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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淖

1

一位上身穿着雪白军服的年轻人,骑着马优雅地晃进了“罗特施坦继承人”伏特加工厂的大院子。阳光无忧无虑地微笑,映在中尉肩章的小星星上、白桦树的树干上,以及院子里散落四处的一堆堆碎玻璃上。万物披上了夏日明亮爽健的美,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鲜嫩的花草树木愉快地摆动,并且跟晴朗的蓝天相互眨眨眼。甚至砖棚肮脏熏黑的外观和杂醇油 令人窒息的臭味,都不会破坏整体的好心情。中尉愉快地跳下马,把马匹交给跑来迎接的人,然后用手指抚一抚自己嘴上又细又黑的短髭,便走进正门。在老旧但明亮、铺着地毯的阶梯最上层,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而且有点傲慢的女仆出来迎接他。中尉默默递给她名片。

女仆拿着名片往房间里走,读着上面写的“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索科利斯基”。一会儿之后,她回来告诉中尉,小姐没办法见他,因为她觉得不太舒服。索科利斯基望一望天花板,噘长了下嘴唇。

“很遗憾!”他说,“您听我说,我亲爱的,”他语气强烈地说,“去跟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说,我非常需要跟她谈谈。非常需要!我只耽搁她一分钟就好。请她见谅。”

女仆耸耸一侧肩膀,不太情愿地去找小姐。

“好!”稍后她回来叹了口气说,“请吧!”

中尉跟在她后面,经过了五六间装潢奢华的大房间和走廊,最后不知不觉来到一间宽敞的方形房间。踏进那里的第一步,他就被大量的开花植物和有点甜又浓得让人厌恶的茉莉花香给吓了一大跳。花朵沿着墙面格架蔓延而去,遮住了窗户,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缠绕在角落,因此这房间更像是温室,而不像是给人住的地方。这里有山雀、金丝雀和金翅雀幼鸟,叽叽喳喳地在花草间蹦蹦跳跳,碰撞玻璃窗。

“抱歉,我让您在这里会面!”中尉听到一个嘹亮的女人嗓音,弹舌音发得不好,却也不无可爱之处,“昨天我偏头痛,不想今天再发作,因此我尽量少走动。您有什么事吗?”

在入口正对面有一张大的老人扶手椅,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头向后仰靠着枕头,身穿昂贵的中国式居家长袍,一条毛料披巾包缠着头,因此只能看到苍白且末端尖锐的长鼻子和那微拱的鼻梁,还有一只大大的黑眼睛。宽大的长袍遮掩了她的身高和体形,但是从白皙的漂亮手臂、声音、鼻子和眼睛来看,她的年纪至多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

“抱歉,我这么坚持……”中尉开口说,靴子的马刺弄得叮当响,“很荣幸向您做自我介绍:我姓索科利斯基!我来是受我的兄弟之托,也是您的邻居,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他……”

“啊,我知道!”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打断他的话,“我认识克留科夫。您坐下,我不喜欢面前站了个这么大的东西。”

“我的兄弟委托我向您请求帮忙。”中尉坐下来继续说,靴子的马刺又弄得叮当响,“事情是这样的,您已故的父亲在冬天时向我的兄弟买了燕麦,还欠他一笔不大的款项。票期不过就在一个星期之后,但是我兄弟恳请您,能否今天付清这笔债款?”

中尉说话时,还斜眼瞄着旁边。

“我好像是来到卧室了?”他想。

在房间的其中一个角落,花草长得比其他地方更密更高,在一组粉红色、实在很阴森的床帐下,摆了一张压皱了的床铺,床上还很凌乱。床那边的两张扶手椅上,堆满揉皱了的女人衣服,其中有一些绲着花边、皱褶的衣裙下摆和袖子,都垂到了地毯,地上处处可见饰带,还有两三个烟头、糖果包装纸……床底下可以看到一长排各式各样钝头或尖头的鞋子。中尉觉得,那太过甜腻的茉莉花香不是从花朵来的,而是从床铺和那排鞋子上散发出的。

“那票是开的多少数目?”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问。

“两千三。”

“啊哈!”这犹太女人露出了另外一只大大的黑眼睛说,“那您还说——不多!不过,本来今天付或一星期后付都无所谓,但父亲死后,我这两个月有这么多款子要付……那么多蠢事要忙,让人晕头转向啊!拜托拜托,我想到国外去,却被这些蠢事缠身。什么伏特加、燕麦……”她半闭着眼睛喃喃说着,“燕麦,票据,利息,或者像我的大管家说的‘厘息’ ……这真可怕。昨天我才赶走了税务员。他带着一个特拉列斯 来烦我。我告诉他:您跟您那个见鬼的特拉列斯滚开吧,我谁也不见!他吻了我的手便离开了。您听我说,您兄弟能否再等上两三个月呢?”

