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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岭纪程

景廉 撰 安英新 邓丽 整理

说明 景廉(1824—1885),颜札氏,字秋坪,满洲正黄旗人。父彦德,绥远城将军。咸丰二年(1852)进士,八年授伊犁参赞大臣,十一年(1861)授叶尔羌参赞大臣。同治五年(1866)授头等侍卫,充哈密帮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等。十三年授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光绪二年(1876)入军机,兼总理衙门大臣,后任工部、户部、兵部尚书等。《清史稿》有传。

冰岭,位于今新疆伊犁昭苏县西南的天山夏塔峡谷,为天山西部汗腾格里峰冰川的重要组成部分。穿越峡谷之路是连接天山南北的主要孔道,清代文献称冰岭道,或穆素尔、木素尔(维吾尔语“冰”之意)。清代伊犁通往天山以南的道路有三条:冰岭道、乌什道和纳林道。自乾隆年间至嘉庆初年,冰岭道一直是清代伊犁驻防满营及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四营官兵换防南疆喀什噶尔最为快捷的路线。换防队伍从惠远城出发,按照军台线路度过伊犁河,经过今察布查尔、特克斯、昭苏,通过天山夏塔峡谷翻越冰岭,进入南疆阿克苏、喀什地区,最终到达喀什噶尔。南疆地区一旦有事,冰岭道都是伊犁将军率部出征首选的行军路线。乌什道和纳林道在咸丰年间的中俄不平等条约中划入俄境。

咸丰十一年,景廉以钦差大臣身份前往阿克苏,查办阿克苏办事大臣绵性等私征回户钱粮案,取道冰岭翻越天山,遂作《冰岭纪程》,记录沿途见闻体验。清代有许多名家曾经吟咏冰岭道,但其描写或道听途说,或按图索骥,唯有景廉以亲身经历展现了冰岭道的地理环境,风物民情,于西北史地研究颇有参考价值。今据光绪五年刻本整理。

《嵩高》《烝民》诸诗,历言申伯、仲山甫出使之美,其以重臣,时奉天子命,怀柔万邦,夙夜匪懈,中兴事业始基之矣。我国家泽浃埏宏,幅员数万里,而于西陲部落,特简重臣,更迭抚驭,循旧典也。同年秋坪星使,以壬子翰林受知于文宗显皇帝,不数年擢少司空,旋出为伊犁参赞大臣。咸丰辛酉,奉命往普安 谳狱。是行也,有康庄五千里可达差所,星使虑其迟则生变,径越冰岭,旬日即至,讯两造款服,事既蒇贴如也。既而调任叶尔羌参赞大臣。同治壬戌,因病乞假,以簿书失期,罣吏议。天子嘉其忠勤,命从军陇右,襄办穆春岩 将军戎务,宁夏以平。寻奉旨赏给头等侍卫,简放哈密帮办大臣。丁卯夏,取道兰州,把袂甚欢。出《冰岭纪程》一卷,嘱为之序。展玩未竟,咄咄逼人,其险怪,则狮眠虬攫;其奇辟,则鬼斧神工。冷艳晶光,迸落襟袖。如入鲛人之馆,凉浸冰绡;如游广寒之宫,深探月窟。昔人谓,盛夏对北风图可以祛暑,岂欺我哉。观止矣,虽有赤城之霞,沧海之日,峨眉之雪,黄山之云,侔色揣称,亦甘拜下风矣。星使以抑塞磊落之才,胸罗万卷书,目穷万里山川,其发为文章,施诸经济,正未可以涯涘求。兹卷特文人之余事耳,然而王遵叱驭,声震大行;张骞泛槎,气惊牛斗。士君子生逢盛世,感激而效驰驱,有坚定之学力,而后可以履此险境;有潇洒之襟怀,而后可以玩此奇境。至于精诚感召,人定胜天,则崎岖世界,顿化亨衢,无往而非安平康乐之境。吾于《纪程》一卷,见文章经济之梗概焉。又况今以往,勒铭天山,宣威露布,勋业所被,垂诸咏歌,安在不与申甫诸人争烈耶。谨序。

同治六年岁次丁卯六月,赐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甘肃布政使司,年愚弟林之望 顿首拜撰。

