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二天,赵老师收到一封来信,不是公函,拆开来,里面是这么说的:“赵老师,您好,因为去时匆匆,忘了交代一件事。我班学生鲍力学,因为成绩不合格,学校予以留级处理,该生品行尚好,但接受能力比普通同学差一些。这也是造成留级的一个客观原因,只好请您多加关照了。致革命敬礼!一九五八年九月五日。”下面署名是项毓芬。
“自己泥菩萨过江,倒还有这份闲心思!”赵老师心里想道,把信纸插回到信封里,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
现在,力学又在这个课堂里从事理当业已完成的学业了。全班换上了新面孔,旧面孔一概不见。虽然旧面孔对他不过如此,但与新面孔相比之下,旧的便着实可亲了。因为在这个教室里,他又添了个新的身份——留级生。留级生的特殊待遇也没忘了他,原本旁边有个书海,跟他关系还算不错的同桌生,现在他独占一张课桌,而且远远地给扔在角落里,与班里同学中间隔开一条鸿沟。力学觉得他在这个新班里只是个影子。人们对影子有足够无视的权利。它可以被践踏,投放在任何地方,完全不顾它是否伸得直,放得平,譬如投放在墙角,那这个影子就被折成两半。当然,对蔑视和无视应该说力学已经习惯了,既然这个习惯是历经年月养成的,那么它相当经受得住考验了。但可怜的是他还是个有想法,有体验,有情感的生命,活着的,真正意义上的。他对笼罩在身上的冷暖炎凉有反应,不是块木头,更有甚者,他漆黑的内心深处有时还会闪现一线光明,告诫他对外面袭来的风雨站稳脚跟,严阵以待。
力学来到这所学校,唯一可投奔的就是项老师。现在,以往差不多天天出现在教室里的她不见了。岂止在教室里,课堂上,在整个学校都不见了她的人影。要说力学读书无心,现在对项老师,倒是十分留意了。他觉得在项老师身上,可以找回母亲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是母亲那里缺少的一部分。回顾以往,他无限眷念的母亲在时,学校里又有项老师的那段时光,是和阳光同义的时光。她们合在一起,力学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享受到最富足的雨露的滋养了。现在,在失去母亲之后,项老师又消失了。他觉得这回上天对他不公,对于一个快淹死的人,老天爷应该扔给他一块木板,让他载沉载浮地穿过惊涛骇浪,活着性命到达彼岸。这于理于情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唉,没有项老师。力学每个教室都看过,在不同的时间都试过;她的办公室,力学最熟悉的地方,进进出出都是他看到过的老师,就没她,操场上,做广播操的时候,也再没见到她。力学知道,她离开这个学校了。
力学在课堂里端端正正地坐着,明明有他这么个人,他也认真听课。他懂得,就凭着可怜的母亲、父亲,还有再也见不到的项老师的名义,他必须这么做。但是,令他感到遗憾的是,无论是新班主任赵老师,还是同学们,并不认同他这个人,班里的,和大家在一起的。每逢赵老师周会点名,全班同学的名字都叫到了,就不肯叫他一声鲍力学,而只是瞧他一眼,嘴里细听才听得到的咕噜一声,就算了事。每当这时,力学心中的屈辱感犹如潮湧,久久不能平息。
一次,上历史课,教历史的房老师千载一逢地叫到他的名,力学受宠若惊似的,胆怯地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做好回答问题的姿势。
“噢,是你。”显然,房老师放弃了要他回答问题的念头,转而问了声:“你在认真听课吗?”同学都回头看着他。力学点点头。
“那么,你说说,我们现在在讲什么呢?”
“历史。”
同学起了一阵哄笑,要他们无比激动地看看老师,又看看他。房老师脸上挂上一丝苦笑。
“这也没错,好吧,知道什么是历史吗?”
“那些叫人想忘也忘不了的事。”
一阵大哄笑,门窗都咯吱咯吱地叫起救命来。孩子们乐得什么似的,像看只在耍把戏的猴儿似的看着他。
“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说法。”房老师却转入沉思,望望黑板上写着的,好像那些字,说历史的,不是她写的,显得过于陌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