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佛罗多神清气爽地醒来。他躺在一棵树枝垂地的大树所包覆的树荫之下,清香四溢的草地与蕨类是他的软床,阳光透过树上依然翠绿的叶子照射到他身上。他一跃而起,走出树荫。
山姆坐在森林边缘的草地上,皮聘呆立着,打量着天空,精灵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把水果、饮料和面包都留给我们了,”皮聘说,“快来吃早餐吧,面包尝起来几乎和昨天晚上一样好吃,如果不是山姆坚持,我本来想要全吃光,一点也不留给你。”
佛罗多在山姆身边坐下来,开始用餐。“今天的计划是什么?”皮聘问。
“尽快赶到巴寇伯理。”佛罗多说完,就把注意力又转回到食物上。
“你认为我们还会遇上那些骑士吗?”皮聘兴高采烈地问。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即使遇到一大群黑骑士,似乎也无法破坏皮聘的好心情。
“可能还会,”佛罗多不太喜欢这话题,“但我希望可以在不被他们发现的状况下过河。”
“你从吉尔多口中问到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了吗?”
“不多,只有一些暗示和谜题。”佛罗多不愿正面回答。
“你问到对方嗅闻的事情了吗?”
“我们没讨论到这点。”佛罗多嘴里塞满了食物。
“你该问的,我觉得这很重要。”
“如果是真的,那吉尔多一定会拒绝告诉我,”佛罗多反驳道,“先别打搅我吃饭好不好!我没办法在吃饭的时候回答这么多问题!我要思考!”
“老天哪!”皮聘说,“在早餐的时候动脑?”他走到绿地的边缘闲逛去了。
对佛罗多来说,这亮得有些让人不安的晨光并没有赶跑追兵带来的恐惧感,吉尔多的话语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皮聘欢欣鼓舞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正在草地上四处乱跑,随口唱歌。
“不行!我办不到!”他对自己说,“带着朋友健行,走到腿软,累时以天为幕、以地为床睡大觉是一回事;带着他们一起流亡,饥寒交迫、惶惶不可终日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使对方愿意,也还是大不相同,这厄运是我自己的责任,我甚至认为不该带着山姆走。”他看着山姆·詹吉,发现山姆也正看着他。
“好吧,山姆!”他说,“你觉得怎样?我准备尽快离开夏尔。事实上,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可能的话,在溪谷地连一天都不要耽搁。”
“好极了,大人!”
“你还是想要跟我走?”
“是的。”
“山姆,这会很危险的,现在就已经危机四伏了,我们两个可能都回不来。”
“大人,如果你回不来,我肯定也不该回来,”山姆说,“千万不要离开他!他们对我说。我怎么可能抛下他!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我要和他一起走,即使他想要奔月也无法阻挡我。如果有任何黑骑士意图阻挡他,还得问问我山姆·詹吉,我说。他们哈哈大笑。”
“他们是谁呀?你在说些什么啊?”
“是精灵们,大人。我们昨天晚上聊了一阵子,他们似乎知道你要远行,所以我也不想多此一举地否认。大人,精灵真是太棒了!太棒了!”
“没错,”佛罗多说,“现在真正接触过之后,你还喜欢他们吗?”
