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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但对力学来说，毫无新意可言。要说有什么值得一谈的新鲜事，那就是新来的那些面孔给了他一个见面礼。“留级生！”男生们喊道；那些女生呢，就像见了怪物似的瞧着他，嘴角满是轻蔑。上课时还不忘回头瞧着呢。力学宁愿给骂留级生，也不愿看到她们这副嘴脸，叫人揪心的脸相。
新来的班主任，也就是来看管他鲍力学这个留级生的，是一位姓赵的算术老师。他高大的身影在力学眼里成了“力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虽然他根本谈不上五岳赤诚，不过土丘一个罢了。他用他带点儿迷人的和颜悦色问候了全班同学之后，一眼望见了离群索居，龟缩在课堂后面角落里的鲍力学，一个脸色苍白的，和其他同学拉开距离的，显然是多余的——一个留级生。那是什么？那是雁群飞走后留下来的一只孤雁，它捐弃了引以为豪的新的征程，身上没点儿伤痕，枪弹和弹弓给它留下的，好好的，却自甘堕落，做一个为人唾弃的落伍者。
赵老师逐个点名，含笑地看一眼站起来应声“到”的每一位学生，但把最后一个名字，附加的，备注样的，躲在一个角落里的，给撂下了。没点儿笑意的，在力学看来，混浊无光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来了。他不禁把整个脖子缩到领子里去，两个肩头耸得高高的，低下头，眼睛不敢往上抬。全班同学都跟随赵老师的眼光回过头来，教室里一时没了一点儿声响。不过赵老师最终没说什么，讲起他的课来。他讲得很起劲，摆出多变的各种姿势，师长的，权威的，又是极漂亮的，引得同学们的眼球不断变换角度，大家用满脸欣喜来回报他。但力学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那新来的赵老师身上有太多的多余。
下课铃响了，照例该散了，但是赵老师没走出教室，而是下了讲台，在课堂走道里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指了一下依然缩着脖子的鲍力学。“你来一下，我办公室。”他说。说完回头就走。
力学慢慢地站起来，跟了出去。同学们像躲避瘟疫似的赶快让出条路，让他出去，出了教室，力学耳朵里灌满了哄笑声和敲打课桌椅的声音。
力学走到办公室门口，门关着。他硬着头皮，心突突地跳，在门上“笃笃”敲了二下，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但里面却传出来一声“进来”。
他进了门，回过身轻轻把门关上，又转过来，立正了，看到办公室里有四位老师，那高大的，强有力的赵老师，接项老师班的，坐在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手里在翻看着练习簿，不朝把着小心走过来的力学看上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力学没敢挨上去，离办公桌一定距离止了步，站在那里，不忘把头低下。
墙上长着圆脸蛋儿的挂钟“的嗒”作响，讥笑似的朝下望着他，作弄他，拉长的嗒声之间的时间，要他难堪。力学显然受到惩罚，觉得平时倏忽而过的时间原来这么难熬。力学不时偷眼看赵老师。他知道他做出的每一个动静都意味着对他的严厉制裁。他候着，就像一个待罪的囚犯似的听法官宣读他的判决辞。
力学听到赵老师深长地吐了口气。但判决辞还没下来。又过了十几秒钟，声音来了，跟他人一样，大山里发出的声音吧。
“说说吧，怎么留级的。”还是不看他，前后地翻着本练习簿，生怕遗漏什么似的，挺认真的样子。
力学还在想怎么留级这个问题，赵老师一下子耐不住了。他停了看练习簿（本来是磨难力学的手法），侧过身来。“读书读到留级，也真不容易啊。”力学知道这是在讽刺他。赵老师宁肯放弃要个留级的理由，也要羞辱他一番，方能消一消心头之恨。力学心里一团乱麻。赵老师又侧回身子，坐正了，叉起双手，眼睛看着前面的墙壁，皱起眉头，在努力想着什么呢。
力学还在找话，把思想集中在怎么个留级上，他有义务回答。
“总该说上点什么吧，嗯？”
上课铃响了，分散了力学的注意力。他想到下面是一堂历史课。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鲍力学。”力学回答。
“噢，鲍力学。”赵老师看了看桌子上的一个本子。把个“噢”字拖长了。
“你父母给你起的名字倒不错。他们没想到事与愿违呐。”
力学不是很懂后半句话。但感觉到现在不是在羞辱他——这他认了——而是在羞辱他的父母。他抬起了头。
“咳，”一声咳嗽声从横着的一个写字台那里传来，斜对面另一个老师侧过脸瞧了赵老师一眼。
“不敢看，不敢看啊。”赵老师没遮眼，但不敢看。力学知道，他现在手里摆弄着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那个烂摊子——促使他留级的不可抗拒的坏成绩。
“糟糕透顶的分数！”有人，但记不起来了，当然不止一个，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过这个话。接下来办公室里一片静默。
“我在等着呢。”还是赵老师打破沉默，把一潭死水给又搅动了。他侧过身子，抬起手臂，让它落到椅子的扶手上，睥睨着鲍力学。力学惶恐。
“我说了，你，嘿嘿。”他右手捻了捻几张纸，刚才摆弄过的。
“总该行行好说上二句吧，求你了，嗯，读书读到这个分上，的确不容易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赵老师提高了嗓音，大山里发出的声音。力学更惶恐。他觉得赵老师反过来求他，他怎么担当得起，是该说上二句了，再不，太对不起赵老师了。
“我不专心，没认真听课，所以……”
“不专心就是思想开小差，开小差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力学想了想，摇摇头。他觉得关键时候赵老师太多启发，这使玩不转的脑筋更僵化了。“嘿，”这声音又来了。力学明白，这“嘿嘿”声，意思不简单。他听了只觉得周身发热。凭这，力学断定其中有无穷的羞辱，切齿的愤慨。“开小差就是指当逃兵！逃兵是什么下场，嗯？”力学又想了想，又摇头。赵老师光火，脸色都变了。但他还是住了口，没说明逃兵下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