“好狠的问题!”中尉笑了起来,“我兄弟可以等上一年,但是我可不能等!因为这是我,必须告诉您,为了自己的私事奔走。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笔钱,而我兄弟好像故意似的,一点闲钱都没有。我不得不到处去收债。刚刚去了佃农那里,现在就在您这边坐着,在您之后我还要去哪里转转,在我拿到五千卢布之前都得如此。我非常需要钱!”

“够了,一个年轻人要钱还能拿去干什么呢?想作怪还是胡搞?怎么,您是吃喝玩乐花太多了?赌博输了?还是要结婚了?”

“您猜对了!”中尉稍微挺起身子,笑了起来,马刺叮当响了一下,“确实,我要结婚……”

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凝视着客人,摆出一脸愁苦的样子,并叹了一口气。

“我不了解,人何苦要结婚呢!”她说,并找了找身边的手帕,“生命这么短,自由这么少,而他们还要把自己绑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观点……”

“对,对,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观点……但是,您听我说,难道您要跟一个穷女人结婚?爱得火热吗?那您为什么一定要五千卢布,而不是四千或三千呢?”

“她话还真多!”中尉心想。然后他回答:“事情是这样的,按规定军官不得早于二十八岁结婚。如果想结婚,那你要么办退伍,要么就缴五千卢布保证金。”

“啊哈,现在了解了。听我说,您刚刚说的,各人有各人的观点……或许,您的未婚妻是某个特别又出色的女人,但是……我绝对不了解,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能够跟一个女人生活?就算杀了我也不了解。感谢主,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岁了,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一个还算不错的女人。全都是装腔作势的人、不道德的人、撒谎家……我只能忍受女仆和厨娘,而所谓上流女人,我是不会让她们靠近我的。对,感谢上帝,她们自己也讨厌我,不会来烦我。假如有女人需要钱,那她会派丈夫来,自己绝对不会来,不是因为骄傲,不,就只是懦弱,她害怕,想要我别跟她吵。啊,我太了解她们的好恶了!可不是吗!我坦诚地公开给大家看,她们却是在全力逃避上帝和人们。所以她们怎么能不讨厌我呢?关于我,想必人家已经向您说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话了吧……”

“我不久前才到这里,所以……”

“喏,喏,喏……我看得出来!那难道您嫂子没给您交代一下吗?放一个年轻人来找这么可怕的女人而不预先警告——怎么可能?哈哈……但又怎样,您兄弟好吗?他可真行,这么俊俏的男人……我好几次在日祷时看过他。您干吗这样看我?我经常上教堂的!大家的上帝都是同一个。对有教养的人来说,比起思想,外表就不那么重要……不是吗?”

“是,当然……”中尉微微一笑。

“对,思想……您完全不像您的兄弟。您也俊俏,可是您兄弟更俊俏。真叫人惊讶,这么不相像!”

“这不奇怪:因为我们不是亲兄弟,是表兄弟。”

“对,就是嘛。那么,您今天一定需要钱吗?为什么是今天?”

“过几天我就要收假了。”

“唉,还能拿您怎么办呢?”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叹了口气,“就这样吧,钱我给您,虽然知道您将来会骂我。婚后您跟妻子吵架时,您会说:‘要是那个身上长疮的吝啬鬼婆子没给我钱的话,那我或许还自由得像鸟儿一样!’您的未婚妻漂亮吗?”

“是,还不错……”

“嗯!……毕竟要有点什么才好,外表漂亮也好,比起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强。不过,对丈夫来说,女人再怎么漂亮也弥补不了她自己的空洞乏味。”

“这真新奇!”中尉笑起来,“您自己是女人,却又这么讨厌女人!”

