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六年级第二个学期快完的时候，项老师觉得有必要去力学家作一次家访。

“力学，来，今晚我去你家。”她说。“你父母在家吗？”力学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项老师循着地址找去，原来是座漂亮的公寓。

她进了电梯，上了四楼。看到四〇三室的号牌，就按了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挺斯文的，有绅士派头，头发已经花白。

“您是……”他探询地问道。

“我是鲍力学同学的班主任，来看看他。”

“是吗，怎敢劳您……啊呀，他闯了祸，这孩子。”那中年男子慌张起来，像大祸临头似的。

“不，不是的，”项老师急忙回道。“学校规定，老师要家访，又是快毕业了。力学挺乖，从来不闯祸，很听话的。您是……”

“我是他父亲。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是没法救了，害苦了老师。您请进，快请进。”鲍格平刚发觉，说了那么多话，还把人家挡在门外呢。他红着脸，让过一边。

项老师走进客厅，觉得眼前亮堂，望上瞧，看到头顶上豪华的吊灯。

“请坐，”力学父亲说，拉开圆桌边的一把椅子。项老师慢慢坐下，两下里稍稍看了看，眼睛里进了不少精致的摆设，花瓶啦，牙雕啦。“真可惜。”她心里暗想道，脑子里浮现鲍力学傻头呆脑的样子。

“我一直要来见见你们，只是给事情缠着，不大有机会。”项老师诚恳认真地说。

“项老师，是项老师吧，该我们来，例行的家长会，应该参加的。”鲍格平忙着回答道。

“上回见到力学母亲。她来的。”项老师探询似的望着他。

“我家人，力学母亲，半年前去世了。这阵子，我单位里实在忙，唉，实在忙……”

项老师心里一震，头脑里不禁浮现那次家长会上，始终下垂着眼帘，不敢抬头正视人的力学母亲。真是人生无常；又想到这个学期来，力学上课时愈来愈空茫的眼神。“原来这样。”项老师觉得心里很乱。

“真对不住，我一点不知道。”

“没什么。”鲍格平说。

接下来的是一阵沉默。还是项老师先说话了。

“怎么不见力学。”

“力学，项老师来了！”格平叫了声，没回答。他站起来，推开椅子，走进过道，打开一扇边门。“力学，力学。”声音远远的。不一会，他又回到客厅。

“这孩子，真是的，平时这个时候总在，今天不知上哪儿去了，唉……”格平瞟了项老师一眼，求饶似的。项老师心里明白。

“没什么，我们天天见面。我今天来，是要跟您说起一件事情，是这样的，力学这孩子，怎么说呢……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他的。虽说他反应慢，但精神上，情感方面，还是很沉郁，很深厚的。沉郁固然不应该是一个小学生的心胸，但不是外表伶俐，情感浅表的孩子所具备的。所以，我说不上这孩子的优缺点到底是哪一个将支配他未来的命运。但就眼前来看，我指的是功课方面，是不大有希望了。我看留一级对他来说似乎好一些。”项老师把语气尽量放缓，甚至给人轻描淡写的感觉。

格平沮丧，头沉得低低的，好像该留级的是他，又好像面对的是个法官，自己是被告，现在法官在宣读判决书哪。

“不能说他不用功，特别是这学期。他听课认真，作业都完成的。”

项老师想起他满是红批的作业。

“我看母亲的去世对他冲击很大。他有点不像过去的力学了。”她看看做父亲的，眼眶有些湿润，后悔提到力学的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停了一会，她把头绪理了出来，不再说人，但说功课和摆在眼前的不得不应付的局面。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鲍先生您是知道的，只能这样了。不然，即使毕了业，事实上是毕不了的，也进不了初中；即便进了初中，事实上是进不了的，也跟不上……”

“项老师你就不必为他操心了，”父亲带着内心伤痕的声音过来了。“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不对劲，没有正常孩子的反应。喜乐，痛感，都没有。这世界好像跟他没有关系似的，给他打针，就像打在别人身上，一样的没反应，他照例玩他的棒棒糖。他能在课堂里占上一个座位，已经是奇迹，发生奇迹了，项老师。不是您谆谆善诱，费尽心力地教他，哪会有今天的成绩，尽管这样的成绩只能让人失望，让您失望，项老师。”

格平又抱歉又难为情地瞧了项老师一眼，随后把眼光移向别处。 uXrm91Tdavxinl2c//F7YqDz7TipAsGhXDgPxrTsHsteWyu20T2n7bHS4ixOKG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