冰岭在阿克苏东北四百余里,伊江戍卒换防 恢武,及南路各城运送官物者,皆取经于此,路甚捷,景亦甚奇。予既熟闻而神往矣,常以不得一见为恨,遇度岭者询其状,则 述艰险,往往为之咋舌,不啻谈虎色变。予初未之信也。岁辛酉秋,适有谳狱普安之命,拟取道冰岭。爱予者皆为予危,予笑谢之,遂于九月二日,束装就道。十二日度冰岭,又八日抵普安。其道路之崎岖,山川之诡异,诚有非意料之所及者。乘危履险,生死呼吸,壮志豪情,一时俱尽。百闻不逮一见,今而后知人言之不诬也。而予生平之大观,亦以此行为最,爰逐日笔记,俾后之往来冰岭者,持此为老马之导,或者不无裨益云。

岁在同治癸亥二月既望,吉林秋坪景廉识于古莎车 节署之留有余室。

咸丰十一年,岁次辛酉,九月初二日,在伊犁参赞大臣任内,遵旨前往阿克苏查办事件。 是日辰正,由城 起行,常子澄 将军率文武官饯于郊外地窝堡,茶尖少憩。经惠宁城(即巴燕岱城) 、熙春城 一带,北山绵亘起伏,如送行人。未初一刻,至宁远城 (九十里,即固尔札,俗呼金顶寺),宿阿奇木伯克 花园。园大不数亩,而林木蓊郁,幽静可喜。向东敞庭三楹,窗开四面,缭以回廊,亦轩爽有致。路平坦而沟渠特多。是日暖,午后有风。

初三日,辰正起程,绕固尔札城,行十里至伊犁河渡口,乘船渡至南岸。河面甚宽,水深溜急。又乘马渡支河。二处水过马腹。锡伯营总管萨凌阿 率众官来接。四十里锡伯渠 大桥茶尖。未正三刻,宿察布察尔(九十里)。 以后皆住蒙古包,毳幕重裀,羔羊酪酒,居然塞上风光矣。一路平坦,间有沟渠。固尔札城外东北隅半里许沙阜上,恭建平定准噶尔勒铭伊犁前后碑。 固尔札仓 在河北岸,距渡口数里。伊犁河,即古伊列水也。有二源,一为特克斯河,一为空格斯河(又作空吉斯河) ,二水会于乌兰库图尔岭南,合流而西,是为伊犁河。镇川也,春秋祀之。察布察尔水源出察布察尔岭,岭在鸦玛图西七十余里,引为渠,溉洋萨尔及铜厂各回庄。又东浚为锡伯渠。

初四日,卯正兴,候马齐,巳初二刻起程。约十余里入山行,渐有坡坨。四十里茶尖,尖后乘马。未初一刻,宿索果尔台(六十里)。至此,归军台正路。 两日午后甚暖。

初五日,辰初二刻起程,过库森绰罗搭坂(搭巴罕,译言岭也。俗呼搭坂)。乘马行,路甚陡峻,悬崖处一骑仅通。下岭入山沟,一水潆洄,过数十次,即索果尔河。遍岭松柏,踵顶错绣,低枝碍马,浓翠侵肌,塞外奇观也。终日延赏,心目为之一快。乘马过索果尔搭坂,岭高二十余里,蚁旋而上,喜不甚陡。六十里茶尖。入山沟后,随涧转折,坡坂上下,马力为瘏。申初二刻,宿博尔台(百里)。台畔有博尔河。午后风。索果尔水源出索果尔岭,岭在惠远城东南二百十五里。博尔水源出博尔岭,大小博尔岭,两山相比,中即博尔河也。索果尔搭坂产铁,官设矿厂。乾隆三十八年,调阿克苏回子三十户采挖,迄今仍之。过索果尔搭坂后,南山有巨石,大数丈,形如虾蟆,伏而欲跃,土人呼为虾蟆石。

初六日,辰正起程。乘马过土岭十余重,岭有极高极陡者,下坡少杀。六十里茶尖。尖后路平,荒草连天,一望无际。过大小霍诺海 河(一作华诺辉),支流散漫,路多泥淖。申正,宿霍诺海台(百里)。两日甚暖。大小霍诺海水源出霍诺海岭,山与和济格尔相直。铜厂在西北山中,距台约三十余里,嘉庆六年,以哈什旧厂 矿竭移此。

