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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

1

记得在我还是五六年级中学生 的时候,我跟爷爷从顿河区的大克列普卡亚村 乘车到顿河畔罗斯托夫市 。那时是八月天,酷热,恼人地烦闷。由于高温,加上又干又烫的风驱赶着团团沙尘吹向我们,眼睛都睁不开,嘴巴发干;不想看风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瞌睡连连的马车夫,那个羽冠头乌克兰人 卡尔波,他对马挥鞭的同时,也打着了我的制帽,我没抗议,没吭一声,只是从睡眼蒙眬中清醒过来,沮丧又温顺地看看远方想:还看不见沙尘后面的村庄吗?我们来到了一座庞大的亚美尼亚村庄巴赫奇-萨雷 ,停在一个爷爷熟识的亚美尼亚有钱人家喂马。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比这个亚美尼亚人还要滑稽的人。你们想象一下,在那颗小小的剃着短发的头上,有一对低垂的浓眉、一个鹰钩鼻、长长的灰白小胡子,还有一张阔嘴叼着一根长长的樱桃木烟袋杆。这颗小头和他那干瘦驼背的身躯接合得颇失败,身上的服装很奇特:一件过短的红色外套,下面套着宽大的亮蓝色灯笼裤;这个人走起路来,外八字脚,鞋子磨得沙沙响。他说起话来,也不拿下烟袋杆,维持着亚美尼亚人独有的尊严:面无笑容,瞪大眼珠,尽可能地不去注意来访的客人。

在亚美尼亚人的房屋里,既没风也没沙尘,但还是一样不舒服,又闷又烦,像在草原上和马路上一样。我记得我满身沙尘又热得疲惫不堪,坐在角落的一口绿色箱子上。没上漆的木墙、家具和染成红褐色的地板,散出一种被太阳烤热的干燥木材气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苍蝇,苍蝇,苍蝇……爷爷和亚美尼亚人低声谈论着放牧、牧场和绵羊……我知道备好茶炊 要一整个钟头,爷爷喝起茶来少不了又一个钟头,然后会躺下睡觉,睡上两三个钟头,因此我一天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等待上,剩下的就又是炎热、沙尘和颠簸的路途。我听到两个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开始觉得,亚美尼亚人、餐具柜、苍蝇和烈日曝晒的窗户,这些我已经看了好久好久,而且似乎要在非常遥远的未来才不用再看,因此我对草原、太阳、苍蝇满是痛恨……

一个包头巾的乌克兰女人,端着一个放着餐具的托盘进来,然后端来茶炊。亚美尼亚人不慌不忙地到前厅大喊一声:

“玛什雅!过来倒茶!你在哪里?玛什雅!”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间里进来一位大约十六岁的女孩子,身穿普通印花布连衣裙,头绑白色小方巾。她背对我站着,清洗餐具,倒茶,我只注意到她的腰很细,光着脚,而那双小巧赤裸的脚后跟被放得很低的裤管给遮住了。

主人请我去喝茶。一坐上桌,我看了一眼端给我茶杯的女孩的脸庞,我忽然感觉到,好像有阵风拂过我心底,而且把白天心里面所有烦闷又满是灰尘的印象一扫而空。我见到一个绝美脸庞的迷人轮廓,如真又似梦。我面前站的是一位美人,这就像闪电划过我眼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愿发誓,玛莎,或者像她父亲称呼的玛什雅,是个真正的美人,但我没法证明这点。有时候,天边的云朵杂乱堆集,太阳躲在云后,把它们染了色,天空变得色彩缤纷:从深红、橙黄、金黄、淡紫到暗粉红色;有一朵云像修道士,另一朵像鱼,又一朵像缠着头巾的土耳其人。霞光笼罩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闪耀在教堂的十字架和民宅人家的玻璃窗上,倒映在河流和水洼上,颤动在树林枝丫间;在晚霞的陪衬下,远方飞过一群不知去哪儿过夜的野鸭……而赶着母牛的牧童、乘轻便马车跋山涉水的土地测量员,以及散步中的先生们——所有人望着落日余晖,人人都发现它漂亮得不得了,但谁也不知道,也说不出到底哪里美。

不止我一个人发现这位亚美尼亚女孩很美。我的爷爷是个八十岁的老先生,人很严厉,对女人和大自然的美一向都很冷漠,却温柔地望着玛莎整整一分钟,并问:

“阿维特·纳扎雷奇,这是您的女儿吗?”

