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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学科意识

中国现代哲学的新进展,集中表现为哲学家有了自觉的现代意识和哲学学科意识。这两种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促成哲学在现代中国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一 现代意识的自觉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先进的中国人已经有了尚变、进化、富国、强兵等意向,但是还没有自觉的、明确的现代化意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先进的中国人往往把目光专注于如何改变中国现有政体的问题上,无暇顾及专门的理论问题。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效仿法国的模式,主张用暴力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政体;以梁启超为首的立宪派,效仿英国和日本的模式,主张用改良的手段改造清廷,建立民主立宪政体。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推翻了帝制,可是中国社会的状况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混乱不堪:推倒了一个清廷小皇帝,却冒出了更多个土皇帝。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事日非。在这种情况下,先进的中国人不得不更为深入地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

“中国向何处去”的追问,既有当下的意义,也有长远的意义。就其当下意义来说,就是如何改变当时中国的混乱状况、重建社会秩序、挽救民族危机的问题;就其长远意义来说,就是如何在中国实现现代化的问题。换句话说,这种追问包含着先进中国人对于现代意识的自觉。陈独秀写过一篇题为《吾人最后之觉悟》的文章,把中国人的觉悟过程,分为七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明中叶,“西教西器初入中国”;第二个阶段是清之初,由于引入西方的“火器历法”,在中国引发新旧之争;第三个阶段是清之中世,发起洋务运动;第四个阶段是清之末季,实行戊戌变法,但被旧势力扼杀;第五个阶段是民国初建,推翻帝制;第六个阶段民国初年军阀专政,反对专制的呼声日高。他预言第七个阶段将是“吾人之最后之觉悟”。他指出,“最后之觉悟”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政治的觉悟”,在中国建立名副其实的共和国;二是“伦理的觉悟”,更新伦理观念,造就现代的精神文明。他在文章结尾写道:“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此而不能觉悟,则前之所谓觉悟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倘恍迷离之境。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 [1] 陈独秀所说的“最后的觉悟”,其实就是对于现代意识的自觉。

在五四时期,先进中国人的现代性诉求,首先体现为呼唤科学与民主。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写道:“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以为拥护那德谟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ience),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一切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在所不辞。” [2] 科学和民主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举得最高的两面旗帜,并且成为现代新式知识分子的共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拥护科学和民主,中国实证哲学家、现代新儒家也拥护科学与民主。他们的哲学思考都是为维护科学和民主而展开的。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浪潮的冲击,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科学和民主观念深入人心。由于民主观念深入人心,袁世凯、张勋等人搞的“复辟”闹剧,均无法成功。由于科学享有很高的威信,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介绍欧洲流行的批评科学主义的思潮时,也不能不小心翼翼申明,自己绝不是反对倡导科学。

在现代中国,许多思想家认识到:在中国培育现代性,就必须改变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情况。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运用唯物史观分析中国社会的现状,认为中国的农业经济和大家庭制度构成“二千年来的社会的基础构造”。在帝国主义入侵以后,这个基础已经动摇了,不能再维系下去了,必须实行现代转化。实用主义者胡适,主张用“摩托车文明”取代“人力车文明”。现代新儒家冯友兰,希望中国尽早摆脱“乡下人”的处境,变成“城里人”;把中国“以家庭为本位”的传统社会,改变为“以社会为本位”的现代社会。贺麟主张儒商、儒工出来做新社会的柱石,选择“健康的工业化的途径”。尽管他们各自提出的社会改造方案有所不同,但都强调:中国必须选择现代化道路,改变中国传统社会的经济结构。

有些思想家在欢迎现代性的同时,也注意到伴随现代性的负面效应,注意到西方发达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现代病”。由于杜亚泉、梁漱溟等人曾对西方人的现代性观念提出尖锐的批评,因而曾被许多人讥为“思想保守”,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他们批评西方人的现代性观念,并不等于拒斥现代性,而恰恰表明他们对现代性的诉求。他们清醒地意识到,现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西方并不是现代性的唯一模式。他们同样在努力呼唤现代性,不过他们呼唤的不是西方已有的那种现代性,而是后发展国家所需要的现代性,即一种有创新性的现代性、一种符合中国国情的现代性。杜亚泉主张“以吾固有文明为绳索”贯穿“西洋之断片的文明”,就是在呼唤这种现代性。梁漱溟说:“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 [3] 也是在呼唤这种现代性。