“如果硬要说的话,他们似乎不是我能评论说喜欢或不喜欢的,”山姆缓缓回答,“不过我对他们的看法似乎无关紧要。他们和我所预期的相当不同,既苍老又青春,既欢欣又哀伤。”
佛罗多有些吃惊地看着山姆,本以为会从外表看出他经历了某种奇怪的改变,这听起来不像是他的老友山姆·詹吉会说的话,但坐在那边的人外表看起来还是山姆·詹吉,只是神情少见地严肃而已。
“如今你既然已经实现了一睹精灵容颜的愿望,现在还想要离开夏尔吗?”他问。
“我还是想,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经过昨夜之后,我觉得自己改变了,我似乎可以以某种方式看到未来。我知道我们要走上很长一段路,进入黑暗;但我也知道我不能够回头。现在真正的目的不是要满足我目睹精灵、巨龙或山川的愿望,我要的是——我现在也不太确定自己要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会有事情该做,而这事是在外面的世界,不在夏尔。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大人,我必须经历这一切,直到最后。”
“我其实不完全明白你所说的,但我现在了解甘道夫替我找了个好伙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们就一起同行吧。”
佛罗多接着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早餐。然后,他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大地,开始呼唤皮聘。
“准备出发了吗?”他对跑过来的皮聘说,“我们得要马上离开。我们起得太晚,眼前还有很多路要赶。”
“是你起得太晚吧?”皮聘说,“我早就起来了,大家都是在等你思考和吃早餐哪。”
“我现在都好了,我得尽快赶到雄鹿地渡口去。我不打算回到我们昨天走的那条路,我准备从这边直接抄小路穿过田野赶过去。”
“那你得飞才行,”皮聘说,“你走路,在这边没有快捷方式可走。”
“我们至少可以找到比较近的路,”佛罗多回答,“渡口就在巨木厅东南边的地方,但这条路往左边弯,你可以看到它在前面朝北转了个弯。这条路会绕过沼泽地北边,和史塔克上方大桥的岔路接头,这样会多绕好几哩路。如果从这里直接往渡口方向,至少可以省下四分之一路程。”
“欲速则不达,”皮聘反驳道,“这里的地形很崎岖,沼泽里到处都有泥沼和各式各样的怪地形。我对这边还蛮熟的。如果你还担心黑骑士,我不认为在树林、在平原或是在道路上遇到他们会有什么差别。”
“在森林里要发现目标比较困难,”佛罗多回答,“如果大家都认为你会走大路过去,花心思在别的地方找你的可能性就低多了。”
“好啦!”皮聘说,“我愿意跟随你进入每一个沼泽和泥地中。唉,这段旅途一定会很辛苦的!我本来想在日落前赶到史塔克的‘金鲈鱼’旅店,他们有夏尔东区最爽口的啤酒,至少以前是这样的。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喝一杯啦!”
“我决定了!”佛罗多说,“就算欲速则不达,但旅店会让我们更不达的。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阻止你靠近金鲈鱼,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巴寇伯理才行。山姆,你觉得呢?”
“我跟你一起走,佛罗多先生。”山姆说(他内心还是忍不住对于错过东区最好的啤酒而感到遗憾)。
“好吧,如果我们注定要在沼泽和泥浆里面打滚,还是早点出发吧!”皮聘说。
这时的天气已经和昨天一样炎热了,不过,云朵慢慢地开始从西方出现,看起来可能会下雨。霍比特人蹒跚地越过陡峭的山坡,冲进底下浓密的树林中。他们的计划是让巨木厅的方向一直保持在左手边,穿过山丘东边的森林,这样就可以走上接下来平坦的原野。然后,他们可以直接穿过开阔的荒野朝渡口前进,中间只有一些零散的篱笆和田园。佛罗多推算,他们大概还必须直线前进十八哩才行。
他很快地就发现这树丛比他想象的要浓密。树底下几乎没有可以通行的空间,披荆斩棘的结果也让他们举步维艰。勉强走到山坡底的时候,他们发现一条从山丘上流下的小溪,两侧的河岸又陡又滑,还真的长了许多荆棘。更要命的是,这条小溪正好切过他们所选择的路线。他们跳不过去,如果不想搞得一身湿、沾满泥巴和被刺得千疮百孔,根本过不了这条小溪。一行人停下脚步,思索着接下来的路线。“到达第一关!”皮聘苦笑着说。
山姆·詹吉回头看了看,从山坡上树丛间的空隙中,他看到了有东西一闪而过。
“你们看!”他抓着佛罗多的手臂说。三人全都转过头去,在他们刚刚才越过的陡峭山坡顶上有一匹黑马,旁边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他们立刻放弃了回头的想法。佛罗多带头领着同伴冲进小溪旁浓密的树丛中。“嘘!”他对皮聘说,“我们说的都没错!欲速果然不达,但我们还是适时找到了掩蔽。山姆,你的耳朵最灵,你听见什么追来的声音吗?”
