但他们客观上存在巨大差别。因为土谷祠老头在《阿Q正传》的小说版和电影版中只是一个小配角,所以戏份很少。而在电影《搭错车》中,退伍军人哑叔是主角,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关于他的心理以及思想的细节。电影《搭错车》于2005年和2015年分别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2005年出品的电视连续剧《搭错车》由著名演员李雪健等人主演, 2015年出品的电视连续剧《搭错车》由当红女演员关晓彤主演。
对比《阿Q正传》的小说版与电影版,还可以发现很多其他方面的变化。电影不仅美化了小人物,同时将坏人写得更坏。电影增加了牢头的形象,阿Q在大牢里饱受牢头欺辱。在电影中,阿Q是一个走到哪儿都会被欺负的人。现实生活中这种人并不多见。地保在电影中的形象也更坏,更令人讨厌,他多次敲诈阿Q。
《阿Q正传》比较完整地呈现了阿Q的一生,是阿Q的人生传记。但原小说是一种碎片化的叙事,其叙事有较大的跳跃性,存在很多叙事空白。电影在依照原著表现阿Q一生发展脉络的基础上,在细节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电影对小说原著情节进行多处删减与合并。小说中多次提到阿Q被打与阿Q的口头禅,电影将它具体变成王胡与阿Q打架。显然,小说多次出现阿Q被打的情节,可能不会被人诟病。但如果画面中多次出现这类情节,就会让人觉得重复与啰嗦,不够简洁。阿Q与王胡比赛捉虱子的情节在电影中也被省略掉了。这种处理虽然对全面展现阿Q的性格有一些影响,但让电影的画面变得更美观了。正如岑范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在阅读一部小说时不会对那些过分丑恶、凶残、肮脏的人与物产生直接的感官刺激。阿Q头上长的瘌痢疮,冬季在破棉袄上捉虱子,还要送到嘴里咬出声来。单看这些文字描写,读者还能接受,但作为电影,如果把这些在放大若干倍的银幕上出现,再配上音响效果,那些花钱买票希望得到艺术享受的观众恐怕就坐不住了。
电影补充了很多细节,并改变了原著的一些情节。这些工作很好地填充了原著中的叙事缝隙,也增加了叙事的流畅性。
《阿Q正传》是一部较短的长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较长的中篇小说。就改编成电影而言,它提供了较为充足的内容与故事情节。但是为更好地配合电影这一艺术表现形式,导演进行了很多改动。在故事的框架结构方面,电影是忠于原著的。但因为小说作为适用于纸质阅读的文本,存在许多空白,所以,电影填补了其中某些空白。以下略举几例。
阿Q被赵太爷打一事。阿Q说自己姓赵,赵太爷认为阿Q不配姓赵。有人说阿Q是穷疯了。他回应说:“穷,我们家先前比你阔多了。”电影在细节上增加了村民对他的议论和他的回应。
原著的第一章是序。阿Q介绍自己姓赵,后来又失去了自己的姓氏。电影将阿Q的遭遇与一帮人在咸亨酒店(电影增加)喝酒串联起来。在阿Q赌钱被打的故事中,电影补充了土谷祠老头对阿Q的叮嘱。一方面,情节上相呼应;另一方面,美化了老人的形象。
在赵太爷纳妾与吴妈求婚事件中,赵太太赌气不吃饭,实际将干粮藏在衣服里,这个细节小说中没有。电影为增加“表面上不吃,实际上在吃,只不过为了做样子”的喜剧感而增设了这一细节。这是一个重点细节。赵太爷纳妾对比阿Q不能娶妻,效果非常明显。吴妈转述纳妾故事,为阿Q向她求婚提供了语境。
电影中还增加一些情节强化了阿Q向吴妈求婚的意愿。这一系列细节的补充,使得阿Q向吴妈求婚显得合情合理,观众不至于感觉到突兀。电影增加了吴妈邀请阿Q去赵太爷家舂米的画面,吴妈与阿Q之间的互动联系较小说原著多。这告诉观众,吴妈与阿Q私底下很熟,后面才有阿Q跳过情感营造过程,直接说出“我和你睡觉”的情节。在其他电影或者舞台剧的改编之中,关于吴妈的故事更多。在有些舞台剧中,甚至构设了赵太爷与吴妈之间的情感关系。
阿Q再次回到未庄。电影增加了阿Q请客喝酒的情节,而且指出了被杀之人是夏四奶奶的儿子,即增加《药》中夏瑜被杀的故事情节,由此增强了电影的时代感。
小说对阿Q如何成为替罪羊被抓进牢房语焉不详,电影揭示了其中的原因和过程。阿Q被审时,电影增加了阿Q自述在未庄销赃的对白,突出了阿Q的无知和天真。
电影对原著的结尾有较大更改。电影的结尾,酒店老板擦去阿Q欠账的记录,众人在酒店聊天。这也是小说中没有的。这个情节在哪出现过呢?小说《孔乙己》结尾处:“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中秋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熟悉鲁迅小说的人,通常会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因此,这个细节被运用到电影《阿Q正传》中也显得有因可循。
从以上各例可见,增加细节、填补空白等工作贯穿作品各个关键情节之中,很好地促进了《阿Q正传》从小说到电影的跨媒介转化。
