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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四日

今天要做核酸,那是昨天就已经通知的。阿妍见我行止怪癖,总要哂笑我一番才肯回她屋里去。这个东北姑娘的性格,还真叫人捉摸不透。但她坦率的,从未有阴影一闪而过的神情使我相信她的内心不会有另一副心肠。

她喜欢捉弄我,把我置于别里科夫这样套中人的地位。她的想法或许没错。我怕事,一生都是在怕事中度过的。到了晚年,让人得寸进尺根本满足不了人家的胃口,而自己的胃口卻越来越小,这饭量,雀儿也可以饱餐一顿了。

我不能料定她对契诃夫的小说感兴趣,因为当下几乎没人在读,但对我别里科夫式的位置卻是摆对了。

“去做核酸!”当她像只麻雀似的从她居住楼房的大门跳出来的时候,我大声嚷道,似乎怕她不知道今天有这么一回重要的事似的急忙通报她,并央求她一块儿去,好像这样一个看来稚气未脱的姑娘于我可以作为一柱拐杖似的。

“急匆匆的,朱老伯,干嘛呀。”她说。

这时周围的邻居都出动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不认识的除了深居简出,不为人知的之外,更多的是新租户,其中也包括阿妍,不过她不算太新,又喜欢结交朋友,不管老的少的,都有,所以倒是个很认同的邻居了。

“你没看到?”我指了指前前后后的人,“他们都是为着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哈哈,这也算是目的,那生活太没内容了。这只是在一天忙碌不停,不知到底为什么的家务活中新添一个细节吧。喏,把这个蜘蛛网给掸了。它在那里守株待兔有好些日子了,主人不过在你干活的时候多说了这么句话,你就犯急,恨不得马上赶过去把那蛛网破了似的,有那么叫人心焦的吗?”

我不跟她分辩,她会找岔,一不小心会中圈套。“谁叫你多嘴。”你会这样想,叫你自责;再说,她对任何事情一概从容不迫,从来没见到过穷于应付的窘态,这份好脾性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比不过她,眼下只有认真走我的路。

前面的人似乎越走越快,后面的也赶来,出现在我左右,这叫我笨鸟先飞的侥幸之心荡然无存。我的双脚领会我的心思,着慌起来,它不容我心有旁骛。回看阿妍,她倒优闲,自在地甩动着手臂,信心满满的样子,嘴里还在哼着小调呢。

其实,正如阿妍所嘲笑的,我完全用不着为掸个蛛网担惊受怕。阿妍说的对,很可能我的改变在她看来太显眼,因此时时提醒我不要滑坡太快,留着点神气精血吧,何况她的触须过于灵敏,没样微小的物事不在她触须的感受之内。

回想半年前去徐中心做肠镜,那时已在疫情阴影的笼罩之下,可以说,三年来都是这样,指的是鸳鸯封之前那段看似平静实际上生活已处处受限的日子,住院前必须测核酸,这在我还是件新鲜事。做完之后,离开最后一个队列时,一位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对我说:“结果在第二天早上八点之后在大厅领取。”于是当天晚上就有了阿妍听了又要发笑的不必要的,甚至是荒唐的担心:“不会拿到报告一看是个阳性吧,向来是担惊受怕呀。”我心中悲哀。

不过那时,我指做肠镜那回,再怕事的,动不动就要上心思的我还是好好地睡上一晚,因为即便阳性,大不了住不了院,做不成肠镜,似乎没有须离家背井,去一个陌生地生活一阵子的后顾之忧。我的木觉恩赐于我的坦然使我少卻一回真该担心的事带来的惊恐。