他们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但没有听见任何追兵的声音。“我想他应该不会傻到把马牵下来吧,”山姆说,“但我猜他已经知道我们下来了,我们最好赶快前进。”
前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身上还背着背包,浓密的树丛和荆棘并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后面的树木构成了阻碍,挡住了微风,空气变得十分凝滞沉闷。当他们终于挤过重重障碍之后,他们又热又累,身上伤痕累累,甚至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太确定。小溪的河岸到了平地之后,变得更宽、更平了,一路延伸到沼泽地和河的方向。
“这就是史塔克溪!”皮聘说,“如果我们要继续朝目标前进,就得立刻过河才行。”
他们跋涉过溪,急忙登上对岸的一块平地,这里长满了灯芯草,没有什么树木。在那块平地之后是一环高大的橡木,其他还有一些榆树和梣树。地面相当平坦,也没有生长多少植物,但这些树木之间还是太过紧密,让他们没办法看到前方。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树叶吹了起来,大滴的雨点接着从天空落下,然后风停了下来,暴雨跟着降下。他们尽可能地赶路,踏过厚实的草地,踩过许多落叶,雨滴在他们四周不停地滴答作响。他们不敢互相交谈,一直回头提防,看着四周的动静。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皮聘说:“我希望我们没有走得太偏南,也没有在森林里面走错方向!这座森林应该不太宽,我估计最多也不过一哩宽,我们早就该冲出来了。”
“我们刻意绕路没有多大意义,”佛罗多说,“这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们继续往前走就对了!我不确定现在该不该冲出森林。”
他们可能又走了几哩路,然后太阳再度从乌云后探出头来,雨势也变小了些。现在早已过了中午,三人都觉得该是吃午餐的时候了。他们在一棵榆树下坐了下来,虽然这棵榆树大部分的叶子都开始变黄了,但还算是相当浓密,树荫附近的地面也算干燥。当他们开始准备午餐的时候,发现精灵们帮他们把瓶子内装满了清澈的金色液体,这香味仿佛是由多种鲜花酿出的蜂蜜,让人感觉神清气爽。很快地,他们就开始轻松地谈笑,对大雨和黑骑士嗤之以鼻。这时,他们觉得剩下的几哩路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了。
佛罗多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皮聘和山姆坐在他附近,起初三人低声地哼着旋律,最后开始低声吟唱起来:
呵!呵!呵!美酒当前怎可错过,
治我心痛,消灾解祸,
风吹雨打也不难过,
漫漫长路还得要走,
我且在这树下躺卧,
让那云朵轻轻飘过。
呵!呵!呵!他们更大声地唱着。突然间,三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佛罗多跳了起来,随风飘来一阵长长的嘶吼声,仿佛某种邪恶孤单的生物的叫声。这音调起起伏伏,最后以凄厉的尾音作结。当他们或站或坐不知所措地发呆时,另一声更远的嚎叫跟着回应了之前的呼喊,两次的声音都让人毛骨悚然、血液凝结。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三人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皮聘试着故作轻松地说,却掩饰不了话音中的颤抖,“如果那是只鸟,它以前绝对没有在夏尔出现过。”
