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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传颜氏儒之儒者

一 庄子儒门说:从否定到肯定

自韩愈首倡庄子出于子夏之儒(韩愈《送王埙秀才序》)、苏轼认为庄子对孔子“阳挤而阴助之”(苏轼《庄子祠堂记》)以来,代有学者将庄子视为儒门三传弟子,章太炎也不例外,不过章太炎并不是一开始即持此说。 [32] 章太炎对儒家之态度,辛亥以前基本是批评和引抑;辛亥之后,特别是章太炎因詈骂袁世凯而被幽禁北京钱粮胡同期间(1914—1916),他重估儒家经典,开始给予儒学很高之评骘,甚至认为宋人所言“半部《论语》治天下”并非唐人无验之言。1915年出版之《检论》已经将孔子视为中夏“创业垂统”之“圣人”。相应的,章太炎对思想史上之庄子出于儒门说先是持“消极评论”(详见杨海文,前揭)之立场,对韩愈、苏轼、章学诚等“庄子出于儒门”说持否定态度,认为仅凭《田子方》篇就认定庄子出于子夏是“唐人率尔之辞,未尝订实”,“以庄生称田子方,遂谓子方是庄子师,斯则《让王》亦举曾原,而则阳、无鬼、庚桑诸子,名在篇目,将一一皆是庄师矣” [33] 。应该说,章太炎之辩驳还是有说服力的。辛亥之前,章太炎深嗜庄佛,对儒家圣人多有不满,自然也不赞成学术史上所推重的庄子出于儒门。

不过,如其所自况“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章太炎在辛亥以后慢慢成为庄子出于儒门说的肯定者。据杨海文教授考证,1922年4—6月,章太炎在上海讲学时才第一次承认庄子出于儒门,不过不是出于子夏之儒而是出于颜氏之儒:

儒家之学,在韩非子《显学》篇说是“儒分为八”,有所谓颜氏之儒。颜回是孔子极得意门生,曾承孔子许多赞美,当然有特别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记载颜子的话很少,并且很浅薄。《庄子》载孔子和颜回的谈论却很多,可见颜氏的学问,儒家没曾传,反传于道家了。《庄子》有极赞孔子处,也有极诽谤孔子处,对于颜回,只有赞无议,可见《庄子》对于颜回是极佩服的。《庄子》所以连孔子也要加抨击,也因战国时学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驳斥,免得他们借孔子作护符。照这样看来,道家传于孔子为儒家,孔子传颜回,再传至庄子,又入道家了。 [34]

章太炎根据《韩非子·显学》篇认定孔子之后当有颜氏之儒之传承,但孟荀显然不是颜氏之儒的传承者。也许并非偶然的是,《庄子》中恰恰有很多孔颜之对话,且《庄子》书对孔子有褒有贬,而对颜子只褒不贬,这是呵佛骂祖而不骂本师,毕竟那个时代假孔子太多,只有骂倒假孔子才能让真孔子现身,这一正一反正可证庄子当是颜回之后学。章太炎反对韩愈等将庄子视为子夏之儒,那么他将庄子视为颜氏之儒就没有问题吗?其以颜回为庄子师之用意在何?细读此则文献,章太炎实则揭示出一个晚周诸子传承的暗线:“老子—孔子—颜子—庄子”;以学派论之则是:“道家—儒家—儒家—道家”。章太炎重序圣贤传承谱系之用意何在呢?