初七日,辰初二刻起程。过小河数十次。茶尖后,乘威呼渡特克斯河,从人乘马由上游浅处乱流而渡。威呼,国语小艇也,以径二尺、长一丈木二凿空,略似船形,相去尺余,两端惯[贯]以横木,中铺薄板数片,仅容五六人。水手二,一摇橹,一撑篙,名曰乌苏奇。 船小水深,时复倚侧,幸河面尚仄,瞬息可达南岸耳。未初一刻,宿特克斯台(百二十里)。台在河南岸,路夷马驶,故到台甚早。额鲁特营 上三旗、下五旗总管率众官来接。清风徐来,人意健爽,土人有热霍诺海、冷特克斯之谣,信然。特克斯水源出汗腾格里山,在那拉特岭西五百里,山脉来自穆素尔岭,山势尊严,群峰环拱,为天山之主峰。特克斯河出其北麓,东行九百余里会空格斯河,折而西流即伊犁河也。《新疆纪略》与《西域水道记》 所载少异。

初八日,辰初三刻起程。地多鼠穴,时碍马足。两处茶尖,皆少憩。未初十分,宿沙图阿满台 (八十里强)。台在山麓,地当要冲(冬日则移台于山口内)。由霍诺海至此皆坦途。晴暖,午后甚热。

初九日,早大风,浓阴如墨,少刻风止,大雪。辰正冒雪起程。入山行,重峦叠嶂,不辨西东。渡噶克察哈尔海河 (此为下游),水势遒紧。乘马过天桥,旋折而上,路甚偪仄。右依峭壁,左俯深溪,石齿嶙峋,马行龃龉,无路处架以枯木。涧水汹涌,如万马奔腾,势极骇人,《西域水道记》所谓悬流喷激,并山东流。九十里至天桥,山径中断,下临不测,编木为栈,即其处也。三十里喇嘛庙尖。雪逾大,五六里后山路尤隘,怪石纵横,经雪极滑,人马屡踬。未正三刻,宿阿东格尔台 (五十里强)。伊犁南八台止。此乾隆二十八年,参赞大臣伊公勒图 置七台后,添设阿东格尔台,是为八台。此跕[站]山形险怪,严谷窅深,竟日天阴似磬,如入黑暗狱中。然一路长松滴翠,峭壁插云,步步引人入胜,故终日驰驱,不觉其苦。到台时,雪积征衣寸许矣。申刻雪晴,入夜寒气凛冽,砭人肌骨,竟夕瑟缩,不能成眠。此后竟日乘马,直至亮噶尔台,始坐马轿。噶克察哈尔海水,源出穆素尔岭之阴,至噶克察哈尔海台西南渚为池,北经军台,曲折流山中,至沙图阿满台西,又北流入特克斯河。

初十日,巳初一刻起程。石径崎岖,索费马力,特坡坨微少耳。三十里卡伦房尖(伊犁阿克苏交界)。渡河数次,深者及马腹,皆噶克察哈尔海水也。未初二刻,宿噶克察哈尔台(四十里)。天晴,早甚凉,入夜大风。阿克苏锡领队 差巡捕戈什哈 来接,沿台支应羊面、草料,却之(后奏明禁止来往官员供应)。噶克察哈尔海台关帝庙有佛一尊,俨然石也,而灵应如响。相传有防兵旋伊,在冰岭迷途,遇老叟语之曰:予知路,特衰朽不能动履,子盍负我以行,我且为若指迷。兵从之,因得出山,至军台,觉肩背甚重,力不能胜,置之地,则巨石耳。遂顶礼供奉,至今香火不绝,予过此亦展谒焉。

十一日,辰正二刻起程。冈峦起伏,石路拗折,绝少坦途。巳正二刻,宿特莫尔苏(三十里),只行半跕[站],节马力也,为明日过搭坂地。午后,狂风大作,山谷应声,旃帐多被吹起,以地当山口,故风力倍劲,夜止。

