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毕业了。力学门门功课通过,对他来说,确实不容易。信心,一个曾经离他十分遥远的心灵长城,今天在他心里强大无比地矗立起来。它是那样雄伟,令人叹服。神奇难道是可以创造的么。他一直怀疑这一点。不少好心人也诲人不倦似的天天在他耳边聒噪,要他认命,服输。但他今天用自己的努力证明神奇可以出自平凡之手。
终于到了拍毕业照那天。这个日子力学是不会忘记的,因为对他来说是个胜利日。一个叫作智力缺陷的,把他摁倒在尘埃里的可怕对手,造成无穷窘境的可怕对手,今天在他面前倒了下去。“低头吧。”他可以扬眉吐气地这么对它说。
然而,临到拍照的时候,他迟疑了。这意味着什么呢?纪念吗?但不应在毕业照上,在这上面留下的只会是耻辱。对于耻辱,力学从生活经验中懂得非拒绝不可。这是天赋的权利,在他身上也不例外,反而格外不容疏忽。因为在弱者,这已经是仅剩的权利了。如果生的权利不容剥夺的话,那么拒绝耻辱同样神圣,以死相抵是值得的,既正当又必不可少。现在,就在今天,如果在毕业照上留下耻辱的话,那么一辈子也洗刷不了的了。想到这里,他决定不去了。何必去占这个位置呢。以后呀,人们会指着毕业照上的同学介绍给朋友看,甚至在大家都老了的时候,还不忘这么做。评点,或者说横加评论,说自己,更说别人,似乎人人喜欢着呢。他们会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地说着,其中如果有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特意要指出来。因为那人跟他同过一张课桌,同过一张课桌带有不分彼此的意味,不用说,比同窗更深一层,甚至给人一荣俱荣的感觉,那么,自己脸上于是也有了光,也有了些腾达的意思了。人们会盯着他的脸说:“什么,你跟他同过学,还同过课桌,他现在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哪。”于是,他会显出这个自然,还用说的表情来。“难道毕业照有假?”又有这个意思。人们,被指看照片的人,就会羡慕又惊奇地朝他瞟上一眼,于是,他得意地微笑,坐稳了,手指又移动到下一个有些眉目的人物身上去了。那么,设想一下,如果他,鲍力学出现在上面,会有怎样一番景象呢?他,给人看照片的人,一定很乐意触碰到他。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鲍力学这个人,总要比别人劣,对一个注定比自己劣的人,人们总是津津乐道的。“这是个留级生。”他会着重指出,用手指头点二下,看看他的朋友,要他留意了。“上一届毕业出去的那个班留下的,一个累赘,玷污我班荣誉的。老实说,直到毕业,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也难怪,因为没人提到过他。老师,同学,都一样,感觉不到这课堂里还有那么个人。”于是那位朋友看清了,认准了,再不会忘。
“永久的耻辱啊。”力学叹口气,神色黯然。“我不去,决不去拍毕业照。”力学从心底里喊出来。
“来,来,大家快来,乐明明,你还要去哪儿,快过来!”是赵老师的声音。他拍着手,招呼大家。同学们都会合到教学一楼前面,但站不定,立不稳似的嬉闹个没完,说着平时不大听到的最动听的话,里面有兴奋,有怀念,又有惜别。“别忘了我,不然饶不了你!”力学分辨出这是储明跟他最要好的同学蒋华说的。因为在纷杂的声音中,储明的嗓音特别像女声,但又尽力装男孩的发声。这就使他的声音没第二个和他相像的,过于特别,听来怪怪的。但听说他爸是玻璃厂老板,又是政协什么的。力学可不懂这个名堂,但知道是个有来头的,因为尽管他的发声令人联想到小猫小狗什么的,但从来没人讥笑他,学他的样,反而带三分敬意,眯眯笑地看着他,点着头,没人插话,等他说完了别人再说。好像既是他的独创,声音上的,就给他带来荣誉似的。他功课很差,但每次提问(不被提问是看轻)拣最简单的,赵老师却要他提心吊胆,好像自己被提问,而且多半会答错似的,身上肌肉都会发僵,姿势也不再漂亮,怪别扭的。当储明错得离奇地回答提问之后,赵老师总是面带微笑,朝他扬一扬手,于是储明就毫无惭色、带着错题洋洋自得地坐了下去,还摆弄着身子,两手在课桌上放得很前,一脸的认真。“难道不是吗?”他的神情就是这样说话的。
力学虽然愚笨,但也注意到,凡是这种场合,赵老师不会找一个足以正确地回答他提问的学生来给全班同学一个满意的答案,让他们一清耳目,别搞混了。因为他的手势和微笑很容易造成这样的后果。之后,他不再问任何人,而是在自己的讲解中十分留心地,悄悄地纠正储明的一派胡言,好让煞费脑筋的学生们像剥离鸭胗肝皮似的艰难地把真理清理出来。