黑格尔说:“……哲学是这样一个形式:什么样的形式呢?它是最盛开的花朵。它是精神的整个形态的概念,它是整个客观环境的自觉和精神本质,它是时代精神、作为自己正在思维的精神。这多方面的全体都反映在哲学里面,以哲学作为它们单一的焦点,并作为这全体认知其自身的概念。” [4] 马克思指出: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我们套用一句:中国现代哲学也是那个年代的时代精神的精华。现代中国一切看不见的精华,都凝结在中国现代哲学中。只有紧紧地抓住这一点,才能抓住中国现代哲学的本质特征,才能搞清楚现代哲学家何以能达到对于哲学学科的自觉,才能了解现代中国哲学何以能突破中国传统哲学的框架。

二 对哲学的新认识

中国哲学事实上早已存在,只是没有使用“哲学”这种称谓而已。早期的西方近代哲学家不否认中国哲学的存在,不像某些现代哲学家那样武断。例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把中国哲学与印度哲学同视为东方哲学。中国哲学不仅“源远”,而且“流长”,几千年绵延不断,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中国古代哲学与古希腊哲学类似,也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学问,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在古代中国,哲学家还没有形成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中国新式学人,最初也是在“包罗万象的学问”的意义上,接受“哲学”这个外来术语的。1901年,蔡元培在《哲学总论》中解释说,“哲学为综合之学”,“以宇宙全体为目的,举其间万有万物之真理原则而考究之以为学”。西方哲学所说的“爱智”,同中国“弘道”“穷理”言殊而旨同。中国哲学事实上早已存在,只是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尽管中国学术史上存在着文史哲不分、经史子集不分的情形,但《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王充的《论衡》、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等著作,显然都带有哲学史的性质。

在西方,哲学的学科意识是在近代明朗起来的。西方近代以来,科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各门学科纷纷独立,哲学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回到了它的本来意义,成为一种专门的学科,成为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在中国,对于哲学学科意识的自觉,则是在现代逐步明朗起来的。现代中国哲学家清楚地意识到:哲学是一门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学者对哲学的学科性质,有了新的认识,使哲学在现代中国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蔡元培是第一个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学者,他对哲学的理解颇具代表性。这时,他不再把哲学理解为“综合之学”,而是理解为各门学科分化出去之后的独立学科。他在《简易哲学纲要》中写道:

哲学是人类思想的产物,思想起于怀疑,因怀疑而求解答,所以有种种假定的学说。普通人都有怀疑的时候,但往往听到一种说明,就深信不疑,算是已经解决了。一经哲学家考察,觉得普通人所认为业已解决的,其中还大有疑点;于是提出种种问题来,再求解答。要是这些哲学家有了各种解答了,他们的信徒认为不成问题了;然而又有些哲学家看出其中又大有疑点,又提出种种问题来,又求解答。有从前以为不成问题的;有从前以为是简单问题而后来成为复杂问题的。初以为解答愈多,问题愈少。那知道问题反而随解答而增加。几千年来,这样的递推下来,所以有今日哲学界的状况。 [5]

