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父亲收到一封来信,报来姑妈的死讯。从力学所能记忆的亲人中,恐怕就这个姑妈了。他觉得惭愧,因为虽说他是侄子,却不认得这个姑妈。要说认得,还不是从照片上看到的?父亲指着照片上一个年青妇女说:“你的姑妈。”余下就没话了。力学想,说到亲情,他们从来没有过。父亲没有说起她住在哪里,是死是活,好像这些都无关紧要,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足够了。后来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没提起过她,力学也把她给忘了。要不是这回传来死讯,力学的脑海里早就没她这个人了。
父亲读了来信,默默地把信推在一边,脸上也没有悲伤怀念的表情,就像接到一个开会通知或告知他去某地出差那样平常。但力学还是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并告诉他来信说的是什么。“你姑妈去世了。”他说。眼神空茫,精神就像一棵枯死的树,除了被剥夺生命之外,还得在寒风中弯腰颤抖。但力学由此反而感觉到与他姑妈情感相通的一脉余温。这个情感相通似乎是由死逼出来的。但给死逼出来的情感还是少见。力学不由想起邻家田楠小姐的爱猫玲玲死了之后,可怜得就像一件破衣烂衫似的给扔了。平时,玲玲活着的时候,冷暖饥饱,样样有田楠管着。它还有来自视觉和阅读的精神食粮。田楠做出人间乐人心怀的各种姿势取悦于它,叫它发疯似的蹦跳打滚,还给它看读物,里面有美丽的童话故事。虽然玲玲对文字一窍不通。但其中的插图能唤起它远古的记忆,祖先的,始祖的吧,因为它的胡须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并不是在逮老鼠的时候,而恰恰是在看童话故事插图的时候,因此,田楠小姐知道它乐着呢。但尽管田楠无微不至的关怀它,哀与它同哀,乐与它同乐,玲玲还是死了。它一死,田楠即刻给抹去了记忆,再不记得曾是她宠物的爱猫玲玲和她缠绵缱绻的一段情意,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了。然而,再想想,玲玲已经是够幸运的了,毕竟它生前是给人当作宠物养着的,给人摩挱,给人玩,还给好吃的好喝的。想想,同样是动物,不当宠物养着的,每天不知要宰杀多少,真是不可胜计。数字太大,一笔带过,在屠宰场的交接单上,统计表上,留下的只是一个如此不起眼的阿拉伯数字呢,没人会想到在它背后的血腥场面。力学对于血是很敏感的。他不喝鸡鸭血汤,块块猪血,煮熟的,更叫他吓晕了头,不为别的,就是想到就恶心,要呕吐,更不要说去吃它的了。不过,常有人提醒他,叫他清醒点,那可是动物。虽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对动物,还是收起来吧,不然如何面对每天的餐桌呢。
但现在,要说的是人。人是怎样的呢,情感细腻得肉眼有所不见,心灵有所不察;头脑又是如此复杂,没哪部精密的机器可以与它相比。它会产生念头,搞得懂的,明白无误的和怪怪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都有。人们说某人有想法,不知是称赞还是提醒,总之他有想法。譬如教过他的项老师吧,就是有想法,有想法到神秘地失踪了。
然而,死,跟其他动物一样,总是逃不过的。这是精密机器的设计者早就设定的机关。世上没比死更肯定的事了。死有各种死法,有的理当激起千层浪,却不能激起人心的些微波动。冷漠是人固有的品性吧。这样看来,人,或是对己或是对其他动物,都不会有什么感受的了。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力学是个懦弱的人。懦弱者所以懦弱,是因为他对漠视一切,甚至生命的最高原则持不支持的态度。这回,姑妈死了,的的确确的,来报死讯的信就在桌子上。力学对父亲听到姑妈死去的消息采取如此漠然的态度感到吃惊。
“爸,姑妈生什么病死的?”力学问道。
“何必要通过生病来取得死亡通行证呢。”父亲看着地面喃喃地说。“这是很陈旧的一种死法。”他继续说。“人们对它已经感到厌倦不耐烦了。”
力学又想起田楠小姐的爱猫玲玲,根据它颈后毛皮的瘦瘠——这是田楠把它拎起来时力学亲眼看到的——它还是坚持了一种严格而复杂的,父亲说来相当陈旧的死亡程序,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一点也不爽气。