“女人……”苏珊娜冷笑一声,“难道上帝给了我这样一副躯壳是我的错吗?我这里的错,就像是您有髭须一样的错。选什么样的琴盒不是小提琴可以做主的。我非常爱自己,但是每当人家提醒我是个女人,我就会开始痛恨自己。唉,您离开这里吧,我要换衣服。您到客厅等我。”

中尉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呼一口气,来摆脱浓浓的茉莉花香,摆脱这种已经开始让他头晕和喉咙发痒的味道。他受到了惊吓。

“真是奇怪的女人!”他四下张望,心里想,“说话有条理,但……就是话太多,也太直了。有点像是精神病患者。”

他现在站着的客厅,装潢豪华,意图追求奢华与时髦。那里有暗淡的刻着浮雕的青铜盘,桌上摆着尼斯和莱茵河的风景画,还有古老的壁灯、日本的小雕像,但这一切追求奢华与时髦的意图,只更突显了缺乏品位——镀金的装潢线板、缤纷的花壁纸、明亮的丝绒桌巾,以及沉重画框里劣等的石印油画,无不坚定地大肆宣扬着这点。未完工的样子和多余碍眼的东西,更强化了这儿缺乏品位,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似乎又有很多东西应该扔掉。看得出来,这整体的样貌并非一下形成,而是一点一滴,趁着减价出售的便宜时机才拼凑而成的。

中尉自己的品位也并不怎么样,但连他都注意到,这里整体的样貌带有一点个人特色,是无法用奢华和时髦擦拭掉的,这就是——完全没有女人的痕迹,没有女主人亲手布置房间时所赋予的,众所周知的那一抹温暖、诗意和舒适的调调。这里令人感到冰冷,像是在火车站的房间、俱乐部或剧院的休息室一样。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是犹太人特质的东西,除了一幅大尺寸的画,描绘的是雅各和以扫的相见 。中尉环顾四周,想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奇怪女人,想到她的放肆和说话态度,便耸了耸肩膀。这时候门打开了,她本人出现在门槛上,身材匀称,一袭长长的黑色连衣裙,腰肢勒得紧实,仿佛雕琢过似的。现在中尉就不只看到鼻子和眼睛了,还看到白皙瘦削的脸蛋,以及卷得像是羔羊毛的一头乌黑鬈发。他不喜欢她,但并不是因为她不漂亮。总之,他对非俄罗斯人的脸庞都抱着一股成见,而且他还发现,这位女主人的乌黑鬈发、浓眉跟那白皙的脸蛋非常不搭,不知怎的那张脸洁白得让他想起过甜的茉莉花香,还有她的耳朵和鼻子都苍白得吓人,像是死人的或是用透明的蜡制成的。她微笑时会连着牙齿露出苍白的牙龈,这点他也不喜欢。

“萎黄病 ……”他想,“想必她像火鸡一样神经紧张。”

“我这不就来了!我们走吧!”她说,快速走向前超越他,并沿路从花丛间摘掉一些发黄的叶子,“我现在给您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供您吃早餐。两千三百卢布吧!好买卖之后您会有好胃口吃东西的。您喜欢我的房间吗?本地的太太们都说我这里有大蒜味。她们所有说笑的本领就只限于这种厨房里的玩笑。我很快会让您相信,我甚至在地窖里都没放大蒜。还有一次,一个浑身大蒜味的医生来拜访我,我便请他拿着自己的帽子,到别的地方散发他的芬芳。我这里的味道不是大蒜味,而是药味。父亲瘫痪在床一年半,因此整屋子都染上了药味。一年半!我同情他,但我很高兴他死了,他是那么痛苦!”

她带军官走过两间很像客厅的房间,穿过大厅,停在自己的书房,房里放了一张女用小书桌,上面摆满了小饰品。一旁地毯上扔着几本页面翻开和折角的书。书房里开有一扇不大的门,从那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一张摆了早餐的桌子。

苏珊娜唠叨个不停,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小钥匙,打开了一个奇特的柜子,它有个又弯又斜的顶盖。把盖子拉上来的时候,柜子便呜呜响着,发出一种悲伤的曲调,让中尉想起了风弦琴 。苏珊娜又选了一把钥匙,再次啪的一声开了锁。

“我这里有地下通道和暗门,”她拿出一个不大的精制的羊皮包说,“可笑的柜子,不是吗?而我的财产有四分之一都在这个皮包里。您看看,它鼓得多么大呀!您可不会把我掐死吧?”