在这里,蔡元培表达了一种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他认为,在科学发展起来之后,哲学作为一门学科,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而是不断深化的思考方式。他对哲学的看法,突出问题意识和怀疑精神。这是一种理性主义的眼光,契合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他强调哲学处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是僵化的教条。至于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他不同意把二者对立起来,认为“科学与哲学,不是对待的,而是演进的” [6] 。科学为哲学提供前提,但人类自有一种超乎实证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要求。科学出现后,哲学依然有独立的发展空间。蔡元培把哲学研究的问题概括为三个:一是认识问题,涉及认识的起源、认识的适当、认识的对象等内容;二是偏于世界观方面的原理问题,涉及实在论、生成论等内容,由此形成“理论的哲学”;三是偏于人生观方面的价值问题,涉及价值、伦理、美感等内容,由此形成“实际的哲学”。他还指出,以科学为前提的现代哲学,同古代哲学的区别在于,不再受到宗教的限制,甚至具有取代宗教的功能。他主张以美育代宗教。概括起来,蔡元培对哲学学科的看法有三个要点:第一,哲学是关于认识论的学问,应当诉诸理性,讲究逻辑证明,不能建立在“圣言量”上面,不能以引证代替论证;第二,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提出一种关于世界总体的理论;第三,哲学是关于人生观的学问,帮助人们树立一种指导人生实践的价值理念。基于对哲学学科的新认识,蔡元培在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创办了中国大学的第一个哲学系。

胡适是第一个到美国攻读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学者,师从实用主义者杜威。胡适对哲学学科深受实用主义的影响,在他看来,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不是世界观,而是人生观,尤其是同人生观有关的方法论和价值观。他给哲学下的定义是:“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 [7] 金岳霖不认同胡适的哲学定义,他在评论胡适时说:“哲学中本来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 [8] 金先生的评论基本上是符合胡适的思想实际的。的确,按照胡适的看法,哲学主要是关于人生观的学问,而没有认识到哲学也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不过,他在论及人生观时,不能不涉及世界观,说胡适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似乎也不大确切。

熊十力不赞成西方近代以来颇为流行现代所谓“哲学就是认识论”的说法,强调哲学研究应当以本体论为重心。他创立了“新唯识论”哲学体系,反复申明“《新论》本为发明体用而作”。从本体论讲起,最终还是要讲到人生观,用他的话说,“学者如透悟体用义,即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豁然解了,无复疑滞” [9] 。为了创立“体用不二”的本体论,熊十力几乎投入毕生的精力。他从20世纪20年代就着手研究这个问题,于30年代中期搭起理论框架,然后又磨砺修改多年,多方面展开论证,直到晚年因遇“文革”浩劫,才不得不中止研究。熊十力的本体论研究既涉及世界观,也涉及人生观。他曾构思一本认识论方面的书,连书名都想好了,叫作“量论”,但始终没能写出来。

金岳霖和冯友兰,都主张从理性主义(尤其是“逻辑分析”方法)入手,建设哲学学科。冯友兰认为,讲哲学不能诉诸直觉,必须诉诸理性。他在《中国哲学史》中说:“无论科学、哲学,皆系写出或说出之道理,皆必以严刻的理智态度表出之。”“故哲学乃理智之产物;哲学家欲成立道理,必以论证证明其所成立。”“欲立一哲学的道理,谓不辩为是,则非大辩不可;既辩则未有不依逻辑之方法。” [10] 他认为哲学的研究范围包括三大部分:一是宇宙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世界之道理’”;二是人生论,“目的在求‘对于人生之道理’”;三是知识论,“目的在求‘对于知识之道理’”。冯友兰撰写完《中国哲学史》之后,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哲学史家,开始创建自己的哲学体系。从1939年开始他陆续出版“贞元六书”,创立了“新理学”体系。在“贞元六书”中,《新理学》是关于宇宙论或世界观的专著,《新原人》是关于人生论或人生观的专著。对于知识论,他没有写出系统的专著。在他看来,所谓哲学,就是找到解释世界何以成其为世界的“道理”。这个“道理”不能是复数,只能是单数。