二 佛学观照下的“老—孔—颜—庄”新道统

孔承老学,即所谓孔子曾问礼老子事,不见春秋末期经典,而秦汉间及汉初典籍如《礼记》《吕览》《说苑》《淮南子》《史记》等都有其说,但其可靠性一直存疑,也不被以儒家为主导的思想史重视。故这里需要追问,章太炎反对庄子出于子夏说,却重拾旧案并拟定这个“老子—孔子—颜子—庄子”之“新道统”的背后思想史线索究竟是什么?事实上,章太炎对这条晚周思想史暗线极为重视,除前文所引外,其至少还有四次提到这条“老—孔—颜—庄”相传授之暗线:

(一)孔子问礼于老聃,《戴记》所述,则其仪文节奏,斯非孔老之本。《老子列传》记其言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乃老子所称上礼。(上礼解见《韩子》)及仲尼所以告颜回者,亦曰“克己复礼”而已,正本老子义耳。 [35]

(二)内圣外王之道,不能宴处山林明矣。老聃语孔子曰“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即为臣子而令趣入无我。颜渊欲说卫君,孔子示以心斋,即其近暴人而令瞻彼阕者,此所谓事理无碍也。 [36]

(三)老聃所以授仲尼者,《世家》称:“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列传》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毋以有己者,无我也。骄气,我慢也;多欲,我爱也;态色,我慢所呈露也;淫志,我爱所流行也:是皆去之,与毋以有己相成。……老以诏孔,其所就为无我;孔以诏颜,其所就为克己。授受不爽如此,而儒者多忽之。 [37]

(四)最观儒释之论,其利物则有高下远迩,而老聃挟兼之。仲尼所谓忠恕,亦从是出也。夫不持灵台而爱其身,涤除玄览而贵其患,义不相害,道在并行矣。故庄周援引其文且颂之曰:“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 [38]

按,关于孔子向老子问礼事,《礼记·曾子问》涉及一条具体之“仪文节奏”,与老学全无关系;《史记·孔子世家》和《史记·老子列传》则记载老子向孔子传授道家相关之内容,文献三所引即本之《史记·孔子世家》。《大戴礼记》所载之“仪文节奏”与老子无关,而《史记》之《孔子世家》与《老子列传》所载老子向孔子授学则其来有自。仔细勘对《孔子世家》所引老子授孔子“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 [39] 和《老子列传》所引老子授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 [40] 两则文献,结合《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可以将老子向孔子授学之内容概括为“无我”二字。事实上,在章太炎看来,孔子所谓“绝四”亦可会归于“无我”,此正来源于老子,孔子再将老子的“无我”传授颜回,此谓“克己”;颜回之学再传庄子就是“心斋”,此即所谓“老以诏孔,其所就为无我;孔以诏颜,其所就为克己”。文献四则认为老子曾向孔子传授忠恕之道,这种忠恕之道再辗转传授至庄子,是以《菿汉微言》有“尽忠恕者,是惟庄生能之”与《检论·订孔》有“体忠恕者,独有庄周《齐物》之篇”等语,不过,老孔相传之忠恕绝非后世思孟学派之忠恕。儒家“推己及人”不究竟,因为其以有己为前提,难免会强人合己,苟为其难;而老庄之学以无己为前提,“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庄子·在宥》),后者才是真正的忠恕之道,这种忠恕可称为无己之忠恕。

可见,此四则文献实则都是以“无己”为核心将“老—孔—颜—庄”排列成一个师承传授系统,这意味着,老、孔、颜、庄的核心思想都是“无己”。不难发现,这种“无己”与佛学之“空”大有因缘,章太炎这里终究没有抹去其根深蒂固的佛学思想。事实上,章太炎认定庄子出于颜回之儒的奥秘也在这里:

(一)绝四之说,人我、法我俱尽。“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者,亦除法我执矣。此等自得之语,孔、颜之后,无第三人能道。(佛、庄不论。) [41]

(二)子思作《中庸》,孟子著七篇,皆论学而及政治者也。子思、孟子既入天趣,若不转身,必不能到孔、颜之地,惟庄子为得颜子之意耳。 [42]

