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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凯恩斯的“流动性”多元内涵及缺陷

从学说史角度看,“流动性”(liquidity)一词何时进入金融领域不得而知。希克斯(1962)查寻后认为:“如果翻看一本关于货币和金融领域的较早的实用书籍,似乎很难找到使用‘流动性’一词,它似乎最早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的《麦克米伦报告》( Macmillan Report )(1931年公开出版)和凯恩斯的主要著作中。”

20世纪30年代初,由美国引发的全球经济危机爆发,为了选择应对举措,英国政府指派以国会议员麦克米伦(Macmillan)为首的“金融产业委员会”(凯恩斯为该委员会委员)对英国的金融业和工商业展开调查。1931年该委员会向国会提交的调查报告(即《麦克米伦报告》)指出,在英国金融制度存在着对中小企业融资壁垒现象(后称“麦克米伦缺口”)。该调查报告的第7章《黄金和黄金的分布》认为,黄金产量不足可能会导致其他商品相对于黄金的价格下跌。黄金产量天然分布不均,而贸易不平衡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均。如果没有明确的干预措施,由于黄金供应不足而导致的价格下跌无疑将在未来发生。“在国际贸易中,使用资源换取包括黄金在内的流动性债权(liquid claim)的偏好对价格的影响与原始社会中的囤积行为是一样的”。流动性囤积(liquidity excessive)的后果比黄金短缺更严重。要改变黄金分布的不均是很难的。该报告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即持有黄金储备主要不是为了支持国内购买力,而是为了满足国际贸易平衡的不足(即建议英国放弃金本位)。该报告第9章《国际投资专题》强调:“流动性(liquidity)再次成为一个不利因素(drawback)——(居民)不愿冒险储蓄是加深大萧条的重要原因,其影响不亚于企业不愿借贷和扩张。” [12] 在这个报告中,“流动性”指的是以黄金为载体的国际货币,“流动性囤积”即为黄金囤积,“流动性债权”是国际贸易中买方未付货款所形成的卖方债权。

20世纪30年代,凯恩斯将“流动性”一词引入了主流经济学,先后在《货币论》(1930)和《通论》(1936)等著作中使用了流动性的概念,其内涵主要有四个:其一,无损失的变现能力。在《货币论》中论及以何种方式投放贷款时,凯恩斯认为银行可以在承兑汇票和通知贷款、直接投资、给客户透支等方式中选择,“一般来说,与直接投资相比,给客户透支可以取得较大收益;而与承兑汇票、通知贷款相比,直接投资更有利可图。但是上述收益顺序并不是不可变的。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承兑汇票和通知贷款比直接投资较为可靠地兑换成现金而不遭受任何损失;而直接投资比透支更具流动性。……总之,这种变化受前面所提及的收益性和流动性的影响。例如,当银行家感到投机活动和商业繁荣将要达到一个危险阶段时,他们将倍加关注其流动性低的资产的安全性问题,并设法将这部分资产转为具有较高流动性的资产”。 [13] 在此,在凯恩斯提出的“流动性”立足于银行贷款的本息回流,强调应重视贷款资产的变现性(即承兑汇票、直接投资和透支等形成的资产在不遭受任何损失的条件下转变为货币资产的难易程度差别)。这些分析与其对“银行资产转换的可能性”界定是一致的。其二,货币需求。在《通论》中论及个人消费偏好时,凯恩斯对大众的灵活偏好心理做了分类界定,认为:“对灵活偏好的三种分类可以这样定义:(1)交易动机,即个人或企业在当前交易中对货币的需求;(2)谨慎动机,即由与总资产的一部分等值的未来货币的安全需求引起的货币需求;(3)投机动机,即希望从比市场关于未来情况知道更多从而获利引起的货币需求。如果我们考虑资本边际效率,对高度组织的资本市场的需求会带给我们一个两难抉择,因为在不存在资本市场的情况下,出于谨慎动机的流动性偏好会上升,而如果有组织的资本市场存在,由投机动机引起的灵活偏好又会大幅度波动”。 [14] 在论及储蓄动机时,凯恩斯认为:“流动性动机——持有流动性资源以应付紧急情况、困难及萧条”是政府部门、大公司等的一个重要储蓄动机。 [15] 在这些论述中,“流动性”主要表现为对货币的需求,因此,被后人纳入凯恩斯的货币需求理论范畴。其三,资产的适销性(marketability)。《通论》在论及利率与货币关系时,凯恩斯提出了“流动性保险金”概念,认为:“他们所愿意支付的数额(用自身来衡量),为获得方便和安全的潜在处理权(除去利润或这项资产的持有成本)所支付的数额,我们称之为流动性保险金”,并认为:“不同商品在其内部均可具有不同等级的流动性保险金,比如货币在安全管理方面就能带来不同的持有成本,但本质的区别在于货币和其他非货币资产之间,货币的流动性保险金超过它的持有成本,而其他资产的持有成本超过流动性保险金”, [16] “流动性和持有成本是同等重要的,只有前者相对于后者较高时,货币的独特性才存在”。 [17] 一些文献在引用了凯恩斯的这段话后,将“流动性”的含义延伸解释为资产的适销性。阿恩特(Arndt,1947)认为,流动性是资产的类货币性(the degree of moneyness),即与普遍接受的支付工具的近似程度或易于转换为货币的程度。赫舒拉发(Hirshleifer,1971)进一步认为,资产在使用过程中并非一定要转换为货币,他将流动性界定为“资产能够在一定时间内转换为可用于即时消费或再投资的形式的能力”。其四,流动性内涵不确定。凯恩斯认为:“并不存在流动性的绝对标准,存在的只是流动性的相对标准——在估计不同财富持有形式的相对吸引力时,账目中必须考虑的一项变动的保险金额,在考虑利润和持有成本的基础上做这种考虑。是什么带来流动性是很模糊的观念,且不同时期会发生变化,依赖于社会习惯和制度”。 [18] 不难看出,在凯恩斯的理论中“流动性”并非是一个可以清晰准确界定的概念。不仅如此,他的“流动性”范畴中还存在着一系列重要缺陷。