“那不是什么鸟兽的声音,”佛罗多说,“那是个讯号,或是召唤的声音,那刺耳的声音中有着我听不太懂的语言。我只知道,没有任何霍比特人能发出这种声音。”
没人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们都想到了黑骑士,但无人愿意将这念头说出口。现在,他们坐立不安,不管留下或是继续前进都让他们十分害怕,但他们迟早还是得走过开阔的乡野才能抵达渡口,而且最好是趁着天光还亮时赶路。几分钟之内,他们就再度扛上背包,继续赶路。
不久之后,他们就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宽广的草地,他们这才发现方向果然太过偏南。在这一片平原的尽头,可以瞥见河对岸是巴寇伯理的低矮山丘,不过这些山丘现在却出现在他们的左手边,和原定的计划不同。他们蹑手蹑脚地从森林中走出,开始尽快地横越这片毫无遮蔽的平原。
在离开森林的庇护之后,他们一开始觉得十分害怕,他们可以看见身后远处就是吃早餐时所在的高地。佛罗多担心会看见远处天空下黑骑士的小身影就站在那块高地上,不过,他的忧虑并没有成真,缓缓落下的太阳从云朵中探出头来,再度开始照耀大地。恐惧慢慢地消退,但三人内心仍有一丝不安。脚下的土地变得越来越平坦,似乎经过细心照料。很快地,他们来到了一块有着精心规划的田地和草场的区域;四下有着篱笆、木门和灌溉用的沟渠,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安详宁静,就如同平日夏尔的午后一般。他们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河岸越来越靠近,黑骑士的身影开始变得像是森林中的幻影,早已被抛到背后。
他们来到了一大片芜菁田前,被一扇看来十分坚固的门给拦住了。门后是条夹在两边围篱之间的小径,通往远方的树丛,皮聘停了下来。
“我认得这块田和这个门!”他说,“这是老农夫马嘎的土地,那边树丛附近一定就是他的田地。”
“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佛罗多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皮聘刚宣布了一条踏进恶龙巢穴的小路一样。其他人看着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马嘎有什么可怕吗?”皮聘问,“他是烈酒鹿家的好朋友。当然,他对于贸然闯入的家伙来说是个可怕的对手,而且他还养了一群恶犬。不过,在这一带的人非这么小心提防不行,因为他们已经很靠近边界了。”
“我明白,”佛罗多说,“不过我还是没办法释怀。”他有些尴尬地笑笑说:“我很怕他和他的狗,多年以来我都刻意避开他的田地。当我还是个小孩还住在烈酒厅的时候,我偷溜进去采蘑菇被他抓到好几次。最后一次他把我痛打一顿,还把我带到他的狗面前。‘看着,乖狗们,’他说,‘下次这小家伙如果再踏上我的地盘,你们就可以吃了他。赶他走!’它们一路追我到渡口那边。虽然我心里明白那些狗知道分寸,不会真的伤害我,但我对它们的恐惧还是无法克服。”
皮聘笑了:“也该是你弥补的时候了。你反正也要住回雄鹿地,不是吗?老马嘎人真的不错,只要你不打他蘑菇的主意就行了,我们只要走在那条路上就不算乱闯啦。如果我们遇到他,让我来说话,他是梅里的朋友,我以前常常跟他来这边玩。”
他们沿着小径前进,直到看见前方树丛间的大屋和农舍才放慢脚步。马嘎家和史塔克、沼泽地的大多数居民都是住在屋子里的;马嘎用砖块建造坚固的农舍,旁边还围着一圈高墙。高墙面对小径的地方有一扇很宽大的木门。
当他们越来越靠近时,突然间传来了阵阵凶猛的犬吠声,一个大嗓门的家伙大叫着:“利爪!尖牙!小狼!乖!乖!”