现在不同了。当然首先得提一下的是多难兴邦。多难(指疫情)也大可推动科学的进步。手机上姿态各异的马(码)真是个尽职的大管家呢。你不用操心,它全把你给管住了,阴性阳性在它上面自动显示,四十八小时还是七十二小时都不用你动脑筋去算。同样毋庸置疑的是——肠镜咱们不说它了——一个你会很快熟悉的新环境在等着你呢。那里既可饱餐,又营养全面,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队伍行进着,按照团长发给所有人的微信上的路线图,我们得兜个圈子到达目的地。其实,说给你听也不信,它,那个核酸检测点,就在我贴隔壁弄堂里。这个圈子不算小,大概有意拉长这个队伍,不让靠得太近吧。原来离我们更远得多的上海图书馆的检测点是叫我们直接去的,卻是人多得很,一度挨挤在一起,恐怕这次局限于我们小区,也便于安排,不会要我们一饱街景才规定这条路线的。

实在,看似左邻右舍倾巢而出,人与人之间倒能保持一定距离,二米的话,能做到。这是设计者的成功之处,不聚集,二米间的距离(这是最理想的,有的地方规定相隔一米即可,称之为一米线),做到了。

既然要兜这么个圈子,有别于往日的街景看到了。顺便提一下,路线是这样的:从面向余庆路的弄堂出来,右拐沿余庆路走到淮海路口。得提一下,这是上海的一个旅游景点,中心是武康大楼。为什么把这一大楼——名大楼上海往日租界一带比比皆是——看得近乎神圣,众说不一,有的说它造得像条船(实际上受地界限制,不容许侵犯别人的私人住地或地皮),所以有看头;有的说里面出了演员或其他什么名人。中国人对演员(或叫戏子,捧戏子很有些传统)特别尊敬,而且那个地方,活着时住过的,一旦他们故去,便成了故居,思想活着时候的情情景景,对他们的尊重倍增。

对于那些永远活在人们心里的演员演过的戏,拍过的电影,我在童年,甚至少年差不多都看过。小时候不懂,总觉得这些令人尊敬的角色,被塑造的,形形色色的,只是换个戏装,别的都一样。他们的坚持使我明白今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来自全国各地的,到武康大楼或是他们认为值得去的,跟那些演员有关的地方去。

今天,做核酸的特殊时刻,又经过这个地方了,哎,全变了,只是地方不变,建筑不变,瞻仰的人群都消失在空气里了,一个都不见,正像人们说的,来得快去得快,遇见各司其职的大白,有的在朝地面消杀(喷洒药水),有的在摆弄随风飘动,一会膨胀,一会收缩的不甚听话的纠察线。这纠察线就拉在面街住宅和商店的大门之前呢,不过还好,道路还是畅通,很像栈道,当然不架空,不然,我的二条腿会抖得直不起来,掉到深不见底的峡谷里去了。

武康大楼的大门口堆放着生活物资,发给里面住着的人的。远远驶来一辆小轿车,像屏住呼吸似的,不出大声,一转眼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场面太稀有,太感人了。我马上想到分秒不能离我身的手机,特殊时刻的心肝宝贝,拍几张照,留个影吧,自上海开埠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应该留在历史的存档中。我边走边拿出手机。这时发生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当我稍作停留嚓嚓拍照的时候,贝谷,一个永远自以为是,从不自以为非的中年人狮吼般地对我喊道:“你干什么,今天上海处在困境中,你,你幸灾乐祸,居然在此时此刻把它拍下来?”

“上海人民众志成城,齐心合力抗疫,坚持动态清零的动人场面难道不值得记录下来吗,你蒙起双眼,不愿看到,是什么居心,嗯!”我声色俱厉,满眼凶光。贝谷这回急了,你,你地乱叫,涨红着脸,竟然吐不出个字来。我是特殊时期过来的人,这样的垃圾,也敢堆到我面前来么,我心想。

“对不起,请让一让。”这熟悉的声音是东北姑娘阿妍的语气。贝谷侧过身子,让她过去,不再说话。阿妍朝我看了一眼,没好声气地说:“走吧,朱伯伯,当心脚下。”