十二日,天气晴朗,辰初起程。渡河后上坡,石路雪泥滑,旁俯深壑。越数小岭,石逾大,不良于行。经雪海,四山环绕中,广袤数十里,皆积雪,冬夏不消,莫测深浅。杜环《经行记》云:安西(今库车地,唐置安西都护府,非安西州也)西北千余里有勃达岭 ……又北行数日,渡雪海。海在山中,春夏常雨雪,故曰雪海。【中】有细道,道旁往往有冰孔,嵌空万仞,转堕者莫知数。即其地也。循山脚,踟躇行,经鱼尾搭坂,路尤险峻。草搭坂少歇,过此即穆素尔搭巴罕矣(穆素尔,译言冰;搭巴罕,译言岭,即冰岭也。俗呼冰搭坂)。 数十里中,无处非冰,或小如培 ,或高如丘陵,若崩若溃,忽断忽续,奇形变态,倏尔万千,寒气精光,扑人眉宇,真成琉璃世界矣,奇观也,大观也,此化工得意之笔也。人马履冰而行,高下曲折,极崎岖之致,偪仄处路仅一线,异常危险,揽辔徐步,心旌摇摇。冰坼处塞以驼马之骨,挥鞭竟过。下有水声,淜[澎]湃震耳,目不敢视,亦无暇视。冰岭颠,有玛札尔 ,累石为之,以杆系马鬃、马尾,遍植左右,回俗谓神栖其上,故往来者皆拜祷焉。少坐,徒步下岭,冰梯数百仞,明如镜面,曲折而下,极陡极滑,四围冰棱矗立,如置身水晶域中。梯上铺毡,左右扶掖,否则寸步难移矣。下岭后,乘马行,冰冈起伏,仍须登降,猱升鹘落,备诸艰险,较岭北尤甚。时已薄暮,暝烟四合,川谷纠纷,对此茫茫,百端交集。笼烛行十余里,戌初三刻,宿塔玛哈塔什台 (九十里强)。此跕[站]乱石纵横,冰雪杂沓,绝无路径。搭坂奇 回子徒步前导(冰岭往来之路,恒数日一易。当差回子曰搭坂奇,路径最熟,过岭者用为前导),持鸭嘴小锄,遇上下坡明冰处则 成梯磴,以妥马足。是日,天气晴和,然已重裘矣。《西域水道记》云:《车登三丕勒传》,乾隆二十年六月,霍集斯 禽献达瓦齐,偕副都统额尔登额,以兵五百,由穆素尔岭往取,械达瓦齐诣军。又名造哈岭,乾隆二十三年,定边将军兆公惠奏,搜捕额鲁特余匪,自巴尔呼特岭过造哈岭是也。又乾隆二十五年,命办事大臣阿公桂等专理屯田,由阿克苏率满洲、索伦兵五百名,绿营兵百名,回子三百名,越穆素尔岭至伊犁镇守即此。山脉来自西三百里之萨瓦布齐山,亦喀克善山之支峰,故《唐书》以为葱岭北原。岭长百里,高百余丈,坚冰结成,层峦叠囐,高下光莹。冰三色,一种浅绿,一种白如水晶,一种白如砗磲。杜环《经行记》云:岭端夏日消释,汜滥四出,冬复增高,冰中时函马骨,又含巨石如屋,及其融时,冰细若臂,衔石于颠,柱折则摧,当者糜碎。辨机《西域记》云:跋禄迦国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碛,至凌山。山谷积雪,春夏含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陵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疾呼,微有违犯,灾祸立亲,暴风奋发,飞砂雨石,遇者丧没,难以生全。按以上各记,情景逼真,后之游者,无烦赘述,唯赭衣持瓠之禁,问之回子,佥云不知。而火酒、猪肉,其禁綦严(言语亦多禁忌),犯者风雪立至,过岭者不可不慎。又《水道记》称:遇风雪迷途,有一神鹰飞鸣,随其所向觅路,乃得出。询之诚然。又回子云:每遇风雪,则路上必有狐兔行踪,借为指南,百不失一。又云:冬日度岭时,有大声匉訇,如万钟齐鸣,山谷应响,则冻极冰坼也。又杜环《经行记》称: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其川东头有热海,兹地寒而不冻,故曰热海。 今无考。