苏珊娜抬头望着中尉,和气地笑了起来。中尉也跟着笑了。

“她倒是可爱!”他心里想,看着那些钥匙在她手指之间快速转呀转的。

“这就是了!”她从皮包里挑出一把小钥匙说,“好吧,债主先生,把票据赏来看看吧。其实,老是说钱真是蠢啊!多么微不足道,而女人却又多么爱它呀!您知不知道,我是彻头彻尾的犹太人,我疯狂爱着施穆利和扬克利 ,但在我们闪米特人 的血液里有一样令我讨厌的东西,就是贪图轻易得到的钱财。只会攒钱,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攒钱。人需要生活和享受,而他们却怕多花一戈比 。在这方面,我更像是骠骑兵 ,而不像施穆利。我不喜欢把钱摆在同一个地方太久。所以总之呢,我不太像个犹太女人。我的口音大大泄露了我的出身,是吗?”

“怎么跟您说呢?”中尉觉得难以开口,“您说得很地道,不过弹舌音发得不好。”

苏珊娜笑了起来,把小钥匙插进皮包上的小锁。中尉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沓票据,跟笔记本一起放在桌上。

“没有其他东西比口音更会出卖犹太人了,”苏珊娜愉快地望着中尉继续说,“无论犹太人怎么硬把自己冒充成俄国人或法国人,只要叫他说‘茸毛’这个词,他就会跟您说:‘聋毛 ……’而我可说得很标准:茸毛!茸毛!茸毛!”

两人笑了起来。

“她实在很可爱!”索科利斯基心想。

苏珊娜把皮包放在椅子上,靠向中尉一步,自己的脸挪近他的脸,愉快地继续说:

“除犹太人之外,没有比俄国人和法国人更让我喜爱的了。我在中学学得差,历史没搞懂,但我觉得,世界的命运是掌握在这两个民族的手里的。我长期住在国外……甚至在马德里住过半年……各式各样的人我看多了,才有这么坚定的观点: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就没有任何一个规规矩矩的民族了。就拿语言来说吧……德语像马的语言。英语——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它更蠢的了:发—飞—呼 !意大利语只有在你慢慢说的时候好听,要是听意大利的多嘴女人说话,那就跟听犹太人的黑话一个样。那波兰人呢?我的上帝,主啊!没有比这更讨人厌的语言了!‘Ne pepshi Petshe vepshe pepshem, bo moje prepepshit' vepshe pepshem.’ 这意思是:彼得,不要给乳猪撒胡椒,不然你会给乳猪撒太多胡椒。哈哈哈!”

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转着眼珠子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可爱,那么有感染力,看着她的中尉也跟着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抓着客人衣服上的纽扣继续说:

“您当然不喜欢犹太人……我不争辩,他们缺点很多,就像所有民族一样。但这难道是犹太人的错吗?不,不是犹太人的错,而是犹太女人的错!她们头脑不太聪明,贪婪,一点诗意也没有,无聊……您从来没跟犹太女人生活过,就不会知道这当中的迷人之处了!”

最后几个字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是拖长着音说出来的,她已经不再兴奋地笑着。她沉默下来,好像被自己的坦率给吓了一跳,她的脸突然变得奇怪而难以理解。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中尉,嘴唇张开,露出了细窄的牙齿。在她的整张脸上、颈子上,甚至胸脯上,都抖动起一种凶恶猫咪似的表情。她的视线没离开客人,身体却迅速转向另外一边,然后像只猫似的急速地从桌上抓起某个东西。这一切不过几秒钟。中尉紧盯着她的动作,看到她五根手指是如何把他的票据揉成一团,看到那张白晃晃又沙沙作响的纸如何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便消失在她的拳头里。从和善的笑到犯罪,苏珊娜如此剧烈又不寻常的转变,使他过于震惊,以致脸色发白,后退了一步……

而她继续在他那吃惊又探询的目光注视下,紧握拳头并沿着大腿找寻口袋。那拳头像条被捉住的鱼挣扎扭动,在口袋附近转来转去,却怎么都塞不进口袋缝隙。眼看下一瞬间票据就要消失在女人衣服的某个神秘暗处,中尉这才轻轻喊了一声,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出于本能,他一把抓住犹太女人紧握拳头的手腕。而她更龇牙咧嘴,用尽全力挣扎,终于把手挣脱开来。于是索科利斯基的一只手紧紧卡住她的腰,另一手则抱住她的上身,他们开始近身肉搏。担心有辱女性尊严,也怕伤了她,他尽量不让她乱动,只想抓住握有票据的手,而她却像条鳗鱼似的在他的怀里不断扭动自己灵活矫健的身躯,设法挣脱,用肘撞他的胸,用手抓来抓去,因此他两手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不得已弄痛了她,也羞辱了她。