佛罗多和山姆当场呆立,皮聘还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大门一打开,三只壮硕的猎犬就狂吠着冲向一行人。它们似乎对皮聘毫不在意,但倒霉的山姆只能靠在墙上被两只像狼般的大狗狐疑地嗅闻着,只要他一动,就会被报以狂猛的吠声。最大最凶的那只狗,则是在佛罗多面前停了下来,悻悻低吠着。
这时,门后才走出一名身材壮硕,有着一张红润圆脸的霍比特人。“哈啰!哈啰!你们是哪里来的,有什么需要吗?”他问。
“午安,马嘎先生!”皮聘说。
农夫开始仔细地打量他。“我说这可不是高贵的皮聘——呃,我是说皮瑞格林·图克先生!”他的表情迅速从不悦转换成欢愉的神色,“好久没看你到这边来啦,幸好我认识你。我本来准备让这些乖狗料理陌生人的,这里今天不太平静,发生了一些怪事。当然啦,平常就有一些怪家伙在附近游荡。没办法,太靠近河边了。”他摇着头说:“但这个外地家伙的气质实在太诡异了。下次再遇到他,我绝不会让他未经许可就经过我家的地。”
“你说的是什么人呢?”皮聘问。
“你们没有看见他啰?”农夫说,“他不久前才沿着这小径往岔路走。这家伙相当诡异,问的问题更是莫名其妙。还是你们先进来好了,我们可以比较轻松地谈这个情况。图克先生,如果你和朋友们愿意赏光的话,我还有一些自己酿的好啤酒。”
看起来老农夫如果能在自己家里说话,可能愿意告诉他们更多消息,于是众人都同意跟他一起进屋。“这些狗怎么办?”佛罗多紧张兮兮地问。
农夫哈哈大笑。“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来,利爪!尖牙!过来!”他大喊着,“小狼,过来!”三只狗都听话走了开来,佛罗多和山姆这才松了一口气。
皮聘将另外两位朋友介绍给老农夫认识。“佛罗多·巴金斯先生,”他说,“你可能不记得他了,但他以前住在烈酒厅。”老农夫听见巴金斯这个名字猛地一惊,瞪了佛罗多一眼。佛罗多一时间以为对方又想起了多年前偷蘑菇的事情,开始担心马上就会被恶犬赶出去,但农夫马嘎反而抓住了他的手臂。
“哇,实在太巧了!”他吃惊地说,“你就是巴金斯先生?快进来!我们得好好谈谈。”
一伙人走进农夫的厨房,在炉灶前坐了下来。马嘎太太用大酒壶装了满满的啤酒出来飨客,手脚利落地倒了四大杯。这果然是好酒,皮聘这才觉得没有因为错过“金鲈鱼”旅店而损失太多。山姆小心翼翼地啜着啤酒,他天生对夏尔其他地区的居民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没办法这么快就和打过他主人的农夫交朋友,不管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情都一样。
在闲聊了几句天气和收成的状况之后(和平常比起来差不多),农夫马嘎放下酒杯,分别一一打量他的客人。
“嗯,皮瑞格林先生,”他说,“您是从哪里来,准备要去哪里呢?您是准备来拜访我的吗?那您没通知我来接您可真是失礼。”
“不是的,”皮聘回答道,“既然您都看出破绽了,那我还是跟您说实话好了。我们是从别的方向走进您家的;我们是从田边抄小路过来的,但并不是故意的,我们本来想要走快捷的路去渡口,但在巨木厅附近的森林中迷了路。”
“如果你们这么赶,那么走大路还是比较快吧,”农夫说,“但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如果你们想的话,随时都可以踏上我家的土地,皮瑞格林先生。还有你,巴金斯先生。不过,我敢打赌,你可能还是很喜欢吃蘑菇吧!”他呵呵大笑着说,“啊,没错,我记得这个名字。当年啊,佛罗多·巴金斯小朋友可是雄鹿地一带最坏的野孩子。不过,让我担心的不是蘑菇。在你们出现之前,我才刚听过巴金斯这个名字,你们猜猜看那个怪家伙问了我什么问题?”
一行人着急地等待对方揭穿谜底。“结果哪,”农夫好整以暇地说道,“他骑着一匹大黑马走到门口,那门刚好是开着的,他就这么直接走到我家门前。他自己也是一身黑,斗篷、兜帽罩得紧紧的,仿佛不想让任何人认出他来。‘这家伙来夏尔到底要干吗?’我这么想。我们这里离边境有一段距离,很少见到这些大家伙,而且,我也从来没听过有这种一身黑的怪人。
“‘日安!’我走出去道:‘这是条死巷子,不管你想要去哪里,都还是走外面的大路比较快。’我不喜欢他的那身打扮,当利爪跑出来的时候,它闻了一下,就发出好像被蜜蜂叮到一样的嚎叫声,它就这么夹着尾巴惨嚎着逃开。那黑衣人则是不为所动地坐在马上。
“‘我是从外地来的,’他有些迟缓僵硬地指着西方,这家伙竟然敢穿过我的田地,太不像话了!‘你遇到过巴金斯吗?’他弯身朝着我,用奇怪的声音说。由于他的兜帽压得很低,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觉得背脊一阵凉意。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敢这么大胆地闯入我的土地。
“‘快走!’我说,‘这里没有姓巴金斯的人,你找错地方了。你最好回头往西走,去霍比特屯看看,这次你可以走大路回去了。’‘巴金斯已经离开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他正在朝这边走,距离不远,我想要找他。如果他经过,你会告诉我吗?我会带金子给你。’‘不,我不需要,’我说,‘你最好快点滚回家。如果一分钟之内你还不走,我就要把我所有的狗都放出来了。’
“他发出嘶嘶声,可能是笑声,但我不确定。接着他策马朝我跃来,我正好及时闪开。当我正准备叫狗儿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像闪电一般地冲到大路上了。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状况?”