十三日,小住一日,以节马力。冰岭下洪涛喷薄,色若米汁,俗呼白龙口。其上冰梁横亘,塞满山谷,高数十寻,曰老龙背。夏日河水盛涨,不通行旅,遇紧要文报,则由老龙背上侧足蛇行而过,路仄且滑,稍一失足,不可问矣。

塔玛哈塔什军台后山尤险,恶峻削极。天台西五里许,涌泉如墨,谚曰黑龙口,与白龙口二水交汇于军台南,是为穆素尔河(即渭干河西源)。军台前关帝庙中,有山东董作模 一联甚佳:“此地望凌山,叹鬼斧神工,现万种奇形变态;何人骋游辔,经冰梯雪窖,定一般动魄惊魂。”因忆洪稚存 前辈有《冰山赞》云:“阴阳显晦,倏而万变。飞仙失足,亦堕无间。冰梢烁日,波末闪电。清商夜聆,奇鬼昼见。危兹达坂,高乃百盘。南驰于阗,北走大宛。汹汹隆隆,地轴半坼。熇熇烁烁,天宇五色。”读之可以知其梗概矣。

十四日,辰正起程。雾气迷漫,不辨南北。过穆素尔河,深仅及马腹,而水势遒劲,马难驻足。夏秋盛涨,最称凶险。渡河后,行河滩碎石路,过山坡数处,大石难行。经玉搭坂,茶尖少坐。一路悬崖峭壁,险恶异常,自踵至顶,寸草不生,尤败人意。过河数次,皆穆素尔河支流也。距台数里一河,为众流汇归之所,奔湍汹涌,夏日渡此,往往失事。未初二刻,宿胡素图托海台(六里十强)。台房二十余间,门墙毕具,居然可观。未刻大风,日以继夜。

十五日,辰正起程。山势逾合,天地为隘。沿山坡行,或升或降,怪石崚嶒,马行无一妥步,山岭间有小松点缀成趣。午初二刻,宿土巴拉克台(六十里)。是日,奉派赴叶尔羌查办事件 之命。竟日阴,夜大风雪,四山皆白。

十六日,早浓阴,微雪。辰初起程。经螺蛳搭坂,大石林立,从石罅中觅路而行,上下盘旋约十余里。过搭坂后,复越数岭,无处非石,大者如屋,玲珑瘦透,雅可瞻玩。经天桥,依山辟路,接木为桥,行人如虱缘衣缝,仄处仅容马足,涧中水声怒号,不辨人语。下桥茶尖。六十里至破城子 ,山势渐开,石亦较小。连日沿溪涧行,或避水而登山,或阻山而涉水。至此,水折而东,路转而西,不复涧矣。又过数小岭,山势大开,平原旷远,心目为之一豁。未初,宿亮葛尔台(八十里)。公馆数间,湫隘殊甚,仍住蒙古包。午后晴,晚阴,微雪。

十七日,辰初一刻起程。路平,十里后坡坨起伏,渐入乱山中。四十里茶尖,尖后下搭板,高而不陡。过此数里,小山杂沓,官道中分,路转峰回,沙平于掌,山不高而奇峭嶙峋,旁出侧聚,尽态极妍,画笔不到。山上土石皆侧立,作深红色。至盐山口,则间以苍绿,五色陆离,应接不暇,特濯濯之态,令人败兴。出山口,过阿拉巴特河,水深仅二尺余,宽约一矢。每至伏秋涨发,弥望汪洋,往往经旬不通行旅。未初一刻,宿阿拉巴特台(九十里,俗呼盐山口)。台在南岸,地据高阜,林木蔚然,台房整齐,院落宽展。是日暖,微风。

《西域水道记》云姑墨川水,唐之拨换河,今之阿拉巴特河,亦曰阿察哈喇河,源出阿克苏城北玛札尔沟山中,东南流经和约伙罗克军台南(此台今废),绕盐山东。盐山者,自麓至颠,赤土壁立,草木不生。土中产冰盐,小者如拳,大者如盘,光明似水晶,已目疾口病,故山有赤沙之号(汉时乌孙治赤谷城,疑在此山中也)。水经山之东而南流,经裕勒哈衮军台西。其地古姑墨国也。又南入沙而伏。

