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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晚上,吃过晚饭,母亲像要去做件大事似的,先是因事前的紧张呆坐,后是生怕捉襟见肘似的拉扯衣服,好似到处都是皱把,不匀贴似的,在镜子里照了好一会,叹口气,出门去。

力学从窗户看下去,母亲的身影出现了,脚步谨慎迟缓,像前面是沼泽,怕陷下去似的。满腹心事呐。他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淡去,开始与四周融为一体,一过马路,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准时,就像小孩子头一回上学那样。她依照力学交代的教室走去,里面亮堂堂的,没到门口,大声说话声和笑声就传了过来。她脚下发软,好一会还在原地,走不到那里去。进了门,里面人不多,才七、八个,围着位女教师。母亲想,那一定是项老师了。看到就这么几个人,她有些懊悔来参加这个家长会了。“这孩子拿得鸡毛当令箭。”她怪力学了。

她不想打断眼下正在兴头上的谈话。这样的谈话轮不到自己,于是悄悄的,找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去。灯光只能照出她的轮廓。

“钟英这孩子守纪律,功课好,门门都是,特别是我的语文课,班里第一。”

项老师对一个站在她面前,腰板挺得笔直的男人说。“是吗?”他故意问,再想邀点赞辞。

“是的,当然是的。”项老师只是肯定,要他放心似的,并没后话。

“那是您班主任管得住,煞得紧,教育得好。这孩子哪,聪明是聪明,哎,人家想都想不到的,他想得出,而且来得又快又突然,哎,一下子在他头脑里冒出来了,挡不住,真的是挡不住……但我最怕的是,”那男人把二条眉毛做到一起,要挤出个他认为最怕的东西来。“他的骄傲。”

“一点也不。我没这个印象。”项老师眼睛在思考,得出这个结论。

“那我就放心了,啊哈,放心了。”那男人不再毕直,哈起腰来。项老师放过了他。

“郑家桥的母亲吧?”

“是,我是。我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没那回事,怎么说呢。”项老师有点犹豫,在找适当的评语或打个恰当的比方。这给那位母亲带来紧张。

“德的方面,当然是好的。他是中队委。队活动,他带个好头,有号召力,我喜欢。升旗,喝国歌,唱‘东方红’,声音特洪亮,有厚度,像人们说的,铿锵男中音,不像童声,脱了胎的不像。这个印象我特深;功课也好,算术老师跟我说起,算得特别精。他说话时的这份高兴劲,我不常看到。他是不轻易表扬人的,不轻易,的确。”

那位母亲喜形于色,全身乐得打颤。

“就是嘛……”项老师又犹豫,在找话。那母亲感觉到“怎么说呢”这个潜台词,不再打颤,脸上换上了错愕和期待。

“体育勉强得了个三分,勉强的,体育老师说得不含糊。我看他,倒像做了件错事似的。但及格了,您别慌。”

“我不慌,一点也不。”那位母亲带点冷笑地说。她不慌是实在的,非但不慌,而且舒坦,全身神经都松了下来,人一下子变胖了。

“唉,怎么说呢,”她瞧了项老师一眼,算是回敬她的。项老师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羞辱。

“我们要培养的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这体,十分重要。试想,如果没有健康的体魄,怎么能做好革命工作呢。”应该说,项老师在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方面是做得好的。她容不得对教育方针不理解甚至随心所欲为自己孩子的不足执意辩护的人。

现在面前这个自以为是的,“体”的方面相当糟糕的学生郑家桥的母亲,就是这么个蓄意曲解党的教育方针的嫌疑人。她清楚,不会搞错,所以话里已经给足了份量。然而,这在这位母亲耳朵里没产生相应的效果。自信心——似乎有所根据——一旦突破了划定的理性界线,它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脱缰是不行的,比什么都坏,缰绳就是为着约束它而精心设计配置的。这驭马的功夫再好,还是少不了缰绳,除了这个辔头,还有鞍鞯呢。这才好用。这是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了的,而且必将继续被证明。现在她,郑家桥的母亲,有点狂,把项老师念给她听的教育方针,全面的,给忽略了。还有更狂的话呢。