“这真是不寻常!真是太奇怪了!”他心想,无法从惊讶中回神,不敢相信自己,觉得自己整个人被茉莉花香给冲昏头了。

他们没说话,重重喘气,脚下绊着家具从这边打到那边。这场肉搏战让苏珊娜越打越起劲。她满脸通红,闭上眼睛,甚至有一次忘我地将自己的脸贴紧在中尉的脸上,因此在他的唇上留下了淡淡香甜。最后,他抓住了她的拳头……掰开它却没发现票据,他放开了犹太女人。他们涨红了脸,披头散发,重重喘气,彼此对望着。犹太女人脸上如凶恶猫咪似的表情渐渐变成和善的微笑。她哈哈大笑,并且用单脚转过身,朝着摆好早餐的房间走去。中尉拖着步伐慢慢跟着她。她在桌前坐下,依旧涨红着脸,重重喘气,喝干了半杯波特酒。

“听着,”中尉打破沉默,“相信您是在开玩笑吧?”

“一点也不。”她回答,嘴里塞进一小片面包。

“哼!……那您打算怎么解释这一切?”

“随便您怎么想。您坐下来吃早餐吧!”

“但是……这不太正当!”

“或许吧。不过,您别费心对我说教了。我看事情自有一套观点。”

“您不交出来吗?”

“当然不要!您要是个穷困不幸的人,什么也没的吃,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而你——却是想结婚!”

“但这可不是我的钱,是表兄的!”

“那您表兄要钱干吗?给他老婆买衣服?您的嫂子 有没有衣服穿,我一点都不在乎。”

中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别人屋子里,而且还是在陌生女士的家里,他顾不上体面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愁眉苦脸,焦虑地揪着小背心。在他眼中,犹太女人的行为不检点,在作践自己,因此他觉得自己变得更大胆、更放肆了些。

“见鬼了!”他嘟囔着,“您听着,没从您那里拿到票据,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啊,那更好!”苏珊娜笑着,“您就在这里住下来也好,我还更高兴。”

搏斗后心情激动的中尉,盯着苏珊娜笑着的不知羞耻的脸、咀嚼的嘴和大力喘息的胸脯,他变得更大胆、更随便了。他不再想票据的事,而是情不自禁有点贪婪地想起表兄说过的故事,关于这犹太女人的风流奇闻,关于她放荡不羁的生活,这些念头只更激励了他的随便放肆。他猛地坐到犹太女人身旁,不想票据,开始吃东西……

“您要伏特加还是葡萄酒?”苏珊娜笑着问,“那么您是要留下来等票据吗?可怜虫,您得在我这里度过多少个昼夜等着票据呀!您的未婚妻没意见吗?”

2

五个小时过去了。中尉的表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穿着居家罩衫和鞋子在自己庄园里的几个房间走来走去,不耐烦地看看窗户。这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留着一大把乌黑的胡子,一脸刚毅。犹太女人说得没错,他长得俊美,尽管已经到了男人会过度发胖、皮肉松弛和秃头的年纪。在精神和理智上,他也拥有我们知识分子才富含的那些性格:热心、和善、有教养,了解科学、艺术、信仰和骑士的荣誉观念,但就是肤浅又懒惰。他爱吃好的喝好的,打得一手好牌 ,懂得欣赏女人和马,但在其他方面就不太拿手,呆板得像海豹一样。若要把他从安逸状态中叫出来,非得有点什么不寻常的、令人愤恨的事情发生,到时候他可就会忘记世上的一切,展现无比的活力:像是找人决斗啦,写七张纸的长信向部长告状啦,骑马跑遍全县城啦,当众大骂哪个人“下流坯子”啦,打官司啦,等等。

“我们的沙夏 怎么到了现在还没回来?”他看着窗户问妻子,“这下就要吃中饭了!”