佛罗多看着火焰,沉默了片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子该怎么走到渡口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最后终于说。
“那我告诉你该想什么,”马嘎说,“你根本不该去和霍比特屯的家伙厮混的,佛罗多先生,那边的家伙都是些怪人。”山姆动了动,用不友善的目光看着马嘎。“不过你从小就是个胆大的家伙。当我听说你离开烈酒鹿家,去和比尔博老先生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遇上麻烦。记住我说的话,这一切都是比尔博先生的古怪行径所招惹来的。他们说他的财富都是从远方以奇怪的方式弄到的。就我听说的来看,或许有人想要知道他那些埋在霍比特屯小山中的金银财宝都到哪里去了?”
佛罗多一言不发。老农夫精准的怀疑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好吧,佛罗多先生,”马嘎继续道,“我很高兴你终于恢复理智,回到雄鹿地这边。我的忠告是:别离开这里!也不要和这些外地人混在一起,你会在这边交上一些朋友的。如果这些黑衣人又回来找你,我会应付他们,就说你死了,或是已经离开夏尔;只要你吩咐一声就行了。其实这也不算说谎,因为搞不好他们想要知道的就是比尔博老先生的行踪。”
“或许你说得对。”佛罗多避开农夫的目光,只敢直视着火焰。
马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吧,我看得出来你有自己的主意。”他说,“我很清楚这骑士和你在同一个下午出现并不是巧合,或许你也对我所提供的消息早有所知。我可不是多管闲事、要你告诉我你的秘密的人,但我猜得到你遇上麻烦了。或许你正想着要如何不被人发现地走到渡口去?”
“我的确正在想这个问题,”佛罗多说,“但光是坐在这里想也不是办法,我们一定得试着赶到那边去才行,恐怕我们必须告辞了。实在非常感谢您的慷慨!马嘎先生,说来不好意思,但我害怕你和你的恶犬已经怕了三十年了。真可惜,看来我当年错失了认识一个好朋友的机会。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快离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拜访您的。”
“下次你来时,我会亲自欢迎你的,”马嘎说,“请容我说个提议。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我们正准备要吃晚饭,通常我们天黑之后不久就会上床睡觉。如果你和皮瑞格林先生等人愿意留下来和我们用餐,我们会很高兴的!”
“我们也是!”佛罗多说,“但恐怕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即使现在立刻离开,我们赶到渡口的时候也都天黑了。”
“啊!不要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在吃完晚餐之后,我会驾着马车送你们去渡口,这样你们会省掉许多路,可能还可以省掉很多其他的麻烦。”
佛罗多不再推辞,接受了马嘎的好意,也让皮聘和山姆松了一口气。太阳几乎已经落到西方山丘的后面,天色也渐渐变暗。马嘎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走了进来,大桌子上随即摆放了丰盛的晚餐。厨房内点上了蜡烛,炉火也跟着生起,马嘎太太忙进忙出,几个在农庄工作的霍比特人也跟着一起进来。不久之后,十四个霍比特人一起愉悦地坐下用餐。啤酒任众人畅饮,除了农家实在的料理之外,还有一大盘蘑菇和熏猪肉任大伙取用。三只忠犬趴在炉火前面,啃着拍碎的骨头和猪皮。
在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农夫带着儿子们,提着油灯去备好马车。当客人们走出来时,院子已经十分灰暗,他们将背包丢上马车,接着爬了进去。老农夫坐在驾驶座上,鞭策两匹矮壮的小马前进,他老婆站在门廊上送行。
“马嘎,小心照顾自己!”她喊道,“不要和外地人争吵,直接回来!”