“项老师,你放心。如果你说在德和智方面他,我家的家桥,有所不是的话,那我还真得上心;这体,当然,正如你说的,有时看来还真要紧。不过,我那家桥呀,只要伸出那么个小指头,就把它给摆平了。不是我自以为是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我要说的是,请那位体育老师尽管放马过来,家桥不会让他失望的。他不必勉强,强人所难的事我历来反对,更不要说身体力行了。”

她说得来气,肚皮也鼓了起来。

“这个不识相的真是忘乎所以了。”项老师脸上这么写着,话里当然也不留情。

“我们不欢迎,也不会起用没有劳动人民一双粗黑大手的人,一个四体不勤的,坐办公楼的人,无论如何不是我们所要的。这样的人,有了,惹麻烦,要多多给他们改造的机会。这得给腾出个地方来;没有,无损于我们一根毫毛。”项老师说完,眼睛直视前方,再不看她一眼。家桥的母亲还在滋味着她的话呐。突然间,她脸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说:“开窍,开人心窍的话哪。不听你今天这么说,项老师,我还在蒙上被子睡糊涂觉呢,醒来一看,我那家桥哪,可真惨了。感谢,是的,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上什么呢,没话好说呀,项老师!”

等到项老师把围在她周围的人一一打发掉之后,力学母亲动了下身子,从昏暗的角落走到亮头里,朝她伸长了脖子,准备挨上一刀了。

“这位是,”项老师走上二步问道,忽然间想起她跟力学说过的话。

“我是鲍力学同学的母亲。”那个胆怯的女人说。

“真惭愧,我这孩子,一直叫你烦心,操心。”母亲说,一脸的苦相,眼睛看着地下,像是在对它诉说,赔不是似的。说着,又不禁抬头看了看比划着手势,有说有笑,走出教室的那些家长,垂下眼帘说:“我孩子智力不如人,不及常人,我是说,真难为您了。”

不知怎地,项老师内心产生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同情心。

“您坐,坐。”她说,自己在她一旁坐下。

“是的,这孩子,逻辑思维,形象思维,都有那么点儿欠缺。这是实在。这一来,事情就难办了,难办了呀。”项老师说罢吁了口气,停了一会,又说:“不过,他不听讲,老师讲课,他不听。这也实在,说也没用,不知怎地,尽是在纸上乱涂,算是画画吧,至少他这么认为。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据他说,他有数不完的话要对您说,照他的意思,家里的时间是绝对用不够的,于是,所有的课都得搭上。这画画儿,就是跟您说话。画里最多的人物,就是您,他的母亲。这是他说给我听的。我是认不出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又停了一回,看看没有回答,项老师补充道:“这孩子,生过什么病吗,或是受过什么刺激没有……没关系,可以跟我讲。”

母亲听了,心里明白,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看到老师诚恳焦急的样子,心里感动,想了想,才说:“他,力学,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沉默寡言,虽说不闹,但看着你时的一副傻样,没人喜欢。这也难怪,您一定也看到,他不仅样儿傻,脑袋瓜也傻。他善忘。不管什么事,别人可能记得上一辈子的,在他脑袋里一过就没了,烟消云散了。他没冤家对头,也没喜欢的人,要说有,那就是我。因为我原谅他的傻,从来不为这个训斥他,跟他过不去。”

母亲脸渐渐发红,不好意思地瞧了一眼沉思着的项老师,又说:“读书是不成的了。即便心思在课上,也没用。脑筋转不过弯来,就像您说的什么思维都不行。您这是看准了。”停了停,又说:“他父亲不愿来家长会,不为别的,觉得没脸见人,特别对不住的是您项老师,请您千万别见怪……这孩子,我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读书成不成,而是将来能不能挣口饭吃。我不能陪他一辈子呀。”说完,不禁哽咽起来。

项老师听了,不由有个心思,比起刚才说起的那班脑子灵活,学习成绩又好的学生,鲍力学似乎更来得亲近些。谢天谢地,愚笨着意保留了孩子的天真。这个天真,好似给云雾掩盖了的星星,实在难得看到,在云雾困倦,忘了守职,一时睡去的时候,昙花般一现罢了。

项老师感到一阵心悸,只觉得母亲在眼前晃动,脸面看不真切了。 j0VeScBc5VzhqJ3Ra/vhDJoo2eTmAZ61UX5Sle4vyTcO+RR4a3D86HP5/C18w/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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