在淮海路上走不多远,就是一八五七弄。这个号我是记着的,怕走错走进别的弄堂去,那就别想到得检测站。这也好记,对于年龄上去,记忆力日差的人来说,记事记数,如有可能,可以把它们串记起来。这也算得上学术研究上的旁敲侧击。它不是要你去发现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而是确认存在的东西,譬如一八五七弄这个弄堂号,我就用上这个方法,因为只要轻易添上一百年,就会想起我母亲的一位同学来,曾任徐汇区中心医院院长的林伯。叫我记忆活跃起来的倒不是他的职务或是是我母亲同学的缘故,而是在那一年的秋冬,他成了真正的书迷,是听书迷,上海人说的大书或评弹。书场里上下职员都认识他。哪怕书场里只有他一个听众,他也会坚持到底不走。这坚持的方式就是不知白天黑夜地昏然睡去。要不是说书人结束书回的醒木一响,他就把书场当作旅馆了;并不是所有说书人都用敲打醒木来结束书回的,大抵开始的时候必用,也是象征性的,不一定响亮,足以打醒昏睡的人。这样的话,为避免人们误以为书场兼营旅宿;也免了家人慌乱,贴出寻人启事来,就由老王(最熟悉他并对他最表示友好的书场售票员)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这方法多有不成功的),附带用点气力咳嗽一声,让他从黄粱美梦(借用黄粱梦,他梦够长,黄粱早饪,且梦中无作恶片断)中醒来。他通常惺忪双眼,望望空无一人的听众席,只有桌椅的书场舞台和一旁站着的,对他和颜悦色,告诉他席终人散,该是回去时候的老王。于是他摇动着僵硬的肢体,在座位一侧摸到他近来才使用的拐杖,谢过老王,走出书场。

这些事都是那年头也是母亲医学院同学的韦起峰来我家作客时听到的,不知为什么至今不忘。所以,这条弄堂,是决不会搞错的了。

“阿妍,你走得快,先去吧。”我说。阿妍乖巧,知道跟我一起走反让我心焦。“不急,急什么呢。”她笑笑,先自走了。

弄堂地面宽,铺就一层厚厚的落叶组成的地毯,但不见上面有落叶飘落下来,可见积累了不少日夜才成这个样子;叶子大小一样,呈青、红、黄三色,错杂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织锦。这踩上去软绵绵的树叶地毯延续很长一段路,在弄堂一侧为篱墙,一侧没再有高树的地方截断了,只有因风吹来的另星残叶,在地上不住地翻动着。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是对吴下阿蒙学问瞬间大有长进的赞语。现在落在我背后十来步之遥的邻居陆吉,虽有等同于吕蒙少间便生大变的惊叹,但无涉学问见识,卻见诸他的老态。他比我大数岁,不会相差甚远,平时大院里也不少见,但今天卻难成平素熟悉的他了。随着我放慢脚步,他走近来,看得更清楚了,头发似乎全白,往日显见的灰白也头也不回地跟他告别了。他走路不看前方,两眼专注在脚下,显得慌乱紧张,似乎地上有什么隐蔽着的障碍或危险,他非得时时提防着,而眼下这里,早没了厚厚的树叶,而是光滑的,浇上一层浅浅柏油的可以和小马路相比美的弄堂路。

他的步子不是我看到的在大院广场上的那种,轻快而同常人无异的,而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这是一个老人在走路了;脸色似乎也不是平常的,显蜡黄。总之,眼下在和我同路走着的,不是陆吉,而是其他什么人,是个地道的老人,这可没疑问。

再想想,我们确实是老了,不显老态才怪。但他来得突然,一个变老的加速器在他身上兴妖作怪呢。

在回来的路上,走着的还有天天看到在院落里晾出,收进衣物的老邻居李天衡。他会干家务,慢条斯理的,过的是千篇一律的生活。下午或者傍晚,特别当太阳说声明儿见,以它射向弄堂的长长投影向人们告别时,通常是他遛狗的最佳时机,好像他和狗与夕阳有默契似的。任性的小狗在这时候因兴奋而变得有点颠狂。