克留科夫夫妻两人等中尉一直到六点也没等到,便坐下来先吃了。到晚上已经该吃晚餐的时候,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仔细听了听有没有脚步声、敲门声,结果只是耸了耸肩。

“怪了!”他说,“这个滑头的年轻军官应该是在哪个承租户那里耽搁了。”

晚餐后克留科夫躺下睡觉,他这么想:中尉在承租户那里做客,好好痛饮了一番后便留下过夜了。

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回到家已经是隔天的早晨。他的表情非常尴尬又无精打采。

“我需要跟你单独谈谈……”他神秘兮兮地跟表兄说。

他们进了书房。中尉关上门,说话之前,他在房里来来去去走了好久。

“老兄,发生了一件事,”他开口,“我不知道该要怎么跟你说。你不会相信的……”

他涨红了脸,没看表兄,结结巴巴地把票据的事情说了出来。克留科夫叉开两腿,低下头听着,皱起眉头。

“你这是开玩笑吧?”他问。

“去你的,我开玩笑?哪里像玩笑!”

“我不了解!”克留科夫喃喃地说,沉着一张涨红的脸,两手一摊,“这甚至……从你的角度来说也不道德。一个好动的年轻女人在你眼前搞出了鬼才知道是什么的事,犯下刑事罪,干了下流勾当,而你却凑过去跟她接吻!”

“但我自己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中尉低声说,愧疚地眨眨眼,“说真的,我不了解!这辈子头一次遇到这种怪物!她不是以美貌取胜,也不是聪明,而是,你了不了解,是不要脸、无耻……”

“不要脸、无耻……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假如你真想这么不要脸和无耻,那就去烂泥里抓一只猪来,然后活活吃掉它!那样至少还便宜一点,那可是——两千三啊!”

“瞧你拐弯抹角讲什么!”中尉眉头一皱说,“我还给你这两千三就是了!”

“我知道你会还,但这难道是钱的问题吗?就叫这些钱见鬼去吧!让我生气的是你的软弱、没主见……胆小得不得了!你还是个未婚夫!有未婚妻了!”

“不必你提醒……”中尉红着脸说,“我现在也讨厌自己,随时准备钻到地下去……为了五千卢布,现在还得去纠缠阿姨,真是让人厌恶又懊悔……”

克留科夫气了好久,发着牢骚,之后他安静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取笑一下表弟。

“中尉!”他语带轻蔑嘲讽地说,“未婚夫!”

突然间他跳了起来,像被蜇到似的,跺一下脚,在书房里快步来回走动。

“不,这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挥动着拳头说,“我会把票据拿回来的!一定会!我会押她过来!一般人不打女人,但我要重重打她一顿……打得她体无完肤!我不是中尉!少用不要脸和无耻来惹我!门都没有,让她见鬼去吧!米什卡,”他喊,“快去叫人帮我备好快马车!”

克留科夫迅速穿好衣服,不理会惊慌的中尉,坐上马车,果决地挥挥手,便往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家奔驰而去。中尉久久地看着窗外那团跟在马车后的滚滚沙尘,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便回自己房间去了。一刻钟后他睡沉了。

五点钟他被叫醒去吃午饭。

“阿列克谢真是好心啊!”他的兄嫂在餐厅招呼他,“要大家都等他吃饭!”

“难道他还没回来吗?”中尉打着呵欠说,“嗯……想必是去找承租户了。”

但是到了晚饭时间,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也还没回来。他太太跟索科利斯基都断定,他在承租户家打牌打得忘记了时间,而且很可能会在那边过夜。然而,发生的事情却完全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样。

克留科夫到了隔天早晨才回家,跟谁也不打招呼,一声不吭地钻进自己的书房。

“嘿,怎么样?”中尉低声说,睁着大眼望着他。

克留科夫挥一挥手,扑哧笑了一声。

“到底怎么样?你在笑什么?”

克留科夫倒卧在沙发上,把头藏进枕头里,身体由于憋着笑而晃动起来。一分钟后他站起来,用笑到流泪的眼睛看着惊讶的中尉说:

“门关好点。唉,这女人——可真行,我这就跟你说!”

“票拿到了吗?”

克留科夫挥一挥手,又哈哈大笑起来。

“唉,这女人可真行!”他继续说,“老弟,能够认识她可要说声感谢啊!这人是穿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那里,走进去,你知道的,我那一副天神朱庇特的架势,连我自己都怕……我整个人皱着脸又蹙着眉,甚至握紧拳头好显得更威风些……我说:‘这位女士,跟我开玩笑可是会倒霉的!’诸如此类的。我还搬出法院、省长来威胁她……她起先哭了起来,说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甚至也带我去那个柜子,要拿钱还我,然后她开始议论欧洲的未来是在俄国人和法国人的手里,而且还痛骂女人一番……我像你一样听得入迷,我这头蠢驴啊……她开始夸我有多俊美,抚摩我肩侧的手臂,想看看我有多强壮,然后……然后就像你看到的,我刚刚才从她那里离开……哈哈……她讲到你还兴奋得不得了呢!”