这两则文献中,文献一认为孔子之“绝四”即人我、法我之兼空,孔颜之后除佛、庄之外不能论之,也就是说,孔颜与庄的最高修持造境皆达佛乘;文献二则认为思孟虽已达天乘,但还没入佛乘,即思孟尚不明孔颜“无己”“屡空”之佛旨,如此说来颜庄要比思孟更近孔子。《论语》中孔子以“克己复礼”传授颜子,在章太炎看来这是《庄子》书中“坐忘”“丧我”“心斋”之渊源,如此就能看出一条隐而不彰的圣人传授线索。章太炎《菿汉昌言·经言一》论这种学术渊源云:

庄生传颜氏之儒,(颜氏之儒,见《韩非·显学》篇。)述其进学次第。……《人间世》篇:仲尼告以心斋,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此与克己相应者也。《大宗师篇》:颜回曰:“回忘仁义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忘礼乐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夫告以为仁之道而能忘仁,告以复礼而能忘礼,离形去知,人我与法我同尽,斯谓“克己”。同于大通,斯谓“天下归仁”。此其造诣之极也。 [43]

在章太炎看来,佛学之“人我与法我同尽”—孔子之“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庄子之“同于大通”等三语构成一组可以一一互相印证之思想体系。如果将思想之横向相似性诉诸一条线性的传授关系,并佐以相关文献,“老—孔—颜—庄”就形成一个授受不爽之师承谱系。当然,章太炎对“老—孔—颜—庄”等传授关系之证成背后是佛学思想。辛亥前后,章太炎先后经历“以佛证庄”再到“以庄证孔”的思想转换 [44] ,从“以佛证庄”到“以庄证孔”,不是后者将前者之扬弃,而是形成一个蝉联摄纳的思想递进过程,“以庄证孔”是以佛学化的庄子来解释孔子,此时之孔子既有庄学色彩,又有佛学色彩,其实是将佛、庄、儒进行一种内在的会通,比如他认为孔子之“绝四”分别是破末那识、破恒审思量、破法执我执、破人我法我,所谓“因果依持,皆已排遣” [45] 。章太炎还指出:“依何修习而能无意无我?颜回自说坐忘之境……自胜之谓克己,慢与慢消,故云复礼。我与我尽,性智平等见前,此所以为仁也。颜回庶几之才,闻一知十,乍聆胜义,便收坐忘之效。” [46] 不唯如此,章太炎还将“老—孔—颜—庄”相传授之“无我”比喻为“禅宗心法”:

无我之言,《老子》书中所无,而《庄子》详言之。太史公《孔子世家》:“老子送孔子曰:‘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二语看似浅露,实则含义宏深。盖空谈无我,不如指切事状以为言,其意若曰一切无我,固不仅言为人臣为人子而已。所以举臣与子者,就事说理,《华严》所谓事理无碍矣。于是孔子退而有犹龙之叹。夫唯圣人为能知圣,孔子耳顺心通,故闻一即能知十。其后发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论,颜回得之而克己。此如禅宗之传授心法,不待繁词,但用片言只语,而明者自喻。然非孔子之聪明睿智,老子亦何从语之哉!(老子语孔子之言,《礼记·曾子问》篇载三条,皆礼之粗迹,其最要者在此。至无我、克己之语,则《庄子》多有之。) [47]

老子教孔子语之所以未明言“无我”,而以人子、人臣为孔子说法,乃“指切事状以为言”,与华严学“理事无碍”近似。以“无我”为心法,“老—孔—颜—庄”授传不爽。

为证成佛庄孔颜之内在相通性,章太炎不仅从孔颜这种克己之工夫论着手,并给予一种存在论之解释,这表现在他对《论语》“屡空”之解释:

颜渊坐忘,所至卓绝。《论语》独称其“不贰过”,以为好学。《易传》独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以为庶几。后生见其平易,遂作异说,专务求深。案:《成唯识论》说修习位菩萨云:“邪行障者,谓所知障,俱生一分。及彼所起,误犯三业。彼障二地极净尸罗,入二地时便能永断。由斯二地说断二愚:一微细误犯愚,即是此中俱生一分;二种种业趣愚,即彼所起误犯三业。”然则永断微细误犯者,二地位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者,初地位也。此则颜渊初入极喜地时境界,其后日进,以至屡空。言屡空,则有时不空矣。《成唯识论》云:“微细烦恼见行障入四地时,便能永断。彼昔多与第六识中任运而生,执我见等同体起故说烦恼名。今四地中既得无漏菩提分法,彼便永灭,此我见等亦永不行。”然则微细我见烦恼永灭者,四地位也。微细我见烦恼虽任运生而能屡空者,三地位也。由是言之,颜渊始证初地者,后证三地。 [48]

“屡空”见《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这本是经验意义上“箪瓢屡空”之“空”。章太炎则将这个“空”解释为佛学之“空”,《齐物论释》称之为“颜回屡空而寂照”。不过,“屡空”云者,意味着有时还“不空”,所以颜回虽证三地,但尚未证四地,即没到究竟觉地。如前文所言,章太炎笔下之庄子是一位大乘菩萨,而作为庄子之祖师之颜回自然也是一位菩萨。颜回这位菩萨也是“空”与“有”之融合体,其在佛学之“空”中摄入儒学之“仁义”:

世儒徒见其云瞠乎后者,以为贤圣相去,才隔一臂,望其卓尔力不能从,于是颜苦孔之卓之论起,遂成大谬,不悟仲尼方请从颜渊后也。盖非与仁冥,不能忘仁;非与礼冥,不能忘礼。所见一毫不尽,不能坐忘。忘有次第,故曰屡空。非谓一有一无,如顾欢之说也。由是言之,云其心三月不违仁者,尔时犹有仁之见也,逾三月则冥焉忘之矣。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斯时违与不违皆不可说。(“得一善则卷卷服膺而弗失”,此子思述先君子语,盖难尽信。) [49]

这段文字是将佛、孔、颜、庄、孟进行内在会通。章太炎通过对《庄子·人间世》“心斋”与“坐忘”之重新解释,在存在论上摄入佛学之“空”,在价值论上摄入孔子之“仁”“礼”,二者绾结点是庄子之“忘”,以佛学之“空”解释孔颜之“屡空”,以庄学之“忘”开出“与仁冥”“与礼冥”之“真仁”与“真礼”,并最终以孟子之“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作为佛、孔、庄、颜之共同会归。在章太炎看来,这才是庄学的真精神,至此,庄子已经向儒学彻底地回归,不过这也是以庄佛改造后的儒学。杨海文教授根据《黄侃日记》推断章太炎撰写《菿汉昌言》“始于1925年之后,终于1931—1933年之间” [50] ,此段文字见于《菿汉昌言·经言一》,可见此文完成于1925年之后,即章太炎五十六岁之后,以章太炎世寿六十七岁而论,这应该是其思想成熟之后之“圆善”。章太炎最后以孟子之“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绾结庄佛,可不可以说与后来的牟宗三经过康德而发皇的孟子“自由无限心”是殊途同归呢?事实上,章太炎曾以“智无留碍然后圣,人各自主之谓王”(《齐物论释定本》)来重新解释庄学的“内圣外王”之道,此中“智无留碍”“人各自主”与康德所言“自由意志”是不是有些内在的相通性呢? [51]

如前文引章太炎自况其学为“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这一方面固然是他治学阶段性的心路历程,也是其日益圆融的治学造境,是其思想之“圆教”。所谓教分三教而道无二道,章太炎之学在“俗—真—俗”之回还摄纳中最终走向儒、释、道之三教合一。具体来说,他将佛、老、孔、颜、庄、孟融贯为一体,得出“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之结论,崇尚自在的佛老庄与崇尚仁义的孔颜孟在这里圆融无碍,这是章太炎晚年持“庄子出于颜回之儒”的最后归宿。 ykFQ40Bv+tbmvUil/xlQh4vjmoIAgXuDw/P4yQJuTr6oHq1wlP1vuozgocmwMn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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