“储明,你人高,站当中,站好了,知道吗?”又是赵老师特有的,待机而发的亲切的声音,偏偏又不当时候地传到力学的耳朵里。
力学想到自己的努力,非同一般的,而是刻苦的努力,却从没听到过半句赞许,不禁浑身像发热病似的颤抖起来。
那边乱杂杂的声音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当班里的同学被关照蹲着的蹲着,站第一排的站第一排,第二排站第二排的时候,他隐匿了自己,躲到教学楼走廊的柱子后面去了。尽管如此,他多么希望赵老师说:“都到齐了没有?噢,鲍力学同学呢,鲍力学!”他希望耳朵里听到这么喊他,但连幻听都没有。他的耳朵明白无误的告诉他:“赵老师并不认为你属于他的班,是他的学生,你只是项老师离开学校里遗忘在课堂里的一个破绽连连的包袱。说遗忘,已经把你当作一个需要时会想到打开的包袱看待了。”
“好,就这样,别再动。”力学知道永存不败的毕业照的最后一刻已经来到,再没任何挽回的希望了,直到“咔嚓”一声,照拍好,人散去,再没听到赵老师的一点声音。
力学那残破的,却又坚毅不屈的自尊心毫不犹豫地指点他拒绝接受那张上面根本找不到他那张脸的毕业照。当班长李佩如漫不经心地走到他跟前问一声:“你毕业照没拿吧。”等他回答之后才愿意把手伸进书包,去掏那张在力学看来充满侮辱,面目狰狞可怕的照片的时候,他断然举手回绝了她。那果断的行为,不屑一顾的神态着实叫佩如吃惊不小,又感到委屈,因为她本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去和这个与班级和毕业照——上面根本没他这个人。这算什么呀——毫无关系的人打交道。说真的,这一年里,她还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当她从思绪中回复过来的时候,眼前已没了力学的人影。
毕业证书发到了力学手里。他足足看了它半个小时,一边看一边想起太多的事和父母,项老师,却把整个班级,所有的同学和最后一任班主任赵老师抛在了脑后。
更令力学惊诧得咋舌的是自己居然能升入初中。“怎么,我读书生涯还没完?”他就是这样问自己的。他真想挨一棍子,由痛感明确这不是在梦中所见到听到的,而是真实,无可置疑的真实。更重要的是,他的努力得到承认,用不着李佩如来问他,恩赐给他根本不在他眼里的什么东西。这是他自个儿赢得的,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是的,他参加了入学考试,认认真真地做题,就像平时在学校里那样,但并不抱希望。他把这次考试看得像人一过生日自然就长大一岁一样平常。要说一点不经心,也不是。他知道早早逝去的母亲,可怜他智力不足对他感到绝望的父亲,还有关照过他的项老师,都希望看到他有争口气的一二之举。现在正当关头,岂容疏忽怠慢?但矮人一等的自卑感始终不放过他,在这紧要关头更是扭住他的领子不松手,要他低头承认这一点。这种自卑感,逼迫他放弃求胜心切倒反而使他能平静地考完升学考试的每门学科,而且从别人的谈话里,对题中证实他的答题大部分是对的。考试完了之后的那些天,虽然过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单调而过于沉默。但他惊异地从父亲的眼光里看到他对自己抱有希望,虽然朦胧而不真切,但无疑是希望。自然,这希望之火大有可能被一杯水浇灭,一杯水足够,因为微弱而更倾向于自我熄灭。但他感到确有一团火在燃烧。这是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从来没有作出过任何让步。它艰难前行,但始终不渝地坚持了下来。
还没到发榜的那一天,父亲已到上方中学打听了。他骑着自行车回来,就像个年轻人一样。脸上带着喜色,把车推进车棚还没上锁就赶到家里。力学正在玩他的银质烟盒;哥哥力功靠在墙边,翻看当天的报纸。
“录取了。”父亲对力学说,努力把口气放得平缓些。但力学看到他脸上泛红光,呼吸急促。这是难得见到的。他不觉眼泪涌了上来,叫了声:“爸,是真的吗?”他明知故问,带着无比的惊喜。
“哎,哎,”爸连声应着。哥哥力功却鼻子里哼哼,回头瞧了他们一眼,搔了搔他经常发红的鼻子,一句话也不说。
开学那天,这是力学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父亲陪他去注册,走近新学校的时候,父亲俯身指着校门对他说:“力学,今后就在这里读书了。”