“爸,”力学又说,“我的姑妈,你在给我看她的照片时提起过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就这一回。今天突然得到她的死讯。这一回是耳朵里听到,连看上一眼的机会也没有。这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总归是个亲人吧,也太缺乏纪念了。你能不能再给我看看她的照片。我要向她表示一下我没忘了她,尽管她在我头脑里已经淡薄得烟消云散了。这不能怪我,因为你没有给我走到她身边的机会,叫她一声姑妈,问他声好,弄得她对我这个做侄子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如果世上对亲情的回报原来是这样一份糟糕答卷的话,它不如消灭的好,何必让人把它看得如此丑恶呢。”
“力学,你还小,不懂世事,以后会懂的。”
“我不明白。这个不明白,在情理上是无懈可击的,不在年龄的大小。如果对此尚且还要指责,把它装扮起来,这丑恶,来冠冕堂皇地用不懂来搪塞的话,那么我们每天经历的桩桩件件,没一件,没一桩,不应受到指责的了。我是个不开窍的孩子,我知道,但万幸的是,我有直觉,把一切花花绿绿的抛弃之后而获得的直觉,凛然不可犯的直觉。它往往指引我走上一条魔鬼为之却步的正确道路。我对母亲的怀念和对你的感恩就明白告示我天良未泯。它在我心中处于不败之地,并且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还有项老师,在所有老师中唯一愿意正视我的人。不管她身处何地,我永远是她的一名侍卫。因为我懂得,卫护她就是卫护我自身的尊严,亏损她就是亏损自己的尊严,而尊严,做人的基本立足点,是断断不能缺少的。如果我还要活下去的话,就必须这么做,不然就跟死去没什么两样,而且是屈辱的死,灵魂不可救赎的,万劫不复的死。现在姑妈死了,难道我不应当对她有所表示吗?”
“我会让你失望的,力学。”父亲沉痛地说。
“为什么?”力学问道。看到父亲眼里噙着泪水,嘴唇痉挛似的抖动着,就不忍心再说下去,低下头,往后退了二步。
“照片烧了。”父亲最后说。“这照片留着不会有好处的……”
“烧得好,早该烧了!”突然响起哥哥力功的声音,尖厉的,碎玻璃似的。父亲和力学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了房间。他的轻声,脚步的,与阴沉险恶相伴而生,很难为人所觉察。从这点来看,对于他,人人都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没比这更可怕的了。
“叫我们认她,姑妈?为什么?任松还不是因为她入不了党么。为这,任松不知摔了多少杯子碗碟,嘴里骂声不断,简直像头发怒的狮子。他干活多卖力,表扬啦,奖状啦,没个年度断过。哎,就是为了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姑妈,硬是入不了党。他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不然,凭他的左右逢源的能力,混个处级干部不会叫我感到意外,可能爬得更高些,完全可能,几乎肯定的完全可能。唉,他算是霉头触到家了。我们呢,嘿嘿,反正已经跌到谷底了……”他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低头无语的父亲,继续说道:“跌到谷底,嗯,无所谓了,不过我看,这只不祥之鸟,始终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它那乌黑宽大的翅膀,魔鬼般邪恶的,把我们全给罩住啦,罩得死死的,无论你左冲右突,也逃不出它的阴影。我总是担心,好戏还在后头呢,说不准还会叫我们遭什么大难,意想不到的,但又在意料之中的。现在,死了,烧了,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大好事呐。”
他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拖得响响的,却不坐下,转身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房门关得响响的,墙壁上的灰泥都害怕的掉落下来。父亲猛地一震。突然门又打开,他的红鼻子,胖圆脸又出现了,两眼射出邪恶的光,恶狠狠的朝父亲瞪了一眼,哼了一声,又“砰”的一声关上门,红鼻子,胖圆脸消失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