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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

清晨,我走出房门,来到外面广场。这不犯禁条,足不出户是个带形容性质的词儿,不是个照字面的死板读法。况且,那里有充分阳光的光顾,我不能不去迎接它。当前,它已是我唯一的留连之地,一座与外部世界相通的桥梁。那里,可以望到,窥见外面发生着的变化,在无望或无以窥见的时候,它提供给你施展想象有所凭依的一席之地。它那里的空气是与外部世界的融合在一起的,任何离间都无法使它们之间产生任何裂痕。

它有一块长方形的绿化地,一个平时只会匆匆而过,不会瞧上一眼的地方,如今于我是如此宝贵,以至促使我走近它,求它原谅平时对它的忽略乃至无视。这种忽略或无视是愚钝的表现。今天,它并不嫌弃我,因我的愚钝而对我冷眼相看。它热情,回报我一切它拥有的,尽管那么有限,但卻无私而热情地奉献给我。它翠绿,凡是有泥土容它生长出什么的地方,它都保持方兴未艾的翠绿。它要持续下去,尽其所能地持续下去,直到最后一刻。他明白地告诉我在这极其有限的方寸之地却有着极大的包容。一年四季凡可荣极一时的,它这里几乎都具备。樱草,当然已经没了,代之以无名的粉红色的草花。这是一种朝开幕合的草本花,群放,生命力强,花期长,在阳光喜见它的时候,它就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迎合上去;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它隐去它的美丽,因为美丽从不投合黑暗;那里有双色茉莉,不过它也随着春的逝去而渐渐淡出它的身影。美人蕉静待着它的时光,天竺奇怪地开着白色带红的小花,而腊梅现在是繁枝,它的色和香,只要季节到,它必定到,至于瓜子黄杨,我知道,它是立意来补充任何空白的。

最使我不舍离它而去的是充作篱墙的加拿大茉莉。它抢眼,叫你着迷地群放。花朵是白的,呈纸风车形的五角。花型虽小却紧密地互为依傍,互为依傍产生的力量是无敌的。时间的无情使它局部泛黄,但只在篱墙的下部,并不显眼,而且也是星点的或是个别的,它的整体还在发荣的当儿。它密密层层地生长,一朵比一朵更为踊跃地怒放争出。蜜蜂和小白蝴蝶被它吸引,放弃了其他原本值得光顾的地方,在它的繁花中钻来钻去没个够似的。他们陶醉,忘却周围的一切,你伸手就可以逮住它们。手机上又出现楼组长的通知,做核酸。确实,已经有四天没做了,这个介人我生活的不可缺少的部分,还真想着它。假如,我说假如,今后哪一天再没这回事,恐怕会好长时间无法适应过来的。

地点改变,路线放长,实际上是恢复以往的路线,可以由两头进入测试点。楼组长提议去走康平路宛平路一线,回来出康平路。我和邻居们,相邻的和同弄堂的,不是一个弄堂但在近段的,每天一次的社交——擦身而过而已——又恢复了。大抵用手势打招呼或是叫一声:“哈,又见面了。”

我一路走去,对所有与我瞬间对视,但没有即刻反应的(因为都戴口罩)都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致意,其中应该有实际上并不认识的人,连点头的都不是。然而,这样的社交,姑且这样说它吧,特殊场合特殊时期的,匆匆而过,再不能简约的礼节,我并不想放过,因为我独居,所以把它看作相当正规,真正意义上的社交。如果没有这一次,天天不放过的,我就是个终日见不到人的人了。是的,我读过《瓦尔登湖》和其他超凡脱俗的书(它优美文字之下的自然意境叫我着迷),但我不是梭罗和他的同类,我低下的灵魂达不到这个境界。那末,我怎能轻待如此匆匆而过的社交呢。

归程走错路,这对我又是个小小的打击(层出不穷便视为小小)。不怕难为情的说,我一直把这种不该发生的错误——它的该或是不该并不出于臆测,而是客观上不能容许的犯错——看作老年痴呆症潜移默化的不倦提示。如果这样雷同的犯错反复出现的话,那就表明潜移默化在可怕地提速。

这条路太熟悉了,最近的,又走过好几次,但还是走错了。犯错是要受罚的。令我不解的是,好多称之为犯错实际上是罪行,而且是严重的犯罪或滔天大罪,却轻描淡写地一个犯错了事,还甚至丧尽天良地把它叫作付学费,这学费也太昂贵了吧。但苍天在上,我的不是,而且这种犯错该当被可怜被同情,哪来处罚。但处罚还是临到我头上。这条弄堂,在临近马路的当口,给封闭了。行人和车辆就在眼前人行道上和马路上走动行驶,但我可望而不可即,只得站住了。

“怎么?”坐在栏杆旁边的纠察看着我说。

“噢,我是做核酸回来。”

“怎么从这里出去,这里封控。”他讲原则,坚持立场。

“抱歉,我不知道这条弄堂是封闭的。”