冯友兰晚年对哲学的学科性质有了新的看法,放弃单数的哲学观,表示认同复数的哲学观,强调哲学学科的民族性。

首先,他把哲学定位为精神现象学,而不再定位为西方哲学历来讲论的自然现象学。他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所谓反思就是人类精神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人类的精神生活主要部分是认识,所以也可以说,哲学是对认识的认识。对于认识的认识,就是认识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认识之,这就是认识的反思。”按照这种说法,不应该再把哲学视为解释世界的“物学”,而应当视为人类自我反思的“人学”。如果把哲学视为“物学”,尚可归结为“一”,因为人类住在同一个地球之上;而把哲学视为“人学”,由于反思的主体各不相同,就只能归结为“多”了。按照冯先生的这种新哲学观,哲学的主题是人,而不是物。这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看法是一致的。冯友兰把人看成哲学的主题,也是对中国哲学传统的发扬光大。中国哲学从来就不是西方那种解释世界的哲学,而是一种行动的哲学、实践的哲学。中国哲学家把世界存在当成不证自明的事实,并不做刻意的探究。冯友兰说:“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哲学是以研究人为中心的‘人学’。”这一论断,无疑是正确的。

其次,他拓宽了哲学的论域。基于精神现象学的考量,他认为哲学的论域,并不像单数哲学观描述的那样,仅仅是一个自然界。在复数哲学观视野中,哲学论域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概括地说,有三个方面:自然,社会,个人的人事。人类精神的反思包括三方面以及其间互相关系的问题。这些都是人类精神的反思的对象,也就是哲学的对象。”他的这种看法,显然承接着中国哲学“究天人之际”的传统。

最后,根据以上两点,他认为哲学的作用不能只是一个方面,而应当是两个方面:“一是锻炼、发展人的理论思维能力,一是丰富、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关于第一点作用,恩格斯已经谈到,冯友兰表示完全同意。至于第二点作用,则是中国哲学家才会有的独到见解。在西方哲学家的眼里,哲学起于好奇,同人的精神境界没有什么关系,只有中国哲学家才会如是观。冯友兰认同中国哲学的传统,他说:“用中国的一句老话说,哲学可以给人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就是说,哲学可以给人一种精神境界,人可以在其中‘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11] 由此来看,冯友兰的新哲学观葆有鲜明的中国特色。

金岳霖对哲学学科的理解与冯友兰相近,但也有区别。他在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说:“我很赞成冯先生的话,哲学根本是说出一种道理的道理。但我的意见似乎趋于极端,我以为哲学是说出道理来的成见。哲学一定要有所‘见’,这个道理冯先生已经说过但何以又要成见呢?哲学中的见,其理论上最根本的部分,或者是假设,或者是信仰;严格的说起来,大都是永远或者暂时不能证明与反证的思想。如果一个思想家一定要等这一部分的思想证明之后,才承认他成立,他就不能有哲学。这不是哲学的特殊情形,无论甚么学问,无论甚么思想都有,其所以如此者就是论理学不让我们丢圈子。” [12] 讲哲学就是讲道理,当然应该遵循理性主义的路径,对哲学结论做尽可能充分的理论论证。不过,要想做完全充分的论证,显然十分困难。哲学结论作为一种整体性的论断,难以从形式逻辑的角度找到充分的理由,难以形成所有人的共识,这种结论不可避免地带有假设或信仰的色彩,所以金岳霖称之为“成见”。从“成见”说反映出,他主张复数的哲学观,不赞成单数的哲学观,对冯友兰的“道理”说提出委婉的批评。他所说的“成见”并没有贬义,就是“一家之言”的意思。“成见”或“一家之言”当然有局限性,只有不断地突破这种局限性,哲学才会不断地发展。在哲学发展观方面,金岳霖的看法同蔡元培的看法是一致的。金岳霖认为,哲学研究的内容有两大项,一项是“元学”,即本体论学说;另一项是知识论。研究知识论可以暂时不考虑人的情感因素,只以知识为研究对象,对知识的发生过程做出客观的解释;研究“元学”就不能不考虑人的情感因素了,元学的研究既关涉世界观,也关涉人生观。依据这种见解,他写了两本哲学专著,一本是《知识论》,一本是《论道》。

