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美国推动军控制度建设的原因,首先需要回答如下几个问题:这种制度建设所发生和存续的安全环境是什么?在具有加强军备建设的条件下,美国保持一定的克制是否会损害美国的安全利益?美国为什么热衷于军控制度建设?简言之,需要考察战略安全环境、军控本身的价值、军控制度建设的效用。
无论是涉及军控和不扩散的全球机制、多边机制,还是双边机制,美国热衷推动军控制度建设都是在冷战期间以及冷战结束后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和中期完成的。冷战期间,美国所面临的战略安全环境是比较清晰的,它表现为美苏之间的持久军事对立,明确的意识形态对垒,苏联是唯一核威胁来源,只有苏联具备同美国全面对抗的能力,而且美苏之间存在爆发一场全面战争的可能;战争的模式和对抗烈度也是清楚的,美苏之间将可能由发生在欧洲的一场局部冲突升级为核战争。同时,由于两大阵营的存在,美苏分别对盟国提供明确或者模糊的延伸威慑(extended deterrence),或者说核保护伞,这相对降低了美苏阵营之内的其他国家获取核武器的意愿。而在两大阵营之外的其他国家要么缺乏获取核武器的意愿,要么欠缺相应的技术能力,它们获取核武器的可能性也是比较低的。 [12] 虽然柏林墙的倒塌和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的解体大致可看作冷战的结束,但美国在其安全政策上在经历了短暂的乐观之后基本上维持了冷战时期的政策架构。从冷战开始到克林顿政府结束之前的这个漫长时段大致仍可看作是冷战背景。威胁的单一性、行为的可预测性和危机可以控制的特点构成了美国推动双边、多边军控,乃至全球军控制度建设的前提。
战略安全环境的需要是美国推动制度建设的充分条件,而在冷战时期及冷战结束初期,军控和防扩散本身所蕴含的价值则构成了美国推动制度建设的必要条件。核武器的出现及其在日本的使用昭示了其巨大的杀伤力,以及由此造成的重大政治、经济乃至社会心理冲击,核武器从某种程度上简化了美苏关系,两国之间进行主动或者被动的军备竞赛或者保持相对克制成为冷战的主要内容之一。冷战时期美苏均曾经做过打一场核战争的力量规划和作战准备,但形成对抗态势的时候,两国仍然保持了相当的谨慎和克制。例如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国拥有绝对的战略核优势, [13] 但美国既没有对古巴的导弹进行打击,更没有针对苏联本土发动袭击。古巴导弹危机之后,美国意识到美苏爆发一次核战争的危险是如此严重和真切,因此“阻止核战争,并因此阻止美苏介入的任何战争就是至关重要的” [14] 。这是美苏在古巴导弹危机中获得的最重要的教训之一。在这种背景下,军控本身所具有的第一个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即美苏在事实上都无法接受一场彼此毁灭的核战争,防止两国爆发核冲突是两国共享的安全利益。核背景下美苏之间并非零和博弈,美苏存在合作的可能,对核战争的担忧和恐惧成了双方竭力阻止核战争的动力。美苏为此签署了《热线协定》,以便增进沟通,防止误判,同时限制或者削减战略武库,限制或者禁止核试验的方式,限制核武器向中小国家的扩散。推进军控制度建设的第二个价值是降低军费开支。缩减军备的规模可以减少相应的军费支出,对部署规模设定上限或者对某些类型的武器进行限制可能节约一些如果没有这些限制时原本消耗的开支,虽然“军控一般都是削减未来的开支,而不是当前的开支” [15] 。例如,《反导条约》限制了战略导弹防御能力的研发部署,这在冷战时期有效防止了美苏在防御性领域进行另一场军备竞赛。而有关限制或者削减乃至完全销毁中程和中短程导弹的条约和协定则防止了军费开支升高到开放式军备竞赛所需的数目。又如,据卡特政府的国防部长布朗估算,如果没有《第二阶段限制战略武器条约》,1985年苏联可能会有3000件运载工具,而不仅是2250件;1800枚多弹头导弹,而不是1200枚。美国将被迫对苏联核军备的进一步膨胀做出相应反应,从而加重美国经济的负担。 [16] 军控所包含的第三个价值在于,由于军控制度的建设,即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爆发运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冲突,因为对武器种类、规模、部署方式的限制,可以达到降低战争发生后彼此造成的危害程度和对抗的烈度。因此,避免一场双方都不希望的战争、减少军备竞赛的费用和风险以及缩小战争一旦爆发后的战争范围并降低对抗的烈度成为从事军控各方的共同利益, [17] 此即军控制度建设的三个价值。
战略安全环境决定了美国推进制度建设的充分条件,军控制度建设本身蕴涵的价值决定了此种制度建设的必要条件,美国能否持续推动制度建设则取决于这种制度建设是否有效。客观上看,这种制度建设限制了美苏军备竞赛的螺旋升级。对限制还是削减战略武器条约而言,且不论其初衷如何,这种限制或者削减的确使得两大核国之间爆发一场毁灭性核战争的可能逐步降低。《反导条约》限制美苏任何一方在防御性武器方面获得优势,有助于战略稳定,也使得战略武器限制或者削减的谈判能够进行并付诸实施。《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签署以及后来的无限期延长则有效限制了“核俱乐部”成员的数量。《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使得那些企图获得核武器的国家比以前更难以得逞。所有多边机制的建设都对供应国形成了约束,客观上起到了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其运载工具扩散的效用,虽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有效,但至少阻滞了这种扩散势头。因此,这种军控制度建设对战略稳定和防扩散的效用是比较积极的。
当然,美国推进军控制度建设并非是“大公无私”的,它是为了促进美国自身的安全利益。军控是否真正降低了核战争的风险也无法验证,并且限制或者削减某种武器系统所节省下来的开支有可能转用于其他军事项目,多边机制的建设也没能阻止印巴最终发展核武器,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曾扩散到伊拉克和利比亚,但是美国的努力的确客观上为国际军控和防扩散机制的创设、巩固做出了贡献。首先,美国主导或者推动了全球和多边机制的建立,这成为后来国际军控的基本架构。例如,《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最初是由美英苏三国签署的《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演变而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由美苏推动谈判并开放签署成为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军控条约之一。其次,不管冷战时期美国是“真扩军,假裁军”还是出自对自身安全利益的考虑,美苏以及后来美俄之间的战略武器限制和削减客观上缩小了两国拥有的庞大核武库,对战略武器进行了有意义的限制和削减,美苏/美俄对峙的烈度降低了,由两国对峙对其他国家产生的压力相应地也减少了。最后,正是美国以及其他国家的军控制度建设努力,现在已经形成了有关防扩散的国际共识。防扩散目前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主流话语,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其运载工具的扩散被普遍认为是有损于地区稳定与和平的,并且促使一些曾经试图获得此种能力的国家在压力或者诱惑之下放弃了核武选择。这种国际共识也成了当前处理比较棘手的防扩散问题的重要道义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