“好一个傻小子!”中尉笑了,“结了婚的人,受人敬重……怎么,羞愧吗?讨厌吗?不过,老兄,不是开玩笑,你们这个县城倒有了一个塔玛拉女王 ……”

“何止在县城里,在全俄罗斯你都找不到这种变色龙!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吗?我都跟泼妇混过,但像这种女人还没见识过呢。她就是以不要脸和无耻取胜。她迷人的地方,就是这些措辞上的急剧变化又莫测难辨,这该死的冲动……呸!而票据——去他的吧!没希望了。你我两人都是大罪人,罪行各半。我不会把两千三全算你的,而只算一半。当心点,你要告诉我老婆,我是待在承租人那里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把头藏进枕头里,开始哈哈笑。他们抬起头,彼此对望一眼,又再次倒到枕头上。

“未婚夫!”克留科夫逗弄着,“中尉!”

“有妇之夫!”索科利斯基回应,“受人敬重!一家之主!”

午餐的时候他们说暗语,彼此使眼色,还把汤汁溅到餐巾纸上,让全家上下感到吃惊。饭后他们心情依旧好极了,装扮成土耳其人,带着长枪互相追逐,给小孩子表演打仗。晚上他们争论很久。中尉说,拿老婆嫁妆是卑鄙下流,甚至在双方彼此热恋的时候也一样;克留科夫则用拳头敲着桌子说,不愿让老婆拥有财产的丈夫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和暴君,这点他觉得很荒谬。两人大喊大叫,激动愤怒,谁也不想理解谁,灌了不少酒。最终,两人各自提着罩衫的衣角,回到自己的卧房。他们很快睡着,还睡得很沉。

日子照旧平淡、慵懒、无忧无虑地流逝。暗影笼罩大地,云中雷声隆隆,偶尔风抱怨地呻吟,似乎想展现大自然也会哭泣,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惊搅这些人习以为常的平静。他们不谈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也不谈票据。关于这件事两人好像有点羞于说出口。但是当他们回忆起她的时候是心满意足的,就像在回忆一出新奇的闹剧,好像生活意外又偶然地拿这出戏寻他们开心,等年纪大的时候回忆起来也会感到愉快……

在与犹太女人会面后的第六或第七天早上,克留科夫坐在自己书房里,给阿姨写祝贺信。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在桌旁默默地走来走去。中尉昨夜没睡好,醒来情绪不好,现在觉得烦闷。他走着走着,想到自己的假期要结束了,想到等待他的未婚妻,想到人一辈子住在乡下怎么会不烦闷呢。他停在窗前,久久望着树林,连续抽了三支烟,突然转身面向表兄。

“阿柳沙 ,我有件事求你,”他说,“今天借我一匹坐骑……”

克留科夫好奇地望着他,皱了皱眉头继续写字。

“那么你借我吗?”中尉问。

克留科夫再望望他,然后缓缓拉出桌子抽屉,取出一沓厚厚的东西,交给了表弟。

“这五千给你……”他说,“虽说这不是我的钱,但就这样吧,无所谓了。建议你,马上派人去找驿马,这就离开吧。真的!”

轮到中尉好奇地望着克留科夫,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你猜到了,阿柳沙,”他红着脸说,“我本来想去找她。昨天傍晚洗衣女仆拿给我这件该死的军服,就是我当时穿的,茉莉花香还是那么芬芳,那味道……可真吸引我!”

“你该走了。”

“对,确实。刚好也要收假了。真的,今天就走!一定要离开!不管住多久,终归得离开……我走了!”

