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佐佐木MAKI这个名字,我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张大大的黄黄的甲壳虫演出广告画。记得是上大学不久的时候,我喜欢佐佐木设计的这张广告画喜欢得如醉如痴,于是把它从子夜街头悄悄揭下来——其实是偷——带回。整个大学时代这张画都贴在我宿舍小房间的墙上。房间只两张榻榻米大小,而画又大得出奇,以致有意无意目光都与之相遇。早上睁开眼睛看佐佐木,从学校回来看佐佐木,吃饭时还看佐佐木,如此日复一日观看不止,所以至今仍觉得佐佐木的画与我朝夕相伴。宿舍的房租虽然便宜,但阳光锐不可当,画很快褪色,最后什么画什么字都几乎看不清了,搬家时一扔了之。尽管如此,那张广告画依旧好端端地活在我的“羊男世界”中,羊男也好双胞胎也好羊博士也好 别扭 也好 啥也不是 也好,全都和我一样中意佐佐木的画。所以这次以这一形式同佐佐木一起创作这本插图小书,对于羊男世界来说无疑是一大欢喜。倘羊男世界的欢喜能像淡淡的影子一样映在每一位读者房间的墙壁上,作为我也非常高兴。总之,祝羊男世界永远和平永远幸福……
村上春树
1985.10.5于希腊埃尔米奥尼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毁坏玩具的能手,机器人也好吉普车也好火车也好,到我手里不消半日就七零八落——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动的,想看里面有什么名堂,便拿来螺丝刀和钳子,不知不觉拆得入迷,意识到时早已无可收拾了。乘电气列车时也不由自主地注意车内这里那里的螺丝,心想若把那些螺丝一颗一颗拧下来该是何等快活。电车边跑边分崩离析——这样的动画片喜剧场景浮上了我的脑海。五岁那年圣诞节的早晨,醒来发现枕旁放着礼物。但不是玩具,是彩色铅笔蜡笔和一盒崭新的画纸,亏圣诞老人想得出来!我只好用来画画,是牧童在山冈上骑马的画,我自以为画得妙极。这么着,我的心情开始由螺丝向绘画倾斜了。
“什么都行,只管画好了!”村上春树对我说,“看到你的画我再想故事。”于是,我画了在台灯旁睡觉的鲸鱼,画了与实物一般大的懒熊同女孩儿玩耍的光景。大约过了一年。村上把故事寄来,于是有了这本书。鲸鱼和懒熊倒没有出现,但更美妙更离奇的场景接踵而来,我喜不自胜地配了插图。希望大家也看得愉快。
佐佐木MAKI
羊男接受创作圣诞节音乐的委托还是盛夏时节的事。羊男也好,前来委托的人也好,都被夏天穿的羊服捂得大汗淋漓。到了盛夏还当羊男,实在是件苦差事,尤其对于买不起空调的穷羊男来说。
风扇开得团团转,两人的耳朵摇得啪啪响。
“我们羊男协会,”对方拉开一点胸口的拉链,让风扇的风吹进里边,“每年选一位富有音乐才华的羊男,请其创作安慰圣羊上人的音乐,在圣诞节那天演奏,今年你被荣幸地选中了。”
“不敢不敢……”羊男说。
“尤其是今年正值上人去世两千五百周年纪念,想请您创作出与之相符的高水准羊男音乐。”
“那是那是,”羊男搔着耳朵说。到圣诞节还有四个多月,有那么长时间,足以创作出高水准音乐,羊男想。
“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羊男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创作出叫座的乐曲。”
然而,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直至十一月终了,羊男还是未能着手创作羊男协会委托的音乐。
羊男白天在附近一家炸面圈店做工,能用来作曲的时间少得可怜。即便这样,每次弹起那架破钢琴,住在一楼的房东太太必然上来咚咚敲门。
“吵死人了,还不停下!电视都听不出了!”
“实在对不起。不过只到圣诞节为止,请您忍耐几天不行么?”羊男战战兢兢地说。
“说哪家子傻话!”房东太太厉声喝道,“有意见就给我出去。光是让你这种怪模怪样的人入住我都够丢人现眼了,可别再给我找麻烦!”
羊男黯然神伤地盯视日历。到圣诞节仅剩四天了,而承诺的音乐却一小节也未写出——因为弹不成钢琴。
午休时,羊男正愁眉苦脸地在公园里吃炸面圈,羊博士从眼前经过。
“怎么回事呀,羊男君?”羊博士问,“无精打采的嘛!圣诞节快到了,这样子怎么成啊!”
“我无精打采,就是因为圣诞节的关系。”接着,羊男向羊博士一五一十诉说了一遍。
“唔唔,”羊博士捋着胡子说,“那么,我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真的?”羊男半信半疑地说。这是因为,羊博士是个光知道研究羊的学者,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对此,镇上未尝没有风言风语,说他脑袋有点儿不正常。
“真的。”羊博士说,“傍晚六点到我家来,我教你一条妙计。不过,那肉桂炸面圈能不能给我?”
没等羊男答应,羊博士就径自抓起炸面圈,大口小口吃了个精光。
这天傍晚,羊男拿着六个炸面圈当礼物来到羊博士家。羊博士家是一座非常有年头的砖瓦建筑,房前屋后的树木统统修剪成羊形。门铃、门柱、石阶,无一不是羊形。羊男心里暗叫厉害厉害。
羊博士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干掉六个炸面圈中的四个,余下两个不胜怜惜地放进餐橱,然后手指蘸了唾沫,将掉在桌上的碎渣沾在一起“吧唧吧唧”舔了。
羊男不由佩服:此人是真的喜欢炸面圈!
干干净净舔罢手指,羊博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墩墩的书,封皮上写的是《羊男的历史》。
“那么羊男君,”博士郑重其事地开口了,“大凡有关羊男的情况这里面无所不有,包括你为什么无法创作羊男音乐的原因。”
“我说博士,原因早已明明白白:因为住处的房东太太不准弹钢琴。”羊男说,“只要准我弹钢琴……”
“好了好了,”羊博士摇着头说,“不是那样的,不是说一弹钢琴就能作出曲来的,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缘由。”
“这话怎讲?”羊男问。
“你正在被诅咒。”羊博士压低嗓音说。
“被诅咒?”
“一点不错。”羊博士连连点头,“惟其被诅咒,你才弹不得钢琴作不出曲。”
羊男哼了一声:“怎么又遭到诅咒了?我又没干缺德事!”
羊博士“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六月十五日你莫不是没抬头看月亮?”
“都五年没看什么月亮了。”
“那么,去年平安夜你莫不是吃了带洞的东西?”
“炸面圈每天中午都吃的嘛。至于平安夜吃的什么炸面圈自是记不确切,不过……反正吃了炸面圈是不错的。”
“带洞的炸面圈吧?”
“嗯,那倒是的。说起炸面圈,一般都开洞洞的嘛!”
“那就是了,”博士频频点头,“你因此惹咒上身。你毕竟也算是羊男,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不得吃带眼儿的食物这点总该知道吧?”
“压根儿没听说过。”羊男惊讶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呀,那个?”
“居然不知道圣羊祭灵日,真是万万没想到。”羊博士也惊讶起来,“近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呀。你当上羊男的时候也该在羊男学校学了不少东西才是。”
“啊,那倒是。不过学校里的功课我不怎么做得来的。”羊男“咔嗤咔嗤”地搔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