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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尊荀韩:“时余所操儒术,以孙卿为宗”

章太炎以刘子骏之古文经学抗衡康南海之今文经学,同时,以荀子之法后王抗衡今文经学家之法先王,以《左传》《周官》等古文经传抗衡今文经学家之《公羊》和董氏。特别是,荀学、韩学被章太炎推举至无以复加之地步,在其《自定年谱》“三十岁”(1897)条中,他强调:“余所持论不出《通典》《通考》《资治通鉴》诸书,归宿则在孙卿、韩非。” [11] 其在1899年付梓出版之《訄书》(初刻本)中,将《尊荀》篇列为第一,他在《尊荀》中强调“荀子之道古” [12] ,真正的古不是远古而是近古,一味追求远古恰恰意味着立新,时代精神应该是法先王与法后王的结合。朝代因革兴废,如一幅水墨山水,中有大山亦有深谷,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骤变并非不可能,但骤变并不意味着对古代之法的全部拒斥,而是有所继承、有所扬弃。一方面,后王之法终究是从先王之法传承而来的,故不能全部否定先王之法;另一方面,先王之法在后世中总是表现为后王之法,每一代皆有每一代之后王之法,故不能舍弃后王而远法先王,真正之因革损益既要法先王又要法后王,荀学“不过三代,不二后王”正是对先王之法(礼乐)与后王之法(霸道)的并举。孔子心目中之周法并非先王之法而是后王之法,孔子好古,并非托古改制。法先王与法后王并不矛盾,而当先后兼采,只法一法都会祸国殃民,如墨子不明此理而法先王,背周道而用夏政(《庄子·天下》),民不能得到福祉;李斯不明此理而法先王(即法泰皇,见《史记·秦始皇本纪》),以泰皇(即太昊)为名而厉行专治,最终遗患无穷。按,当时康南海托古改制,认为“无征不信,不信民不从,故一切制度托之三代先王以行之。……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 [13] 。章太炎却因荀子法后王说而论及孔子,孔子法的是后王而不是先王,更岂有托古改制之说?如此则将公羊派之托古改制之孔子形象彻底否定,章太炎赞同维新改制,但不赞同以公羊学为改制理论。当然,章太炎尊荀,除与经古今之争有关外,亦与当时汉宋之争、礼理之争有关,宋学尊孟子,章太炎反对宋学故宗荀卿;清代汉学尚礼而黜理,章太炎推重隆礼重法之荀学,自不待言。章太炎后来回忆云:“时余所操儒术,以孙卿为宗。”(《自定年谱》三十岁条,1897年) [14] 《訄书初刻本·尊荀》将荀卿与仲尼并提,认为唯荀子传儒术之真;此期间其撰写《后圣》,认为不是孟子而是荀子才是继承先圣孔子之后圣,“同乎荀卿者与孔子同,异乎荀卿者与孔子异” [15]

我们需要强调的是,戊戌变法前后,章太炎对维新派持观望态度,虽然赞同维新但却不是维新派的主力;章太炎此时暗生革命理想,但毕竟尚没有公然与清廷决裂而昌言革命。在学理上,章太炎尊荀可能既非为维新张本,亦非为革命正名,而是别有观照。与维新派或者传统儒家仅仅强调法先王相比,荀子将先王后王并法,而且突出的是法后王,荀子法后王在晚清时代的意义是,时代的后王之法是以西方文明为代表的制度文明和器物文明,而这是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最需要的,无论是维新还是革命,只有法后王才能实现中国的强大。故《菿汉昌言》指出:“《荀子·不苟》云:‘天地始者,今日是也。(此本仲尼告冉求说,所谓当下即是也。) [16] 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内圣外王之学,不出此十六字矣!七国大儒所以可贵。” [17] 战国七国的胜出实则是法后王的胜出,也就是荀学的胜出,后王之法实则即时代精神,对于晚清时代而言,法后王即立足时代、放眼全球而谋求中国的自力更生、富国强民。

此期间,章太炎虽然推重荀学,但庄子哲学是他一系列批判文章之重要理论来源。他甚至多处为庄子进行辩护,严判庄子与老子、庄子与申韩之异。此举数端,以见青年时代章太炎对庄子之看法和援用。

其一,《訄书·儒道》篇阐明老庄之异,为庄子进行辩护。章太炎云:“学者谓黄老足以治天下,庄氏足以乱天下。夫庄周愤世湛浊,已不甚其怨,而托卮言以自解,因以弥论万物之聚散。其于治乱也何庸?” [18] 庄子是托卮言自解,他本身对乱世已经苦不堪言,天下之治乱何足以让其动心?因此,“庄氏足以乱天下”之说为无稽之谈。相反,真正乱天下者或是老学,章太炎云:“故吾谓儒与道辨,当先其阴鸷,而后其清净。”“老聃为柱下史,多识掌故,约《金版》、《六弢》之旨,著五千言,以为后世阴谋者法。”“且夫儒家之术,盗之不过为新莽,而盗道家之术者,则不失为田常、汉高祖。”“然则愤鸣之夫,有讼言伪儒,无讼言伪道,固其所也。虽然,是亦可谓防窃钩而逸大盗者也。” [19] 此所谓田常、汉高云云,是指田常治齐以大斗出而以小斗收、刘邦入咸阳而财物妇女无所取等典故,此皆“欲取先予”之术。章太炎在《訄书重订本·订孔》中亦指出:“庄周则于《马蹄》、《胠箧》诸论,特发老氏之覆。老、庄之为一家,亦犹输、墨皆为艺士,其攻守则正相反,二子亦不可并论也。” [20] 章太炎后来更在《论诸子学》一文中强调:“庄生晚出,其气独高,不惮抨弹前哲。愤奔走游说之风,故作《让王》以正之。恶智力取攻之事,故作《胠箧》以绝之。其术似与老子相同,其说乃与老子绝异。故《天下》篇历叙诸家,已与关尹、老聃裂分为二。……其裂分为二者,不欲以老子之权术自污也。” [21]