段公路《北户录》云,盐有如水晶状者。《一统志》【云】,撒马儿罕土产水晶盐,坚明如水晶,琢为盘,以水湿之,可和肉食。盐山口所产之盐,与此正同。阿克苏城市亦有售盐盘者,知古人之言不诬也。又《酉阳杂俎》载,白盐崖有盐如水晶,名君王盐,取名甚奇创。

十八日,辰初二刻起程。里许出山口,即坦途,间有碎石。近札木台,沙路甚深,尘埃眯目。过河后,沟洫纵横,田园平治,草木荟蔚,鸡犬相闻,居然屯落矣。午正,宿札木台(九十里)。札木为南路往来冲途,行馆可住。

十九日,住一日,觅句看书,竟日无俗扰。两日天气甚暖,众人皆换袷衣,离山渐远故也。

二十日,辰初起程。天气晴暖,路平土大,回庄鳞次,眼界一新。署办事大臣锡公拉那率文武官出郭接。午正二刻,至阿克苏(八十里)。将近城下峻坂,城在其麓,如居釜底。经回城,人烟稠密,百货坌集,把杂尔 喧阗尤甚(把杂尔,如北方之集,南方之墟。回俗以七日为一把杂尔)。进汉城北门,颜曰迎恩。借住办事大臣署。从此扃门鞫案,直至十二月初始毕。

度岭吟

途中无所事事,日唯与管城子相周旋。归检行箧,得诗三十余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手录以存,用志鸿爪。秋坪漫题。

起程一首

画角声中木叶凋,霜华点点拂弓刀。寒生大漠征人健,草浅平原塞马调。边计几番廑圣虑, 屡奉寄谕,饬令认真查办阿克苏事件 。虏锋连日挫天骄。 奉命办理阿克苏防堵事宜,近接喀什噶尔咨报,知连获胜仗,夷匪远飏 。年来行役寻常事,露宿风餐兴转饶。

惠宁城 即巴彦岱

分领军符此建牙,城开百雉幕云遮。金汤设险增形势,罴虎当关重辅车。 城在伊犁惠远城东北七十里。设领队大臣一员,驻防满兵二千余名 。榆塞昔曾严鼓角, 旧为准噶尔游牧地,古战场也 。花门今尚业桑麻。 乾隆中,由南路陆续调拨回子八千户开垦闲田,地在巴彦岱附近 。征骖已过重回首,烟树无边映落霞。

读御制平定准噶尔勒铭伊犁前后碑恭纪

帝世开昌运,征师讨不庭。庙谟资发纵,天意扫羶腥。骏绩昭千禩,鸿文护百灵。安边非黩武,珍重勒碑铭。

发察布查尔 晚次索果尔台

振辔大河南,满目荒凉景。野迥戍烟沈,木落空山冷。睡魔驱复来,诗情匿弗逞。闻说来日程,水石辟佳境。惊喜不成眠,翻疑更漏永。起视夜何其,银汉影耿耿。

博尔道中

秋色澄鲜正午晴,无边林壑书难成。缓行不为山程险,领略松声与水声。

博尔台旅夜

卓帐近危岑,遥空暮霭沈。星光临水大,人语入烟深。抚剑增诗胆,鸣笳动客心。呼僮频进酒,好为涤烦襟。

虾蟆石

南山有奇石,礧砢悬厓前。幻形一何肖,造物工雕镌。不鸣亦不跃,伏处千百年。羡彼冥顽物,终古全其天。

霍诺海道中

行尽崎岖路,平原豁两眸。风高初送雁,山远不宜秋。衰草连天合,寒溪贴地流。胡儿饶乐趣,马上试歌喉。

早发沙图阿满 过天桥遇雪

大风起兮草木摧,冻云压岭岭欲 。须臾雪花大如手,玉龙鳞甲堆尘埃。平明策马入山径,邃谷穷岩助晦暝。飞鸟不下兽无声,唯有松涛动清听。忽惊峻坂势干霄,从人告予为天桥。一线樵踪盘马足,千层石磴接虹腰。右傍危厓左深壑,下有奔流肆喷薄。路穷架木亘飞梁,复道行空声橐橐。桥上乱石累如棋,桥边冻雪滑如脂。况复天公恣玉戏,寒气凛冽砭人肌。或登或降艰险备,登若引绳降若坠。虽有骏足不敢驰,鱼贯而前徐按辔。行行且止驻双旌,穹庐兀坐如蓬瀛。开帘起视风雪止,一钩新月东山明。