它不吠叫,只是边嗅着地面,边转悠着往前跑。天衡脚步的快慢和步距的大小都由它来着。但现在,做完核酸回家的路上,虽然没有小狗催命似的拉着他往前跑,他跟我一样显得紧张,急匆匆,像去赶集,又像忘了关上煤气,蒸锅要给烧穿,得马上赶回家似的。

从他背影看来他在艰难地跋涉,已经走得够累但又必须不断走下去的肢体暗示使我感到悲哀,也想到我在观察他或他们的同时他们一定一样地在可怜我。我们在兜这个圈,道理上难圆说,更有嘲弄意味的是这个检测站其实就在我们贴隔壁的弄堂一百五十二弄的弄口,听清楚了,是弄口,而不是需要走进去一段路才行。但也有法外开恩的,坐轮椅的(柱拐杖要人扶恐怕还不在此列,本来嘛,法外开恩当在极小范围内运用,才能服众,在感觉到绝大部分人跟自己一样的时候,心情会好得不得了)可以不兜这个圈子,直接推进有小铁栅栏挡住的隔壁弄堂。

我,陆吉或者李天衡显然不在此列。

陆吉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天衡似乎越走越慢,身体朝向两边的轻微摇摆开始了,但还努力前行。他女儿守在一旁(每次做核酸总是由她陪着去,当然她自己也得做),时停时走的,伴他同行。他开始用手去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把厚厚的夹克衫解开,像一只大鸟突然张开原来收拢的翅膀,但决不为着腾飞。女儿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他似乎又在解里面衣服的扣子,扭动着脖子哪。

我很快超越了他,回头看,他脸色苍白,粘乎在额头上的头发湿漉漉的,用无神的眼光回应我的回顾。衣服全解开了,露出汗衫。

“别着凉了,哎!”我大声说。他摆摆手。“他说热得不行。”他女儿说。也是,连汗衫都湿了一大摊呢。

晚上读《战国策》中《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一篇。取其一段,玩味甚浓。首先要提一提的是,在燕王前恶(诽谤)苏秦的人说的是苏秦是天下最不讲信义的人,而苏秦为自己辩解的不是驳斥短他不讲信义,而是大谈特谈正因为我苏秦不讲信义才能赶来待奉你大王(燕王)。话是这么说的:“臣(苏秦自谓也)之不信,是足下(燕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燕王),可乎?”

燕王曰:“可。”(他还不明就里)

(苏秦)曰:有此(凡上述三者),臣亦不事足下矣。”苏秦(自有一番道理)曰:“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飡(不劳而获之食),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未必义,彼可取而代也而已,不臣又怎样),辞孤竹之君(不嗣君位何罪之有),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杨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为君王罢了,与人民为敌)。皆自覆之术(自我完善,己之不善,何以致人以为善),非进取之道也(取高官厚禄之道,助纣为虐,攻伐兼併而已)。

其实,苏秦、张仪、卫鞅之辈的嘴脸,不用他们的说话,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也就用不着徒费笔墨了。这些人是没有原则的,为的是禄位尊贵。纠结于黑白是非,在他们看来是最没出息的蠢人做出的事。《战国策》一书,满纸的机诈权变,真可谓着墨之处无不劣迹斑斑,昭示中国历史的大倒退。所谓自为,却是人格的完善,人性的觉醒,他却彻彻底底地抛弃了;所谓为人,无非尽其所能助君王(统治阶级)害人民,由他们善诱出来的君王,无不行事恐怖,为政苛虐。

因此,《战国策》在我当作反面教材来读。至于文字,有人喜欢的话,就学着点儿吧。 8qVEF0QTt1aaSMUdVqjCxwTpxbI22U59nHEj/iIcRIEE54QRL8WYKieZUgxjg7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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