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学到了读书的年龄,进了学校。他怎么想也觉得这个地方是多余的。自己有个家,当然还得有母亲,不忘陪伴他的。这就足够了。他把认字,知识,学问这样的美事看作是人们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个枷锁的蠢举,或者是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把自己,好端端的,折腾得死去活来。这种把它认真当回事的做法,未免可笑。
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着似懂非懂的话,还有不少要他牢记却又不明白为何必须牢记的事儿。他觉得这一切都无聊,所以他自顾自干自己的事,画画儿,他喜欢。但他的画,算作儿童画吧,在班里,哪怕整个学校,末位都挨不上。这哪是画,简直乱涂一通。他画母亲,教他搭积木的样;画父亲,每天看报喝咖啡什么的进了他的画,但没人会想到这个人(算作一个人)是谁,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他又在做什么呢?不明白。积木和铁壳青蛙,是不会丢的。画得最多的自然是母亲,一样的不像。但人们知道这个人。画里看上去跟他同样矮小的,然而,对力学来说却非比寻常,不说她出现得最多,只要看她的姿势,对一个孩子,同时在一张画里的,无论如何不肯放松的样子,就知道占据孩子身心的就是这个人物了。
力学的力作大都给老师充公了,是的,凡给老师拿去的都叫充公。实在,公家是不会要这种东西的。
老师拿到手里看了以后,脸上露出跟哥哥力功一个模样的鄙夷不屑的神气。同桌的同学看惯了,只是望着老师,意思是:“瞧瞧吧,咱们班里可出了个画家呢。”
“鲍力学!”老师光火,大声喊他的名字。一下子整个课堂没点儿声响,连呼吸都给夺走了似的。但后面没话,老师晃着纸,上面有他的杰作的,愤怒地揉成一团,已经有了朝他脸上扔上去的样子,但没扔,又想扔到地下,但也没扔,拿在手里,往讲台走去。上了讲台,不忙着讲课,还是专注画家鲍力学。
“你在干些什么,嗯,看看这个。”他用力把揉皱的纸团扔到桌上。课堂里又是一片寂静,大家都把目光转到力学脸上。他低下了头。
“我是要找你家长谈谈,告诉他们你学成个什么样。我看,你父母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对你,不会有好办法。”
老师绝望。力学不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虽然愚笨,或是说天智未开,但知道什么是耻辱。
“你还坐得住,觉得没什么,是吧!”力学赶紧站了起来,还是低着头,看着课桌上的一个小洞。这是他在无聊的时候用铅笔刀挖出来的。
“念!”老师叫道。力学茫然地望着她。“念课文,听到没有!”力学拿起课本,头上冒汗,看着怒容满面的老师,又看那并不认识他的课本。
“真是不可教,书海,告诉他。”同桌的书海把课本拿过来,翻过二页,指着上面一个段落,交到两手摊开着的力学手里。力学把目光移到书海指点的地方。那是个新起的段落。
“春天又来到了木如村,花儿上了枝头,鸟儿婉转鸣叫……”力学把一段念完,看了看老师,接着还要念。
“好了,别念了。这课,给你搅了。”
下课后,项老师叫住力学。“学校开家长会,你家里的人从来不来。你跟父母说了没?”
“说了,每次都说的。”力学说的是实话。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
“我爸有事,来不了。妈说她不惯参加家长会。”力学说着,眼泪掛了下来,头又低了下去。项老师有点怜悯他了。要说读书,这孩子说得上一无是处。但他挺乖,像个虫子似的没点声响。人们很难觉察到有这么个人在。对老师的责难,从来唯唯诺诺,不敢辩解,更不用说回一声嘴了。她也知道家长不来的原因。这父亲哪,没脸面来;母亲呢,害了怕,都知道老师那边没好话。
“这孩子智力就这么点儿,要他怎样也难。但他不听课是事实。”项老师心想。
“力学,不是我说你,你不配叫这个名,父母给你起的,别无所谓,这是希望,呼应在你的名字里。你不用功,不用心,对得起他们吗?尽画些个烂东西。要不是我把那些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的话,早把我的抽屉塞满了。告诉我,诚实地告诉我,为什么不好好听课,在纸上乱涂这些烂东西?”
“不是烂东西,项老师。”这回力学不唯诺,显然坚持不同的看法。从他的表情来看,真还有点生气呢。这可是个蹩脚学生自来她班里以来第一遭。
“上面画的是我妈。”力学声音轻下去,眼泪却湧上来。“别说烂东西,项老师,求你了。我实在有很多的话,没时间跟她说,只好借您的课,还有别的老师的,跟她说了。”说完,眼泪滚了下来。
项老师开始觉得事情不简单,不只是不读书而已。她两手按住力学的肩膀,看着他,跟他说,尽量把声调放得柔和些。
“力学,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功课一团糟,门门都是。我问了其他老师。他们都说你不听课,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的专管充公物品的抽屉里,办公桌上,字纸篓里,每回下课,都要添上你的一份。你把它们喂饱了,这些个抽屉,字纸篓。这样吧,下星期三晚上七点钟,有个家长会。你回去跟你父母说,说是我说的,请他们无论如何抽空来一回。我有话说,听见没有。”
力学点点头,又难堪地望望项老师,好像是说:“恐怕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