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自己今天是几号星期几,想好了,拿出手机核对,对了,就感到庆幸,半对半错,高兴劲也打掉了一半,全错了,真不知是该怪罪自己还是时间,怪罪自己,那是犯上记忆力上的毛病,因为通常最直观的老年痴呆症的测试手法是突然问他姓名谓谁或是今天是几月几号。这招儿十分有效,如果被测者一脸懵懂或是结舌,那大份是痴呆有了。一个连姓名和日期都想不起来的人说他不省人事不为过;但我还企图把责任推到时间身上,它难道不会走样?它对平庸无奇喜欢采取无所谓或懒散的态度。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宏伟的历史画卷靠时间展示出来,史书后都附有纪年,足见时间是偏心轰轰烈烈的场面的。现如今,我们每天要做的事不外乎自测抗原和他测核酸,这就使得它有点不高兴了。但归根结底,责任在我,因为我随后走到广场上,问及左邻右舍——当然也是突如其来的——今天是几号星期几(不好意思突然问人家姓甚名谁,他会不高兴的),他们都很快很准确地回答了。
早上八点前,按楼组长发来的短信要求,我自测了抗原;也是按短信要求,等通知做核酸。思想做核酸这回事,我顶真的倒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竖起耳朵等第二只靴子掉下来,楼组长的敲门或是喊声,远远的还是近在周边的,都属终于掉下来的第二只靴子。听到这,我这颗悬着的心跟着这靴子的样落定,开心起来,不用犯愁。
当我把这个担心(等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而引起的焦躁)密密地告诉我的一个微信朋友之后,背叛接踵而来,立刻大肆在朋友圈里传开了,要命的是,当作笑话传开的。一位对我始终关心有加的朋友跟我说,这类献丑的事今后最好少做,他们(指的是我认识的或是他们认识我的这些人)敬你一声老师就是看在你还没傻的面上。他们一旦知道你的黔驴技,不要说当下再不尊你声老师,连以往和你的交往都看作是一种耻辱了。
他的话是过头的,但作为警示我接受了。我承认他们的生活适应能力远超于我,不说年轻辈,跟我一样变老的,也比我强得多。“你是契诃夫小说里的《套中人》,千万别生出什么乱子,担的就是这个心吧,循规蹈矩得太过。”他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他说我循规蹈矩没错,而且过分也没错。但这样的担心,换来个安稳觉,这就不是给自己下套了。万一不中规矩的担心正好说明我还没做成套中人,一脚还不及踏进圈套里又缩了回来,成气候的倒是他们,做得圆熟,圆熟到浑然不觉了。但再一想,既然我怕坏了规矩,那已经是个够格的套中人了。下午三时许,我在睡意朦胧中又听到了最近一个阶段熟悉起来的轻微的敲门声(指尖的嗒嗒声,怕吵醒我又必须唤醒我)和好似来自远远的地方的呼唤声。
“这是叫做核酸!”我猛醒。第二只靴子好不容易落下来了,竟在我迫于等待,索性午睡的当儿(我醒睡不定,权作午睡)。我不敢怠慢,“霍”地直直地站立起来,忘了健康箴言中归纳出来的三慢,慢醒、慢坐、慢站(防止脑部突然缺血)。这三慢的时间间隔各为半分钟,不过这是跟闲散人说的。要说明的是,虽然我在身份上是个闲散人,但,在当下,在与病毒抗争中,没人是个闲散人,所以“霍”地站起是个正确的姿态或者叫作态度。然而箴言毕竟是箴言,这个慢慢站起的好处是从实践中获得的。我今天违背它,不加思索的,理当给个小小的惩罚。我说小小的惩罚,不是从预测而是从后果确定下来的,头晕乎了一下,缺血是有的了,但没倒下,反而站稳了脚跟。这使我更相信人只要有个执念,他就不会倒下,极致地看,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知道了,我来啦!”我喊道。但抓门声早已消失,呼唤声已在远远的地方隐隐作响呢。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是我在每次行动之前必须想周全的。周全的要害集中在几样东西上。
第一,首要的(这话累赘,但必须强调),是抗原阴性检测盒。这是楼组长在他每天的微信提示中反复强调的。它的意义在于,恕我直言,非同小可。它证明你是个阴性拥有者,不然,下一步要做的和你在阴性状态下要做的完全二样:立报居委会你是二条杠。这可不是小队长晋升为中队长值得庆幸的事,接下来你遇到的事更证明这一点,设想,会怎样呢,其实提示里说得明白,有人找上门来了。为了谨慎起见——这在程序上看得出——上门做核酸,你不必外出兜圈子了。没听明白的话,那就换个说法:你必须呆在家里。这个足不出户是实质性的,没有丝毫夹带修饰语的意味,接下来……我不愿进一步想它,完全没必要,我是一条杠,响当当的阴性,与阳或他们戏称的羊无缘,于是我带上了它,对,必不可少的出门做核酸的第一要件,或者说做核酸的资格证明。这里还想多说一句,我在日记里不厌其烦地写下来,带上它。这样做为的是与其让头脑,更想用文字来提醒我。在下一次出动之前,我习惯地看一下昨天写下了些什么,尽管常人看来是废话,自己写给自己看是不怕难为情的。还是这个意思,在头脑无法保证一件事有无或是如何发生的情况下,还是在文字记录上不偷懒为好。