在后来的《齐物论释》中,章太炎再次申言庄子所言“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与“机权”绝无关系,其云:

圣人内了无言,而外还顺世。顺世故和之以是非,无言故休乎天钧。……和以是非者,则假天钧为用,所谓随顺言说。休乎天钧者,则观天钧自相,所谓性离言说。一语一默,无非至教,此之谓两行也。详此一解,金声玉振,高蹈太虚,本非莅政之谈,从事之训,而世人以为任用 机权 ,寻其文义,既自不尔,又复两行之道,圣哲皆然,自非深明玄旨,何由寻其义趣。 [22]

章太炎相信庄子“其术与老子相同,其说乃与老子绝异”,且庄子《齐物论》所言“和以是非”并非“莅政之谈,从事之训”,因此其与政治机权绝无关系。章太炎与船山一样,严判老、庄之异,这实为他日后检讨庄学大旨“内圣外王”之道奠定基础。

其二,章太炎申明庄孔之异。章太炎云:“昔唐人言庄周之学本田子方,推其根于子夏。近世章学诚作《经解篇》取之,以庄子称田子方,则谓子方是庄子师,然其《让王》亦举曾参、原宪,其他若《则阳》、《徐无鬼》、《庚桑楚》,名在篇目,将一一是庄子师耶?” [23] 庄子本为寓言,韩昌黎、章学诚则将其当作信史来看,不过是“率尔之辞” [24] 。如此,其结论并不能服人,此似也在影射今文经学家把庄子看成“托古改制”者。按,“《春秋》经世”“六经”这些名相首先出自《庄子》,“素王”一词也首先出自《庄子》,因此,今文经学家廖季平、康南海都将庄子奉之甚高,章太炎在《訄书重订本·清儒》篇云:“闿运弟子,有井研廖平传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 [25] 按,廖平《知圣篇》认为:“素王之说,义本《商颂》……明文见于《庄子》。”“《庄子》所谓玄圣、素王之说,从《商颂》而寓之。《文王》篇‘本支百世’,即王鲁;‘商之孙子’,即素王。故屡言受命、天命,此素王根本也。” [26] 廖季平看来,庄子言素王是孔子受命改制。南海亦曾昌言:“庄子之心,必孔子别有所传。” [27] “庄子赞孔子极精,自赞孔子以来,以庄子为第一。” [28] “自孔子外,《庄子》为第一书。” [29] 如此等等,可见康有为亦极为推重庄子,章太炎显然不同意今文经学家这些“托庄改制” [30] 之说,他声明庄子并非出自子夏,自亦非出自孔子。

当然,章太炎中晚年之后,有很多地方提到庄与孔之相同处,甚至一改前说转而认为庄子出于颜子之儒 [31] ,然则这并不能构成其学术之主脉。如果说《齐物论释》代表着章太炎哲学之最高成就,那么至少在这部名著中章太炎还是严判庄孔之异,认为庄高于孔甚多。《齐物论释序》中认为庄子哲学出发点之一即“览圣智之祸”,其对孔子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且他承认庄学能“括囊夷、惠,炊垒周、召”,换言之,庄子之学乃在儒家圣贤之上。意识到庄孔之异,正是他开显庄学“内圣外王”之独特性之处,庄子对世道之关怀另具只眼。

其三,章太炎借庄子立说。重订本《訄书》第一篇为《原学》,这篇相当于全书之凡例,论诸学派与地缘、风俗、才性之关系,此篇立论近乎淮南子之《齐俗训》,但其根源则可回溯至庄子之《齐物论》。章太炎云:“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并引《逍遥游》:“庄周曰,封侯与治絖者,其方同也,惟其材性也。”因此得出结论:“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 [32] 章太炎这种平章天下学术之眼光与勇气,拒绝理性的僭妄或知识的自负(哈耶克)而对天下整齐划一或安排造作,此实与庄学齐物精神有关,后来他自况“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菿汉微言》) [33] ,其实此时即已然如此。一部庄学之于章太炎辨章古今天下学术实具有方法论意义。

其四,章太炎借庄子以批判清廷。章太炎云:“朱棱曰:以清室丑声彰闻,犹能羁执谊士,芟夷杰侠,而四邻不以为咎者,诚新法翼之,为其刻饰也。……庄周云:田氏盗齐,与其圣智之法盗之。故有盗贼之名,而处尧舜之安。及夫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皆圣法假人之效也。” [34] 此揭穿清廷当年迫害汉族士人,却令名远播、四夷来仪。如此说来,清廷不仅盗取汉人之国,亦将圣人之法一并盗取,此对于清廷来说,可谓直击痛处;对于保皇立宪之南海派来说,亦中其要害。青年时代之章太炎,即已锋芒毕露,其以尊荀为旗帜,却暗以庄子为辅翼,无论是为其革命理想张本,还是与今文经学派进行理论辩难,都与庄学不无关系。 Pn8O+jU+5Z4xBD3cQAEb2Ef/tPE086Kq22Uje2d/Fybg+nGEdDcCj60ABmxb9L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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