为使观众更好地明白故事情节,电影在叙事方式方面也有诸多改变。由于电影的特质,有些导演不喜欢纯粹用画外音的方式讲述故事,所以会有将小说中的概述转换成画面的过程,《阿Q正传》的电影改编中也有这种现象。此外,电影还调整了小说原著的叙事顺序。例如阿Q与人打架并被人嘲笑之事,具体转化成了王胡与阿Q的打架,并由此事引出“君子动口不动手”“儿子打老子”等阿Q的口头禅。这个顺序与小说相比是有所提前的。小说中是出现在赌钱被抢之后。
原著中的不少叙事不方便用画面进行表现,电影则适时地运用了画外音的手法。如电影的序幕中,运用了画外音对阿Q的名字、籍贯等进行解说。阿Q割稻子的事情以及阿Q忌讳说癞的事件,也均配画外音进行讲述。对于这种做法,编剧陈白尘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阿Q正传》不同于鲁迅其他小说之处,在于它从《序》起全篇贯穿着作者对阿Q亦即对“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灵魂”的充满悲愤而幽默的旁白,这种旁白是阿Q的灵魂,也是这篇小说的灵魂,更是这篇作品独特风格所在。如果电影中抽去它,就是抽掉它的灵魂。因此,他把这些旁白作为鲁迅的解说词依然夹写在阿Q的故事之中,作为保持原著的一种方法。 毕竟画面展示的内容有限,而且有时还会遇到场景与拍摄条件的限制,这些因素都导致小说中的含义很难完全用画面表达出来。同时,《阿Q正传》思想十分深刻,语言非常经典,这一系列因素促使导演有意借助了画外音这种方式。
《阿Q正传》作为虚构的人物传记,巧妙用笔才会具有可读性。此类作品,需要有好的主题,才会有价值,才会具有长久的生命力。《阿Q正传》最初发表于《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目,因栏目风格的原因,文风偏重于诙谐和幽默。然而鲁迅的思想家的素养,使他的创作带有严肃和庄重的底色。因此,小说《阿Q正传》又承担了一个剖析和批判国民劣根性的重任。所以,小说读起来让人发笑的同时,又有很强的悲剧感和悲凉感。鲁迅写作的背后是批判,但批判也不是最终目的,鲁迅最终的指向是唤醒,是立人,是将沉睡的人唤醒,让他觉悟过来。在小说中,“立人”的题旨是潜在的,深层次的,不大容易从表面看出来。电影改编时偏向于“哀其不幸”。但是,仅有同情也还是不行,还得回归立人的主旨,并将其显露出来。怎么立?是当头棒喝?还是寓教于乐?岑范导演的电影《阿Q正传》采用的是寓教于乐的方式,其用笔十分诙谐。
关于“立人”,有两种用力方式,一种是循循善诱,引导与鼓励;另一种是施压,让人化压力为动力。小说原著读起来有压抑感,感觉压力多一点。而电影给人的压力少一些,给人的鼓励更多一些。为了实现这种变化,电影做了许多局部的调整。在电影《如果·爱》中,聂文与孙纳演对手戏,班主(聂文)因嫉妒而震怒,并假借即兴发挥的表演猛扇了孙纳一巴掌。这个画面让人感觉非常震撼。为什么班主能发挥这么好?原因就在于班主看见小雨与前男友林见东竟然好上了,强烈的嫉妒情绪化入了戏中戏,于是就有了这段极具感染力的表演。这段表演在原剧本中并没有,所以小雨(孙纳饰演)表现得非常惊讶。这种效果,正是拍戏所需要的。在《阿Q正传》从小说到电影的过程中,为实现“立人”的意图,电影对原作也进行了类似的改动。如电影增加了阿Q向吴妈求爱与阿Q参加革命的比重。怎么求爱?吴妈与阿Q的互动等情节,小说原著一笔带过,电影则用了很多篇幅。还有,阿Q的春梦将近八分钟,是戏中戏。戏中的阿Q,他很得意,很成功,这也是导演有意为之,并加以渲染。小说中关于阿Q梦境的描写很简单。此外,还表现在对章节内容的压缩。小说前四章情节性不强,电影进行了压缩。末章阿Q死的过程,以及阿Q与群众的互动,这些都是电影增加的。电影扩充了末章,还强化了对阿Q死因的揭示,如扩大了牢房的编制,增设牢头等人物。此外,为加强“立人”的效果,电影还突出了善恶的对比,把好人写得更好,把坏人写得更坏。
从改编模式来讲,电影《阿Q正传》是忠于原著的。忠于原著并非把小说原原本本搬上荧幕。它是指人物、情节、环境、主题等关键要素和内容与原著相比没有太多变化,其中事实上也存在不忠于原著的地方。因为任何一部电影都有导演和编剧的介入,其中必然带有编剧和导演的个人风格。所以即使是忠于原著的改编,电影的细节与原著相比,仍存在很多差异。电影改编可以帮助人们回到历史现场,让人得以触摸过往历史。借助《阿Q正传》的电影改编,人们可以在画面中看到阿Q那个时代人们怎么求婚,人们怎样参加革命,下层人又是怎样被边缘化甚至被抛弃的情景。
作为一部影响广泛而深远的作品,《阿Q正传》的电影改编可为文学名著的当代利用提供借鉴,也可以为文学名著借助电影进行当代传播提供参考,还可为传记类电影的摄制提供启发。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从形式上看,《阿Q正传》是一部传记电影,《阿甘正传》《阿飞正传》也是如此。这类电影怎么拍?《阿Q正传》是一个模板。《阿Q正传》与《阿甘正传》这两部电影有相似的地方。《阿Q正传》与《阿飞正传》则有很大差别,一个是纵向的、史诗性的作品,一个是横截面的作品,没有贯穿始终,只重点表现了某一阶段。人们在将传记类作品改编成电影时,到底采用哪一种模式更合适,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