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令上海要封控,对付渐显滋漫的疫情,先浦东、后浦西,各为五天,五天后一切恢复正常。
好事者称之为鸳鸯封,真是个亮彩的词儿,听了心中喜欢。疫情生出才情来,航船上、离亭里的文人墨客不定能想得出来哪。
五天容易对付,但也得储备点儿生活物资。这对于教书几十年,吃学校食堂几十年的我来说,觉着特别的新鲜。我买了十个烧麦、肉包菜包各五、一瓶豆腐乳、一袋五斤的东北大米、一瓶番茄沙司、一小篮鸡蛋,应付五天吃食绰绰有余。
下午三点,我又出去,轧轧苗头,临临市面,看看是个什么风光。叫我稍起紧张之心的是一忽儿大小超市都一齐贴出同样印刷的佈告来,“接指令三时关门不营业。”
“有点来势。”我心想,手指放到嘴唇上,思量起来,不觉身上感到一股寒气。
晚上读《聊斋》中的一篇《象》。象这动物,大有灵性,充溢灵性的作为,听得确实不少。但这故事蹊跷,读来饶有兴味。既有兴味,文字又不多,我想把它放进我的日记里了。
它是这么说的,“粤中有猎兽者,挟矢如山(去山中行猎)。偶卧憇息,不觉沉睡(我疑他入梦境,见别一世界),被象来鼻摄而去。自分必遭残害(杀生既众,心旌摇动,不实为虚)。未几,释置树下,顿首一鸣,群象纷至,四面旋绕,若有所求。前象伏树下,仰视树而俯视人,似欲其登(苦在说不出话来)。猎者会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虽至树颠,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时,有狻猊(狮子)来,众象皆伏。狻猊择一肥者(肥当首冲,贪鄙者戒之),意将搏噬。象战栗,无敢逃者(弱者可怜),惟共仰树上,似求怜拯。猎者会意,因望狻猊发一弩,狻猊立殪。诸象瞻空,意若拜舞。猎者乃下,象复伏。以鼻牵衣,似欲其乘。猎者随跨身其上,象乃行。至一处,以蹄穴地,得晚牙无算……”
故事里面,这只代表众象求救的象,作为竟像个规矩中人,寻得义士,不为袖手旁观囚徒般的人物,且勇略过人;象既得救,不忘厚报,这又叫我大开眼界,因为我不处象群,处人类。这是个为生存不甘糊涂就死的故事。
另有一则情事,不是《聊斋》上的,而是我的见闻了。
我曾认识一个养鸡户,做这个买卖多年了,自鸡雏始,至于成鸡售卖得酬终。自养、自卖、自宰杀(吃鸡的不忍,假他手解脱杀生由来的天罚)。
他每次外出干这个营生,自行车后缚着个笼子,里面是命中注定死期已临的十来只鸡(母鸡太半,滋补,热销)。他通常在熟客中兜售,是个颇受欢迎的人物。孩子见了他远远来了,鼓掌蹦跳,大人笑颜相迎,所以每次回去,笼子总是空着的。铁丝网格上残留几羽在风中飘动的鸡毛而已,而他囊中却鼓饱,不似去时一个瘪瘪的钱袋子了。
我亲眼见过他杀鸡,杀之前熟客(多为中老年妇女)走近鸡笼察看一番,用手指指她要的。那被要的朝要它的瞧上一眼,便低下头来。卖鸡的捋一捋袖子,换上一副凶相,揭开笼子,里面的都静默,伏着不动,似有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卖鸡的伸手拽住翅膀提出那只被相中的。它也只咯咯二声;卖鸡的操刀,买鸡的去拿来个饭碗,候在鸡脖子下边,杀鸡的整了整衣襟,熟练地拿刀朝鸡脖子上一抹,顷刻间血流如注,饭碗周边也溅满了血。买鸡的口中啧啧,掩面不忍卒睹。那只鸡一下一下地蹬腿,由强而弱,终于不再动弹;杀鸡的把鸡头反转过来塞进羽毛里去,扔在一边,把沾血的刀刃在鸡毛上撇了撇。
笼里的鸡更是静默,羽毛间的窸窣摩擦声都听不到了。
我曾问那个卖鸡的(多次看到也认识了,但他知道我从来不买)。“你自养的鸡,从刚孵出的鸡雏养起的,养到大,也是累以日月的了,都说相处久了异类之间也会有感情。你囊中的钱,都是用它的命换来的,总有点感伤吧。”
他听了笑笑,爽直回道:“鸡这个活物,一待生下就是预备着给人吃的;它与我的离合,是上天作成的。我与买鸡的,不过是一笔钱物交易。我凭什么自寻烦恼,徒然生悲呢?”
但我知道笼中鸡是不愿引颈就戮的,跟《聊斋》的《象》篇里的群象一样,只是象群于求生,还有一线希望;这鸡,是一点机会都不给的了,出于无奈,才伏着不动的。
看来象也罢,鸡也罢,都有求生欲,看重一个生字。因了神经没有麻木,头脑清醒,才生出个怕字来。糊涂了,就不会汲汲于生了。
我在养老院时,有老人尚健,但嗜睡如痴,不是药物所致,而是自甘昏死。这个麻木,来势汹涌。脑腔之中,仅剩一掬浆糊,哪来的懼怕与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