“没问题!”他接着就驾车出了门口。此时四野无风,夜晚显得十分静谧,空气中有些微微的寒意。他们不点灯火缓缓进发,在一两哩之后,小径才接上岔路,开阔起来,在短暂的爬坡之后,他们来到了铺着石子的大路。
马嘎走下马车,仔细地看了看北边和南边。夜空万籁俱寂,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薄薄的河雾在沟渠上往田野飘移。
“这雾气会越来越重,”马嘎说,“不过我回程时才会点灯,今天晚上不管会遇到什么来人,我们都会先听到他们的形迹。”
从马嘎的小径到渡口大概五哩多。霍比特人舒服地坐着,但每个人都竖直了耳朵,仔细听着除了车轮和马蹄声之外的风吹草动。在佛罗多的感觉中,马车似乎走得比蜗牛还要慢,皮聘在他身边打盹,山姆则是机警地看着前方逐渐聚集的雾气。
他们最后终于来到了渡口的岔路。路口的两根白色柱子突然间出现在他们右方。老农夫马嘎拉住小马,马车嘎吱作响地停了下来。正当他们急匆匆地想要爬下马车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让他们恐惧不已的声音:前方的路上有着清晰的马蹄声,正朝着他们而来。
马嘎跳下马车,一手握住缰绳,紧张地看着前方的大雾。骑士咔嗒、咔嗒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这静滞的雾气中,马蹄声显得震耳欲聋。
“佛罗多先生,你最好赶快躲起来。”山姆紧张地说。
“你赶快趴下,用毯子把自己盖起来,我们会把骑士骗到别的地方去!”他爬出马车,站到老农夫身边。黑骑士得要通过他才能靠近马车。
咔嗒,咔嗒。骑士越来越靠近。
“你好啊!”老农夫马嘎大喊。不断逼近的马蹄声停了下来,众人可以在大雾中依稀看见几码外有一个披着斗篷的黑色人影。
“等等!”老农夫把缰绳交给山姆,大踏步走向前,“别靠近!你想要干什么?要去哪里?”
“我要找巴金斯先生。你看见他了吗?”一个含糊的声音说。但,幸好,那是梅里·烈酒鹿的声音,一盏油灯的盖布掀开,光线照在惊讶的老农夫脸上。
“梅里先生!”他大喊。
“当然是我啦!不然你以为是谁?”梅里继续往前走着。当他走出迷雾时,众人的恐惧才消退;原先巨大的黑影也化成了正常霍比特人的尺寸。他骑着小马,脖子和嘴用围巾遮着,避免大雾中的湿气。
佛罗多跳出马车迎接他。“你终于出现了!”梅里说,“我刚才还想,你今天是不是不会来了,我正准备回去吃晚餐呢!大雾一起,我就朝史塔克的方向骑,看看你们是不是滚到哪条山沟里去了。我可真没猜到你们会是这样出现的。马嘎先生,你是在哪里找到他们的?养鸭的池塘吗?”
“不,我发现他们偷溜进我的土地,”农夫说,“差点还要放狗赶他们,我想他们会告诉你详情的。梅里先生、佛罗多先生和大家,请容我先行告退了,我最好赶快回家去,天色越黑,马嘎太太会越担心的。”
他将马车退入小径,接着扭转方向。“祝你们晚安,”他说,“今天真的很不寻常,幸好一切都圆满落幕。啊,也许这该在大家都安全回到家之后再说。我得说我会很高兴能平安回到家的。”他点亮自己的油灯,爬上马车。接着他从座位底下变出了一个大篮子。“我差点忘了,”他说,“马嘎太太特别替巴金斯先生准备的,这是她的一点心意。”他将篮子交给佛罗多,在众人的感激和晚安声中离开了。
他们看着马车的灯光慢慢消失在朦胧的雾气中。佛罗多突然笑了,他拿着的篮子的篮盖底下飘出了蘑菇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