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暑假来到了。力学不想呆在家里,父亲和哥哥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自那天项老师来了之后,爸爸因为受到由他而起的,生平从没碰到过的莫大耻辱而绝望。一个儿子的老师来通知他,他的儿子,没法治,没法救了,只能留级。他不得不丢开孩子他妈临终央告他的眼神,背叛她的意愿,看顾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了。这不是他的罪过呀。他没别的办法,只能一味给他瞧使不完的白眼,又把自身的烦恼,没处发泄的,在单位里的不得志不得意,一并栽赃到力学身上。哥哥更是说话从来不对着他,好像家里,偌大的房间里,没他这个活人。但力学虽然在家里呆不住,也不愿流浪街头。他知道母亲不忍离开他,尽管她给抬走后从不见回来。但他记得她死后眼睛没法闭上。她到气绝力竭时还念着他,怕他吃苦受辱。如果她在天上看到他流浪在街头——但愿她在天堂无牵于尘世——一定会伤心欲绝的。于是他决定去学校,那个讥笑、嘲讽、耻辱集于他一身的地方。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天气实在热得不得了。他坐着,呆望着那块从不闲着的黑板,这上面满是学问呐,今天总算来得不容易,如释重负似的豁然一清了。他搞不懂,为什么令人无法苟同的东西偏偏要称之为学问。想到这,这汗就像流不完的河水似的,非流到他虚脱为止。他望望窗外,一个过于明亮的天地,却进不了他黑暗深重的内心。树叶都热得透不过气来,更不要说做出迎风而起的沙沙声了。
只有悠长的蝉鸣使人想到这儿毕竟是个有声世界。是啊,聒噪也罢,甜甜蜜蜜的喁喁细语也罢,总要弄出些声音来,为的就是要证明声音有着呢,而且必须要有,必须要有精神。这蝉声响得振耳,那些高唱不绝的蝉儿,越热越来精神。“闹大,闹大才好玩呢。”力学想要让声音占据他给烦恼塞满的整个大脑空间。“把耳朵振聋才好呢!”他叫道,痛恨自己。
“他们都走了。”力学注意到只他一人的教室。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对于那些讥笑他,不理睬他从无虚日的旧日同学,他倒来了几分莫名的思念和牵挂,好像他们还念着他,不忍心把他抛弃在这里似的。他不由移坐到他的座位上,看看边上,没了同桌的书海,又在这个熟悉的视角看整个教室。“一切都过去了。”力学心情变得忧郁。
忽然间,一个人影在窗前闪过。力学定睛一看,竟是项老师。“她为什么来学校,这暑假正浓,又是这个时候,一天里最热的。学校里一个人都不见哪。”不容力学细想,这人影,还真是项老师,不再走她的路,回转到教室里来了。“难道找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见着了,对了,她见着了。”又不容力学细想,项老师已来到他跟前。
力学站了起来,恭敬地叫了声:“您好,项老师。”“坐吧。”她说。自己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坐下。力学转过身,对着她,但不敢看她。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力学,你还得在这教室里呆上一年。但这没关系。一个人要的就是信心。只要有信心,总能如愿,办成事;读书也一样,天分不高的,只要用心,照样能做出好成绩来。我想,只要你不忘你逝去的母亲,你就会有十足的信心学好每一门课,把丢失的时间补回来。她是那么爱你。我想,你不会让她失望的。”
力学的眼睛模糊了。他感觉到坐在他对面的就是他的母亲。
“项老师,您的课我一定好好听,再不会乱涂乱画了,当然其他课也是。”
“很好,力学,不过……下学期我不跟班了。我是说这六年级三班的班主任不再是我了,也不任你们班的课。有别的老师来接这个班。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力学听了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什么都不是,只有项老师把他当作学生看待。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作为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坐在这个课堂里听课,是极不协调,叫人感到奇怪的事。
“那么,您去哪个班呢?”力学觉得这得问。他想,如果遇到风暴,狂暴的,不肯止息的,船得有个避风港,他如果给逼紧了,跟遇到暴风骤雨一样,那也得有一个。他知道他这条破船难以平稳行驶,哪怕不起风暴,也会不住的颠簸;哪怕风平浪静,也会不意搁浅,要它稳当,实在太难,所以他得问一声这避风港的所在。然而,项老师望着窗外烈日下给烤得枯死一般的,没点儿生气活力的树叶,没听力学在说什么。“项老师,您为什么要换班呢。”力学觉得这事要紧,必须问明白。这回,项老师听到了,因为她眼睛回到了力学身上。
“学校有它的安排,现在还不清楚。力学,不管是哪位老师,你一定要尊敬他,学好功课,再不能落下了。”
项老师知道力学对所有老师都是毕恭毕敬的。这话多余,但还是这么说了。
“再见,嗯。”她最后拍了拍力学肩头,站起来走出教室。
力学注视着她的背影,尽管她已经在走廊里拐了弯,看不到了,但这背影还在力学眼里,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