这句话至少一半是谎言,因为被告知回去当走康平路,而我擅自来到淮海路出口,不过我不是故意的,糟糕的记性才是罪魁,所以不具任何挑衅性,挑衅封闭这个权威。

他不再说什么,移开一道栅栏,我就走了出去,像走出一只围在栅栏里的羊。路上冷清,只见穿防护服的专职人员,静默矗立着的武康大楼俯瞰它的周围,一样静默的房屋建筑群,没睡醒似的,还沉浸在昨晚的梦乡里呢。它们在睡梦里一定看到往日里围着它们转来转去的喧闹的人群,也一定奇怪这么些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见了,消失了。

我天天见惯的武康大楼早已升格为上海旅游景点,许多照片和印刷品上都有它。关于它,我实在说不上什么,估计它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如此荣耀的今天,慕名而来的人多到不得不派警察来维持秩序,平日里总有一、二辆警车停在那里,在相对冷清的余庆路旁。我不明白反西方血液越来越粘稠的中国人怎么会对这个洋建筑这么感兴趣。他们在它周围,远远近近的,痴痴地仰望它,好像瞻仰一个偶像似的。

令我吃惊异常的是在今天疫情如此严重的时刻居然还有二、三个时髦小姐和她们的男伴在大楼下面的马路上摆拍。这跟周围的气氛极不谐调。要知道,在人行道上匆匆而过的都是去做核酸的。做核酸意味着什么,那是在与病毒抗争,在打攻坚战。这里是战场,是要塞。我们在战斗,是的,在战斗,自信满满的战斗。

武康大楼对面马路有个咖啡馆,在盛时(一旦捧红,这盛便经久不衰),疫情前,甚至管控前的疫情期间,它总是有序而座无虚席,有序是要显示光临者的修养与体面,多为时尚青年男女。这点他们似乎做得很像,因为凡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从没见到出过洋相;座无虚席是由观光者潮涌所决定的。这个咖啡店生意火旺,而且旺气永不消退,除非武康大楼搬家,依傍,傍谁,要紧得很,武康大楼实在是个范例。

另一个值得提一提的是紧邻咖啡馆的,我经常寄送物件,非常普通,甚至粗心的人不会看到的小小邮电所现在草鸡变成凤凰了。早先,那是疫情或是准疫情以前的事了。它门上贴出布告:要装修。为此,平时的邮寄,我不得不赶到衡山路吴兴路口的一个小邮局去办,从此淡忘了它。后来,某一天,突然想到去看看这个我曾为它常客的小小邮电所,一是想看看它装修后的面目,二是我在那里有个小朋友小季,邮电所的工作人员。去一看,才知道变化不小,它那与隔壁咖啡馆自成一统的考究高档的门面叫我裹足不前,不敢跨进去了,认定邮电所三个字才敢进门,不过这邮电所三个字前面有个不短的修饰语,对了,旅游特色邮电所……还有什么忘了。

窗口里,换人了,不是小季。

“您好,需要什么服务?”

这规范的业务用语和微笑的服务态度使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首次在这里出现。“噢,不,我来看看,一切都变了样哪,真好,太好了。”我赞道。“是的。”他笑笑说。“小季不在这里做了吗?”我问道。“不,在的。”随后她报出她上班的周日。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周围,中间有桌子凳子,让顾客坐下在这上面写些什么用的,靠墙是一排玻璃柜台,琳琅满目呢。上面间隔地放着跟邮电密切相关的东西的模型;邮递员的自行车(伴我成长的邮递员和他的自行车哪),邮筒(投过多少信忘了),邮车(运送信函包果的),邮政快递(新发展),可以说,这几样物件构成一部简明邮政史。

另一边,也是柜面上,有武康大楼和附近景观的明信片以及图片集锦,玻璃柜里有几套邮票,上海旅游指南之类的小册子。

那末,今天呢,跟咖啡馆一样,那边没个人影。这样看来,描述无非是为着对历史的尊重。就这一点,也是可喜的,至少有人把它记录下来了,满可以当做一部纪录片加以保存。

我又一次看了看我熟悉的地方:银行,新亚大包快餐店,最后几幕堂吃犹在眼前,之后,就是只准外卖了,还有在对面看不到的联华超市,既然路上除了疫情防控司职人员没有行人,那它也是同样的门可罗雀了。

晚上读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因为初夏的气息已然荡漾在静寂的空气里,就读它夏的篇章,人们对未来总是抱定希望的。里面有这样一段文字:“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我有时喜欢在炽热的阳光下散步。我们岛上的太阳,从来不会热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而且盛夏烈焰的壮丽,也令我们发自内心地兴奋。”

今年虽然立夏以来已有不少时日,但比往年冷些,给人凉凉的感觉。太阳的光和热,似乎也倦怠了起来。太阳是喜欢人类的,没它就没人类,无论有神论者或是无神论者对此都不存驳议。既然如此,在少有人光顾的地方,它也会像忠于职守的史官不会滥施笔墨一样,爱惜他的光和热了。

至于炽热阳光下的散步,我是特别喜欢的。它使你感到生命的活跃和万物的繁荣。但我厌烦酷热,尽管有不少人喜欢。他们会说:“多豪迈!”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挺起胸膛这么说的。 Qrpq26nF38pWTODH87emoE3OKb5btFQmix/0IpgHzRoK8d8q/8qHOWU7hRJVFQ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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