当天的午餐前,驿马就备好了;中尉与克留科夫一家道别,带着美好祝福离开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是阴郁而闷热的一天。克留科夫从一大早就在几个房间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看看窗外,或者翻翻早已看腻了的相簿。每当妻子或孩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就气呼呼地嘟囔起来。这天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孩子很不乖,妻子管教仆人不严,还觉得账簿的收支不符。这一切都意味着“老爷子”心情不好。

午餐之后,对汤和焗烤菜很不满意的克留科夫,叫人准备了快马车。他慢吞吞地驶出院子,缓缓走了四分之一里 ,马车便停了下来。

“要不要去……去找那个魔鬼呢?”他望着阴郁的天空想。

克留科夫甚至笑了起来,仿佛是一整天头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烦闷的心情立刻轻松许多,慵懒的眼神里也放出了满足的闪光。他策马前进……

一路上,他的想象力奔驰着,想到犹太女人看到他的到来会多么惊讶,而他说笑闲聊得会多么开心,然后会如何焕然一新地回家……

“必须每个月来一点什么让自己焕然一新……要有点不寻常的东西,”他想,“最好要那种能把老旧的身子好好振奋一番的东西……让人有反应的东西……要么喝酒也好,要么……苏珊娜也好。不能没有这个。”

当他走进伏特加酒厂的院子时,天色已暗。从主屋敞开的窗户传来笑声和歌唱声:

“明亮比过闪电,炽热胜过火焰 ……”——某个浑厚的男低音唱着。

“哦,她有客人!”克留科夫心想。

她有客人让他感到不高兴。“要不要回去呢?”他拉起门铃时想,但终究还是摇了铃,并沿着熟悉的阶梯走上去。他从前厅朝大厅张望一下。那里有五个男人——都是熟识的地主和官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钢琴前,长长的手指敲着琴键唱歌。其余的或聆听或满意地露牙笑着。克留科夫在镜子前看看自己,正想进大厅去,这时苏珊娜·莫伊谢耶芙娜本人刚好翩翩来到前厅,她兴高采烈,身上仍旧是那件黑色连衣裙……她看见克留科夫,一瞬间呆住了,然后大叫一声,高兴得眉开眼笑。

“是您吗?”她抓着他的手说,“真是惊喜啊!”

“啊,她来了!”克留科夫搂着她的腰微微一笑,“怎么样啊?欧洲的命运还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的手里吗?”

“我真高兴!”犹太女人小心地挪开他的手,笑了起来,“嘿,您去大厅吧。那里全都是熟人……我去叫人给您端茶。您叫阿列克谢吧?嘿,进去吧,我马上到……”

她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就跑出了前厅,身后留下了那股甜得发腻的茉莉花香。克留科夫抬起头走进大厅。他跟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有交情,但他只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们也这样回应他,仿佛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不入流的场所,或者他们心里已经有了默契,彼此不要相认对大家都好。

从大厅出来的克留科夫,穿过一间客厅,之后又穿过另一间客厅。一路上他碰见三四位客人,也是熟识的,但对方差点没认出他。他们脸上带着醉意和欢乐。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斜眼瞄他们,感到纳闷,他们这些有家室、受人敬重又历经穷困和吃过苦的人,怎么能够用这么卑微廉价的欢乐侮辱自己到这个地步!他耸耸肩,微笑着继续走。

“是有这样的地方,”他想,“让清醒的人觉得恶心,酒醉的人却心情愉快。我记得,听轻歌剧和吉卜赛人唱歌的时候,我没有一次是清醒着去的。酒让人变得更亲近,也让人安于荒淫……”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动也不动,两手抓住门框。在苏珊娜的书房里,书桌后面坐的是中尉索科利斯基。他跟一位皮肤松弛的胖犹太人悄悄聊着什么事情,一看到表兄便满脸通红,两眼随即低下去看相簿。

克留科夫的心里奋起一股正派的情绪,血气直冲他脑门。他由于惊讶、羞耻和愤怒而心烦意乱,默默走到桌子旁边。索科利斯基把头压得更低了,脸上流露出难受的羞耻的表情。

“啊,是你,阿柳沙!”他勉强抬起眼睛微笑着说,“我原本是过来道别的,但你也看到了……可是我明天一定会离开!”

“唉,我还能跟他说什么?说什么呢?”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想,“如果连我自己都在这里,那我哪有什么资格评判他?”

因此他没说一句话,只清了清喉咙,便慢慢走出去。

“别说她是天上有,地上也别带她走 ……”——大厅里的男低音唱着。

没一会儿,克留科夫的快马车已经在沙尘路上辘辘地响起。 zslA6Bxc7KC3f2f+xruB9d33IeIqEFc8y10l/a3H9j8MJU4gaLYeedOySA0jpV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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