途中遇重九 竟日大雪

征途日日趣轻装,帽影鞭丝为底忙。万里关山成久客,一天风雪过重阳。怕教飞絮粘蓬鬓,聊挹清泉当菊觞。我欲登高发长啸,莫将离恨动他乡。

晚至噶克察哈尔台

岭路何嵚巇,驰驱马力疲。松阴随径转,人影共云移。山水有奇态,寒暄无定时。停骖浑未倦,挑烛赋新诗。

石佛歌

昔闻石佛名,声灵赫濯心为倾。今睹石佛像,渐渐三尺蒙尘坱。雕镂未许烦人功,庄严色相一洗空。与世无争物无竞,不具佛形具佛性。冥顽忽化为神奇,迷津暗渡拯阽危。遂使莲界诸天齐避席,独洁香花供灵石。此旨未悟空谈禅,宛转索解心怃然。君不见,晋国之石作人语,有物凭之得倾吐。又不见,生公说法石点头,精诚感召不自由。理之所无事或有,今古同情若符剖。不然邮程千里路迢迢,恒河沙数石嶕峣,胡为乎辱在泥涂甘寂灭,形质无殊灵蠢别。

冰搭坂行

吁嗟乎,天限南北重防闲,积雪成海冰成山。何年巨灵运仙掌,劈开一径容跻攀。冈峦匼匝矗晶玉,灼耀精光映朝旭。或如挂笏或覆盂,或如怒猊或翔鹄。或如断壁重欲颓,或如平林密相属。寒暑异致晴雨殊,变态奇形看不足。白骨成堆鬼昼号,阴云惨淡拂征袍。滕六施威巽二猛,茫茫何处神鹰翱。胜地初临资阅历,不禁心摇更齿击。雪泥滑石崚嶒,小径依稀觅复觅。有时宛转升崖颠,二分垂外足难旋。有时盘纡入涧底,四围镜壁寒生烟。有时欲进不得进,坚冰忽坼成深渊。俯视幽窅不可测,下有水声鸣溅溅。跬步迍邅数十里,多少行人叹观止。岂知奇景出无穷,冰梯百尺连云起。凌山四合迷西东,参差磴道排长空。挥手真可取明月,振衣不觉凌天风。舍骑而徒下峻坂,曲折浑疑去复返。危梁嶻嶪足逡巡,虽藉氍毹步未稳。我马既瘏我仆痡,岭南岭北同崎岖。跋涉未已夜将半,梦魂惴惴如惊鸟。吁嗟乎,行路之难至此极,手捧简书不敢息。试问前贤几辈度节麾 ,叱驭高风千载犹相忆。

度冰岭感赋

伊江距普安,遥遥五千里。遵彼大路行,坦荡平如砥。东南有邮程,经旬可戾止。远迩何悬殊,相去真倍蓗。岂知数日中,艰险乃若此。行旅虽云通,虎尾时时履。捷径不可由,呼吸关生死。古今躁进入,会否悟斯旨。

渡穆素尔河

穆素峰边朔气寒,凌晨策马向河干。建瓴直下涛翻雪,山峡奔流石转丸。几度回头寻彼岸, 渡口无定处 。何人支手挽狂澜。客程共说风波险,作楫无能梦未安。 河无渡船

玉搭坂

山泽菁英千载焕,金气辉煌珠灿烂。岭以玉名讵等闲,好作昆冈一例看。我来不见山生辉,白石巉巉落崖半。谁将虚誉玉汝成,瓦砾琼瑶少区判。从来见面胜闻名,名士美人共颜汗。试问山灵若有知,或不予言为河汉。