冯友兰讲,金岳霖在英国剑桥大学讲学时曾说过:哲学是概念的游戏。在金岳霖那里,“成见”说和“游戏”说是一致的,意思都是说很难对哲学结论做出能使所有人都接受的理论论证。接受某种哲学,有如认同一种游戏规则,只有如此参与游戏的人才能玩到一起;而拒斥游戏规则的人是无法参与游戏活动的。金岳霖把一个哲学家提出的哲学体系比作一套游戏规则,既然是讲规则,一定用概念,一定要讲理性,并且要自圆其说。冯友兰放弃单数哲学观、认同复数哲学观以后,表示接受金岳霖的“游戏”说。他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一书中写道:“现在我认识到,这个提法说出了哲学的一种真实性质。试看金岳霖的《论道》,不就是把许多概念摆来摆去吗?岂但《论道》如此,我的哲学体系,当时自称为‘新统’者,也是如此。” [13] 冯友兰补充说,哲学作为“概念的游戏”,并非没有用处;其用处就在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最早表述哲学学科自觉意识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是瞿秋白。1923年,他担任上海大学社会科学系主任,讲授《社会哲学概论》。他在讲义中指出,最初的哲学是一切知识的总称,“随后智识渐渐分类、综合、组织而成系统,就发生种种科学,——从哲学之中分出;至今所剩的仅仅是方法论和认识论”,“科学分工的结果,使哲学仅仅能成为综合一贯的智识,有统率精神物质各方面的智识而求得一整个儿的宇宙观之倾向;更因科学进步而智识系统日益严密,于是,哲学——所谓‘求宇宙根底的功夫’愈益得以深入。然而初民哲学与现代哲学仍旧同样是人对宇宙的认识” [14] 。他明确地指出,各门科学纷纷独立之后,作为学科的哲学便只成为“求宇宙根底的功夫”,不再是古代那种包罗万象的学问。

20世纪30年代以后,苏联编纂的哲学教科书《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传入中国。受苏联哲学教科书的影响,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大都把哲学学科理解为“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这种理解不能说不对,但不够全面。准确地说,哲学就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也是关于人生观的学问。哲学作为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以客观世界为研究对象,应当诉诸工具理性;哲学作为关于人生观的学问,以人类自身为研究对象,既应当诉诸工具理性,也应当诉诸价值理性。人只能通过认识世界来认识自身,也只能在认识自身的过程中认识世界:这两个方面是分不开的。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冯契在晚年提出“化理论为方法”和“化理论为德性”的主张,注意到了哲学理论作为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和人生观的学问的一致性。“化理论为方法”关涉世界观,“化理论为德性”关涉人生观。他写出了《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逻辑思维的辩证法》《人的自由和真善美》等三本哲学专著,把关于世界观的研究与关于人生观的研究统一起来了。冯契对哲学学科的认识同普通哲学教科书的提法相比,显然更为全面。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中国现代哲学家在现代意识的基础上,已经达到了对于哲学学科的自觉。尽管他们对哲学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各自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但他们都明确地意识到:各门科学成为独立的学科之后,哲学不再是古代那种包罗万象的学问,已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哲学有别于宗教,必须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哲学也有别于科学,研究范围呈现出总体性的特点,是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在这种哲学学科意识的导引下,哲学在现代中国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大学开设了哲学系,哲学界有了《哲学评论》等专业的学术刊物,有了中国哲学会、新哲学会一类的学术团体,出现了专业的哲学理论工作者,他们专门从事哲学研究,写出了数量可观的哲学专著。除了专业的哲学理论工作者之外,许多著名的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也十分重视哲学研究,并且结合自己的社会实践为现代中国哲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这一历史时期,中国哲学已经走出中国,走向世界,同世界范围的现代哲学思潮对话,进入“综合创新”的新阶段。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哲学学科意识的自觉,现代中国哲学同以往的中国哲学相比,有了质的区别。对于以往的中国哲学,由于哲学家尚未形成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我们只能写出广义的哲学史或专题史;而对于现代中国哲学,我们则可以写出狭义的哲学思潮史。 HNebA09a8XK+MNLV4rGmquYigJTM2P2LxVrw3MJ8Ix3nxRaKZecWGq/r6HMXoZ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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