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令人愉悦的陌生。叫力学松了口气的是他不再以留级生的身份出现在班级里。他们,新同学们,不知他的底细和来历,有这么个小插曲吧。虽然班里学生年龄有差上一二岁的,但没人跟留级扯上关系。更令力学感到没和旧时光粘连在一起的是这所中学里没一个他留级所在班里的同学,拖在力学身后的留级生的长长的阴影,再也看不到了。然而,力学反应的迟钝,智力发育的滞后是难以掩饰的。这很快被同学发现了;老师也从他对提问的别致回答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有道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但这把锁太特别,没法开启,和它相配的钥匙还没制造出来呢;再有,它过于神秘,里面过于曲折,复杂深邃,再精致的钥匙也没法轧制出与它耦合的齿牙。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呢。当然,这个锁,指的是他的头脑,他头脑里思想出来的东西,不是常人所具备拥有的。他的愚昧,姑且这么说吧,有时似乎带着点神秘的人类大脑进化的痕迹。可以从中看到这个进化过程对于这方面的专家来说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没人想到这块去。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令人不快的标志,说明现代人的高明睿智有一段尚且不为人知的丑史。它深深地抵触当下的高明,与它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它有过多的动物性,向自然俯首称臣的可悲的动物性在鲍力学这个人身上重现是不可容忍的。骄傲,动物也有。无论飞鸟走兽,从它们飞翔的姿势和行步的神态看得出来。道理也说得过去,因为它们是自然的生成物。呼应自然的神圣和庄严是它们的义务和权利。但人类的身份,人类所熟知,独占的,由其身份而独占的一切,是所有动物始终学不过来的;动物,亚人类的,虽也顶着个脑袋,但除了求生捕猎,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挖空心思的妙着。可悲的是它们更愿望不假思索地率直而行,百态尽显无遗的表情,或者着意于让人摸不透的毫无表情,称之谓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家风范,那么多要紧的东西,却一点儿都没有。简直是其淡如水,毫无艺术价值可言的了。
这些狼藉一地的斑斑点点,让人走路时时时得留心脚下的斑斑点点,人类发展史上存在过的,与动物并驾齐驱时遗留下来的,一无是处的,巴不得用笤把把它们收拾干净的,在鲍力学这个人身上却处处都是,都能发现。他无所顾忌地袒露它,忠于它原貌地奉献给公众。这真是令全体师生难堪的事。但真如人们说的,凡事气过头就不再生气一样,鲍力学令人着恼的迟钝,坦白的恶习,始终带着点木然的表情,在同学中倒没有引起多少蔑视和嘲弄,像他在小学里遭遇的那样,更多的是为大众默然地接受。“他就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大伙都是这么想的。
不知为什么,渐渐的,力学感到功课呀,成绩呀,不再气势汹汹地把他逼进死角,叫他作困兽斗。留级不再是处理学习落后学生的一把令人望而生畏的戒尺,说得上有悠久历史的一把戒尺。那些严师,似乎有所反悔,把它放弃了。也是,至少在力学初中学习的过程,没看到一个留级生。当然,如果必须制造一个的话,非他莫属。
初中毕业照和毕业证书在力学那里保存到他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的时候。他满腔热忱地把毕业证书和毕业照放到父亲手里。他的力学证明他虽然愚笨,甚至是不可思议的愚笨,但有股子韧劲,就像个木头结构,虽不牢固,但不散架。他在向父亲述说他如何穿过遍地荆棘,来到康庄大道的当儿,不忘对父亲表达一片感激之情。他无怀念地说起开学那天父亲陪他去上方中学的情景。“‘今后你就在这儿读书了。’爸,你是这么说的。”力学认为共同的回忆难得又珍贵。他力求唤起父亲的情感,就这么说道。显然,父亲带有回忆的神色在脸上展现开来。他微笑地点点头,又看毕业照,用手指抚摸照片上的儿子。力学的意思是明白的,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陪他去学校,看似小事,却内涵多么深沉的父爱呵。在力学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为私事请过假。但那天,他请假了。他现在可以对父亲说,他不但在那里读了三年书,就像父亲说的,希望他的,而且毕了业。