第一,未能说清“无损失”(without loss)的确切含义。凯恩斯之后,一些经济学家试图修补这一不足,但均无功而返。卡尔多(1939)认为,凯恩斯的“流动性”在某种意义上与“完美可销售性”(perfect marketability)概念非常接近,即商品可以在任何时间以相同价格或几乎相同的价格出售的性质,因此,它可理解为具有完全流动性的资产存在一个价值基准,但这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布隆芬布纳(Bronfenbrenner,1945)将“无损失”的特点描述为商品的“完美流动性”,指的是商品持有人(出售商品后)确定可获得扣除通胀因素后的商品货币成本与商品在使用过程中的折旧的差额。这种变现结果虽然可以使持有人免受实际价格下跌的损失,但却没有考虑到持有人在持有期间获得的其他回报(值得注意的是,布隆芬布纳给出的定义中流动性的对象是商品而非债券等金融资产)。希克斯(Hicks,1962)则将“没有损失”解释为,“在短期内变现的价格与在较长时间内变现的价格几乎相同”。

第二,逻辑矛盾。哈耶斯(Hayes,2018)认为:“如果将流动性定义为资产转换为货币的难易程度(下文简称“可转换性”,convertibility),那么‘货币的流动性’则看起来是同义语的反复”,在《通论》中,凯恩斯重点讨论了货币的流动性,同时又提到了“在农业经济时代,土地是最具流动性的资产”,但土地的可转换性显然较低。维多利亚·希克(Victoria Chick,1983)指出:“不仅要按当前价格计算即时可转换性,还要按未来价格计算即时可转换性。如果资产作为价值存储而持有,则其流动性取决于其在未来日期的价格。资产的流动性程度可以根据其未来价格的不确定性来确定”。鉴此,哈耶斯得出结论,凯恩斯所说的流动性(liquidity)和可转换性(convertibility)是两个相互独立的概念,凯恩斯在《通论》中的流动性应定义为“相对于长期期望状态变化的价值的稳定性”。

第三,不同语境中的“流动性”差异甚大。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在凯恩斯理论中,“流动性偏好”(liquidity preference)和“流动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Culham(2020)认为:“流动性偏好描述的是投资者在货币、期限很短的类货币资产和具有资本不确定性的长期资产(这类资产向货币等交易媒介的转换率依赖于市场流动性)三者之间的选择”。公众愿意放弃利息收入而持有短期价格受保护的资产,是因为长期资产投资的资本和价格,取决于市场流动性,所以,存在不确定性。投资者对资产的流动性偏好,实质是对资本(或本金)安全性的偏好。市场流动性(market liquidity)与流动性偏好理论中的“流动性”不同,市场流动性高并不表示资产的未来价格或收益具有的不确定性较低,较低的不确定性事实上正是流动性偏好的本质。例如,交易所买卖的股票通常具有较高的市场流动性,但价格波动也较高。流动性偏好可以视为对安全资产(如货币或类货币资产)的需求,指的是投资者倾向于避免具有资本不确定性的资产,而转向具有价格保护功能的资产,而不仅限于货币的资产(Ricks,2016)。

第四,“流动性”内涵不能满足分析的需要。凯恩斯认为:“财富所有者在任何时刻用以表达他们对流动性的感觉的偏好是确定的,可以满足我们分析经济系统行为的需要。” [19] 但实际上,他给出的流动性定义并不能满足经济金融分析的需要,如何使资产流动性的概念更加贴近实际交易情景从而利于研究分析成为学者面临的重要挑战。Grossman和Miller(1988)明确指出,凯恩斯给出的流动性概念难以用数学语言准确描述,例如,芝加哥交易所的国债期货市场肯定比本地住宅市场流动性更高。但是二者的流动性具体差多少?它们之间的决定性区别是什么?国债期货市场的公开报价模式是否是其巨大流动性的来源或则还有其他原因?同时,“资产变现的难易程度”的说法也无法应用于真实交易场景。资产在变现(包括转变为法定货币或者其他类货币资产)过程中,资产的原持有者付出的交易成本(即成交价低于市场现有报价的部分)、完成交易的时间均受到交易量的影响,这种影响的大小无法体现在一单位资产上。 jTfXnShimp/I0pzBuSQjnZVt897sqfqrVf1JuaTrqXc2RUDtN72WMO8/+d8V/B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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