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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力学读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卧床不起,力学知道他病了,不知哪儿来了股劲,每天早晚,拿个脸盆候着她漱洗,给她喂食,拧干毛巾擦她的嘴巴,服侍她睡下。

父亲愁眉不展地坐在一旁,时时分心,集中不到病床上的母亲身上。力学尽管不开窍,但知道他盯住的是他的饭碗,全家的饭碗哪。力学看到听到不少遍了,他父亲,唉声叹气的,背着双手惊恐万状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花鼠。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在查我的事,说我做过坏事,真是天晓得,我干过什么啦,还不就是在洋商银行里做过事。”他喃喃地说,做出不解的手势。

在这种时候,力学不认识他的父亲。他没了平时的矜持,扔报纸时那副骄骄然的神气,像是属下做事看不顺眼,他在发脾气呐。他成了一头给人追打的老鼠,还没金花鼠给人逗玩的福份。“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力学虽然学不进东西,这句话,老师讲课时用过的,他听到了,也记住了。眼前这头老鼠,正在过街呢。但话得说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竟然把他偌大的害怕和焦躁也镇住了。他分心有,但不再在笼子里乱窜,也不叨他念不完的口头禅;怎么办的意思有,但更在病床上那个人身上。他静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静得可怕。力学的哥哥不声不响,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上学还是去的,不像力学动不动旷课。但一回来,就坐在角落里发呆。家里给阴云笼罩了,不见天日。

没人想到去请半仙的宗老夫子。父亲是历来反对的,只要他一出现,他就开门出去,不给个脸面,在这种情况下,老中医只是淡淡一笑,稳稳地坐下来看他的病。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多是母亲上门去求他。这回,母亲不作声。她知道宗老夫子药效好,但高远,得有耐心。她没这个日子了。

一天,母亲漱口,水再也吐不准力学候在她嘴巴下面的大脸盆,反而吐了一床被,吐罢,头往后倒去,呛了好一阵。力学扶她坐好,头靠在三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力学试着给她喂刚熬好的米汤,却一小匙都喂不进,尽从口角边淌了下来。父亲和哥哥都站了起来,围在床边,父亲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母亲举起手来,指着拿着碗,傻在一旁的力学,眼睛盯住父亲。

“放心吧。”父亲轻声说,她听见了,这才落下手臂,直直的,像被大风“咔嚓”一声吹折倒下的树干,掉在地上。

力学感到事出非常,沙哑着喉咙,大声呼唤她,房屋也震动,发出痉挛般的哀叹。他知道一切都终结了。他的生命跟着去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最亲爱的人的死亡。在力学,眼前的死亡是陌生的,陌生到怀疑这个世界,他生存的,竟会发生这样的荒诞离奇的事。他记得看到过一只死猫,在隔壁巷子里躺着。有人过去,捏住它后颈上的皮子,提起来。那猫不像活着的时候,会张开四只脚,甩动着尾巴,喵喵地叫,而是四脚下垂,任他摆布,可怕的是眼睛却张着,不肯闭上。那人一手提它,一手掩口,走过去,把它扔到公共厕所旁的垃圾桶里去了。

现在,力学脑子里就有了这只猫。但他想,它毕竟是只猫,是动物;人不简单,有念头,有想法,古怪的,经得起推敲或经不起推敲的,事实摆在面前死不认账的,偏执的,随和的,什么都有,而且不仅仅在脑子里转,还会毫不犹豫地加施到别人身上,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就拿项老师来说吧,她头脑里装得满满当当,又机灵,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还有,那些讥笑他,要狠狠地斥责他的人,神通广大。他们难道会轻易地,像那只猫样,服服帖帖的让人扔到垃圾桶里去吗。这样看来,人虽然不如动物亲善,不自相戕害,不置他人死地而后快,但比动物的命硬得多。他们不会死的,永远不认一个死字。母亲虽然胆小,没点儿刚狠,但那么善良,对自己那么好。上天难道就不顾这个,就这么让她走了吗?死亡要是偏偏找着她,那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难道死神欺软怕硬到这个程度,那么,死神还有什么资格司地狱,判是非,理曲直,平冤狱呢。力学虽然没有地狱的概念,但知道有那么个地方,专门候着面目狰狞的人,绝不是他母亲。

母亲死了之后,力学不再旷课。他记起母亲对他的不争气摇头叹息,一副无可奈何,绝望的样子,心里难受,眼睛里泪汪汪的。他在课上不再画他的母亲,不敢在手里显现母亲的模样,这会使他受不了的。他望着老师,听起课来。但听到的东西,有一半是听不懂的。他懊恼,但没办法。 uB++qI83si0yjt/o6MuvqqTfgMHm3DWQqqJpzEMZTEL/5Y5Syewl/KhG6auo651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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