自胡素图托海至土巴拉克

群峭束天光,亭午曦轮坠。乱石塞山谷,终古不知地。幽境疑鬼神,奇险一时备。造物欲骇人,画笔任恣肆。俯仰叹蹐局,浮生真如寄。

行至土巴拉克奉叶尔羌查办事件之命

喜事从来偾事多,狂澜未挽复扬波。坑降白起真羊很,变法荆公肆虎苛。使节敢辞驰驿路,纶音又见下銮坡。自知听断非长技,惭愧枫宸假斧柯。

土巴拉克道中

连朝探异景,今又策征騑。水与人争路,山留雪作衣。拨云寻磴道, 过天桥 。揽辔怯寒威。愧少荆关笔,吟毫试一挥。

阿尔巴特台

面面危峰锁,邮亭绝点埃。路从深树入,门对大河开。偶驻征途节,频传驿使梅。 地为北沟首台,文报络绎 。军行歌采芑,士气不曾 予沿途谢绝供给,与随行官弁日唯蔬食

札木道中

驰逐平原骥足催,云山回首重低徊。襟怀近日清如许。曾向冰壶濯魄来。

登普安炮台

听遍寒鸡唱,苍茫曙色开。偶然乘逸兴,一上最高台。地迥双眸豁,秋深百感催。中原烽火急,谁是勒铭才。

中途杂咏

颜师古曰:穹庐毡帐也,其形穹隆

穹庐

故曰穹庐。即今之蒙古包

旃帷环绕木高撑,行馆真能著手成。短榻孤檠眠未稳,终宵卧听马蹄声。

威呼

居然刳木可为舟,小艇浑如一叶浮。行到中流回首望,四围波浪拍轻鸥。

蒙古妇人

羔裘皮弁试新妆,发辫双垂七宝装。不作寻常闺阁态,山边闲坐牧牛羊。

茶尖

行来中路日将斜,小憩荒郊兴转赊。木椀铜瓶携取便,自烧野草煮湖茶。

冰岭北台兵,皆住蒙

军台

古包,冬夏无定处。

居停未卜费疑猜,地僻难逢客往来。流水一湾峰四面,炊烟起处是军台。

搭坂奇回子

茫茫冰雪皓无垠,崖转峰回路不真。莫向歧途重惆怅,缠头随处指迷津。 回子曰缠头

回子应差之马,率皆驽钝,然往来冰岭,

搭坂马

路甚熟,步甚健,过岭者多资其力

冰梯雪窖一鞭开,健步驰驱数往回。错节盘根知利器,漫将骏骨傲驽骀。

玛札尔

乱石成堆马鬣悬,征人稽首意尤虔。效颦我亦衣冠拜,好把高风学米颠。

老龙背

百尺坚冰削不成,危崖俯见大河横。如何欲避波涛险,翻向骊龙背上行。

冰盐

赤沙山半石崚嶒,蕴出精盐似镜澄。不独和羹推此品,头衔又署一条冰。

回房 近阿克苏回庄渐多

新泥垩壁柳编篷,门小梁低曲室通。最好燔柴乌恰克,一时人尽坐春风。 穴墙为灶,上通烟突,置红柳木,或梭梭柴于中,然[燃]之,顷刻一室皆暖。回语曰乌恰克

把杂尔

珍奇罗列耀双眸,把杂喧阗夕未收。西域贾胡多嗜利,轻抛乡国觅蝇头。 遇把杂尔日,商贾云集,百货毕具,大约缠头十居八九,外国如浩罕、巴达克山、克什米尔、布噶尔、印度、安集延等处贸易者尤多,殊形怪状,指不胜屈,南路各城皆然

士不历难险,无以壮奇气而励奇节。王尊历九折坂而不惧,孔公渉南海而不惊,非乘危也,亦动心忍性之遗意也。当夫未度冰岭时,或难之。星使岂谓人言诳我哉,而顾笑谢之者,盖磅礴之气、贞固之节,非区区境地之夷险所能动其中耳。方今国家隆戡定之勋,星使慷慨激昂,辉耀辅弼,操其气节,以膺艰巨而定危疑,必有随所投之,罔不如志者。经盘错而器愈良,为问天下,更有何境足以夺其气而挠其节哉。吾乃有以知星使矣。至其篇中,摹状山谷,广异闻也;搜讨地志,探奥境也;稽考国事,示同轨也;沐浴歌咏,发天籁也。此其绪,余姑勿论,论其大者。同治丁卯七月朔日,湘乡蒋凝学跋于兰州官廨。 7NsKmXtWRQn28Gp3EiAidCIBUVLqaIFK1qULkuFdpRpU+1kc5Kf4uNOyP+DVD3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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