第二样其重要性绝不亚于阴性检测盒的是手机。这跟玩手机的嗜好毫无关系,为的是手机里藏着二个码。这是在测核酸时必须亮出的,一个是核酸码。它有时限,到期要重新申请。关于这个核酸码,我是请教了精于此道的小朋友才做成的,并以能保留在图库里,在一段时间里无须更新使用而感到自豪。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像我那样年纪的老人都会使这个码。有一次,当我出现在安排核酸测试的大白面前时,他一看到我,就请我出示身份证,在我熟练地(在家已演习彩排多次)翻给他看核酸码时,他满意地点点头。里面又一层意思是:想不到这老头还会用这个。与核酸码相当的是随申码中的绿码。我说它相当,是因为在核酸码用了一阵子后,又要改用绿码了,而绿码的使用,比核酸码早得多,早在封控前去学校食堂吃饭时我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它,现在它的恢复使用在我当然不是件难事了。
第三样东西虽然比不上在疫情防控下无与伦比重要的手机和阴性检测盒,但也绝对不能忘了的,那是钥匙,对了,房门钥匙。如果忘了带,你就回不了家。这要给已经忙得不亦乐乎的居委会和有关部门添堵了,要想出个地方来安排你这个人住下。流落街头的事,相信不大有人希望看到。
最后一样东西是眼镜。说实在,忘了它并不像前面几样东西致命,甚至谈不上怎么个不便,因为我不戴眼镜能看清静态的和动态的人和物。人们对于浅表的,显而易见的事物还是胸有成竹的,比如完全能辨别出同属猫科,但大小斑纹迥异的猫和老虎,除非他们被声称非此而为彼,如果认为需要的话。
当我走出屋子到广场上,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出来了。“全体出动,哈哈。”我说。没什么反应,只是从我身旁擦边走过的几个跟我照面一下,脸上现出困倦的微笑。我想他们都是不乏睡眠的,不像我,可以彻夜不眠。但他们并不把这富有意义的外出看作惬意的散步或是短途旅行。实际上完全可以这么认为的。试想,规定足不出户,现在去做核酸,不但大出其户,还好绕很大一个圈子,这应该是受欢迎的。但队伍,逐步形成的,稀疏拉开的长列,倒像一支衔枚行进的古代军队。这气氛太沉闷。正好李英华从我旁边走过(我在人行道外的马路上走)。“估计大概还要半个月左右才能解封吧。”我对他说:“起码,说不好……不过,其实对我们来说无所谓。”英华年龄比我稍大,他指的我们当是他和我那样退休的人。这话没错,而且舆论也有反应,说我们这档子人是最开心的,言下之意我们实在太喜欢足不出户了。实在,我能走到今天,自己也没想到。上天要我活着,至少眼前,那我当然是欣然接受的。眼下做工的自然犯愁,他们要维生,要养家;而企业主呢,哪天不在巴望机器重又轰鸣,生产出产品来。物质需求的困境是明显的。但精神层面呢,真像英华所说的无所谓吗?我看他说这话与其说是庆幸,倒不如说是无奈,不过我没问他是不是无奈,所以无权说这个话。但在我不能说无所谓。精神不比物质,它无形,只能从自我感觉上去寻找。要说跟疫情之前相比——这时日太遥远,已在记忆中散去,权指封控之前吧——总有些异样,有时会有一时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空气中的含氧量是稳定的,不能怪它,毛病出在哪里说不上来。既然空气不应担责,我就很茫然了。还有一个现象是梦境增添了一个新的内容:四周的围墙移动起来,生了脚似的。它们板着脸逼近我,从四面,我的空间越缩越小。忽然,床消失了。它们告诉我,床的空间容不得,他太大了,占了过多的地方,在上面有了过多的活动余地。这是浪费,完全不必要的。于是它们越发朝我靠近了,因为没了床的障碍。
我感到气闷。我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们了。“你用臂长来索求空间是过分的,完全不必要的。”梦境中的说话声更响了,显然不是从嘴巴里说出来的,是金属的发声,震撼人心。我额头生出汗珠,继而满头大汗。我呼喊,但像失声似的,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平实地讲,睡眠障碍我一直有,不是新鲜事,通常也是以气闷始,以发不出声而惊醒终,但没有当下那末生动。以往,墙壁也知道它们的职守,是护卫我,把我置于安全的环境中,而不是压迫我,居然从四面向我合围。我不知道类似的梦境是否发生在英华身上。这又不是可以代言的。但我看到他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一点,原本在苍白的脸上还有活跃的眼睛和喜乐形于色的表情,现在这些都消散,不见了,代之以呆滞的目光和木板的脸,然而我还是不敢代言,去说他的苦衷来,尽管目之所见彰彰然,因为不经授权而代言,世间没比这更可恶的事了。我只能把我亲眼看到的有关英华前后对比的情况写出来,亲眼看到的,是的,是可以拿来说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