转眼工夫,力学已经十四岁了。初中毕业之后它已经竭尽所能了,顶端之上,对不住,再没他虚弱智力活动的余地。
没了学校,力学成了一条没人照看的小狗。这个感觉,不能说在学校里没有。在那里,特别在小学,每一扇门,教室的,办公室的,都对他冷眼相看;每个有人群的地方,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他踢出去。但至少他是个在册的学生。既然是学生,就有学生不能少的关照,譬如说规章制度,一视同仁的,在字面上,纪律,约束每一个人的,力学不能例外;学习上的点拨,教师良心引导他走近这个学生,叫作鲍力学的,留级生,当然也是不讨人喜欢的。这些,在力学身上天天发生着。因此,可以说他是有人看管的,即便是条小狗也罢。现在,这个栖身之地没有了。他变得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了,就像失了依托,随时会倒下去似的。虽说他有个家,但不能全靠它来支撑他整个生活。父亲天天上班,回到家里总是抱着头,愁眉苦脸的胡思乱想。在力学眼里,他是个十足的思想家。他无法理解生活里会有那么多东西必须去想。他觉得思想用在工作,挣钱,养家糊口上已经足够,或者说够它受的了。工作之余,应该有个自己的小天地,那时思想就该听话地转到娱乐上去,亲情交流上去,美食享用上去。但是,工作之余的父亲怎么呢。他不让思想放松,自由活动,就像体育老师有时分出一部分时间这样做那样,却叫它像沸水一样在头脑里搅得个地覆天翻。在那种时候,他通常感觉不到身边的力学;哥哥力功呢,从来不放过羞辱他的机会。母亲在的时候也是。但现在更是赤裸裸的了。
力功有那么三五个冷若冰霜的朋友。在力学印象里,都是不愿正眼看人的人,没个跟他说上过一句话。令力学脸上发烫的是,力功多次在公众场合,在他的朋友圈里向他发难。只要他一出现,完全不想挨近他们——这念头从来没有过,只要露头,人们看到他的脸面罢了——力功就会像给针扎了似的尖叫起来,这声音听来像只受惊的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去,去!”他叫道。开始,他朋友中还出现过吃惊的脸。因为那个露脸的人丝毫没有惹着他什么,用不着那么厌恶,冲着他发脾气,也不能认为他的出现会使他们的谈话被迫中断,因为他一声不吭,而且看来很快就会走开,只是经过他们的身边而已哪。习以为常之后,这吃惊的脸再没看见,代之以他非常熟悉的鄙夷和蔑视。力学虽然愚笨,也知道这个转变是他哥哥作祟的结果。他为了不让他出丑,博得他们一笑而无情地叛卖他的兄弟,把他贬得一文不名。
“他跟他们说了,不厌其烦的,就像笑谈邻家的一个痴儿或是疯人院里的一个病人。”力学心里流着血,坚持这样认为。因为打自他认识这个哥哥以来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不要说春风送暖,雪上还要加上一层霜呢。他感受这刺骨的风雪和肃杀的严霜。这跟他哥哥的面孔一模一样。在他那些朋友面前,如果要面子的话,就得立马把他驱逐到蛮荒之地,叫他滚得远远的;或者,就得尽力表明力学,他兄弟,是如此不值一提,以至于他的出场只会给他们带来话题的凌乱,要知道他们的谈话充满高尚,饶有兴味,而力学不知为什么总是在谈话的兴头上出现。“他要来了!”他们想着,果真他来了,在兴头上,或是快到兴头的时候,还有就是不用说的脸面无光。这当然是对力功说的。道理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侫,愚笨,愚笨是没人同情的,对愚笨的鞭笞是正常人的权利,不能听之任之,让他随意表现他的愚笨的,而且,更要紧的是,鞭笞愚笨就是伸张自己的聪明。谁不这样做的话就等于宣言自己跟他一样愚笨。对于愚笨,力学只能默认,他无法抗拒。唯一能和母亲在时,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挂上钩的是他还有个父亲。他沉默寡言,对他也是嫌弃的。这不怪他。力学还是有能力站在客观立场上看待父亲的。不是么,他笨,很难讨人喜欢。
诚然,力学在父亲那里得不到来自母亲的天使般的抚爱。但他能接受到他怜悯的目光。这怜悯,离开抚爱有不短距离的怜悯现在对力学来说,就像荒漠中的一股甘泉,太需要太重要了。他从父亲少有欢趣,多有烦恼的人生经历中领悟到他能对自己挤出那么点怜悯的感情已经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因为这是在他筋疲力尽的情况下努力补偿给他的。他还能苛求于他吗?力学生活下去的勇气只能从父亲那里获得。他那双无时不带忧郁的眼睛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