“女儿。这是女儿……”主人回答。

“漂亮的姑娘。”爷爷称赞。

亚美尼亚女孩的美会被艺术家称作古典严谨式的美。这正是那种美,一种直觉的美,天晓得打哪儿来的,使您确信您所看到的容貌是端庄的,从头发、眼睛、鼻子、嘴巴、颈子、胸部到年轻躯体的所有动作,都融为一个完整谐调的和音,其中,大自然不会弄错一点最细微的特征。您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个完美的美女应该有的,正是像玛莎这种鼻梁微拱的直挺鼻子,这种大大的黑眼珠,这种长睫毛,这种慵懒的眼神,还觉得她的乌黑鬈发和眉毛这么搭那温润白皙的额头和颈子,就像是青绿的芦苇配上静谧的小溪;玛莎的白皙颈子和她那幼小的胸部尚未发育完全,但要能够雕塑它们,您似乎该拥有无与伦比的创作天赋。您看着她,会渐渐冒出一个愿望,要对玛莎说点什么不同凡响、愉快、更真诚且优美的话,才配得上她本身的那股优美。

起先我感到难过又羞愧,玛莎一点都不注意我,总是看着下方;有某种特别的气氛,我觉得是幸福和骄傲的气氛,把她和我区隔开,并刻意把我的目光给遮住。

“这是因为,”我想,“我满身沙尘,晒得发黑,也因为我还是个小男孩。”

但之后我渐渐浑然忘我,整个人顺从了美的感受。我已经记不得草原的烦闷、沙尘,听不到苍蝇的嗡嗡声,吃不出茶的滋味,只感觉到,隔着桌子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孩。

我感受到的美有点怪异。玛莎在我心里激起的,不是渴望,不是兴奋,也不是喜悦,而是沉重但也愉快的忧愁。这忧愁是模糊不清的,像在做梦。我莫名同情起自己、爷爷、亚美尼亚人和那亚美尼亚女孩,我有这种感觉,仿佛我们四人都丧失了某种生活上的重要必需品,一种我们再也找不到的东西。爷爷也感到有点愁闷。他已经不再谈牧场和绵羊,而是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瞧着玛莎。

喝完茶后,爷爷躺下睡觉,我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这栋房子像所有巴赫奇-萨雷的房子一样,位于向阳处;没树,没棚,没有一点遮阴的地方。亚美尼亚人的大院子长满了滨藜和锦葵,尽管天气酷热,还是生机盎然,满是快活。有一道不高的篱笆横断整个大院子,其中一段后面是打谷用的。打谷场正中央有一根插入地面的木桩,周围一排套好的马匹,形成一个长的半径范围给十二匹马走动。旁边有一个穿长背心、宽灯笼裤的乌克兰人,抽着鞭子啪啪作响,高声喊叫,他那种声调仿佛想要逗弄马,还吹嘘自己主宰着它们:

“啊嗬,该死的东西!啊嗬……对你们太好了!怕了吧?”

那些枣红色、白色和花斑色的马,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迫它们原地打转,压揉麦秆,它们不想动,似乎使不上力,抱怨地摇摇尾巴。风从它们的蹄下扬起一大团金黄色的麦糠,把它们吹向篱笆外的远方。在堆高的新鲜草垛附近,拿耙子的村妇不慌不忙地耙草,大马车来来去去。草垛外的另一个庭院里,在木桩周围有另外十二匹那样的马,也有那样的乌克兰人抽着鞭子啪啪作响嘲弄着马。

我坐的那个台阶很热;在不牢靠的栏杆和窗框上,有些地方热到渗出了树脂;阶梯下和护窗板下留了一点遮阴的地方,有一些红色的小虫子彼此紧靠在一起。太阳把我的头、胸和后背烤得火热,但我没留意这些,只感觉到在我身后的前厅和房间里,有一双踏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的光脚丫。收拾完茶具之后,玛什雅跑过阶梯,像一阵风吹过我身上,然后又像只鸟似的,飞到一间不大的熏黑的边屋去了。那儿应该是厨房,从那里飘来一股烤羊肉的味道,传来生气的亚美尼亚人的说话声。她消失在那扇灰暗的门里,代替她出现在门槛上的是一个驼背的亚美尼亚老女人,她有张红脸,穿着绿色灯笼裤。老太太发着脾气在骂人。一会儿之后,在门槛上出现了玛什雅,她的脸因为厨房的闷热而发红,肩膀上扛着一块大大的黑面包;在面包的重量之下她美妙地曲着身体,跑过院子到打谷场去,钻过篱笆,潜入金黄色的团团麦糠里,隐没在大马车后面。驱赶着马匹的乌克兰人,放下鞭子,嘴巴停了下来,默默朝大马车的方向望去;然后,亚美尼亚女孩又闪现在马匹附近,并穿越篱笆过去;他一路目送着她,心里好像非常惆怅,口气很糟地对马大喊一声:

“啊,你们去死吧,妖魔鬼怪!”

接下来我一直不断听到她那光脚走动的声音,还看到她一脸严肃又烦恼的表情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她一下子跑过阶梯,给我刮来一阵风,一下子跑去厨房,一下子到打谷场,一下子到大门外,我几乎来不及把头转来转去盯着她。

她越是常在我面前晃过自己的美丽,我的忧愁就越是厉害。我可怜我自己,可怜她,也可怜那个乌克兰人,每当她穿过金黄色的团团麦糠跑到大马车那边时,他都会忧愁地目送着她。莫非我在嫉妒她的美?或是在可惜这个女孩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不会属于我,我对她来说是个外人?或是因为我模糊地感觉到,她稀有的美丽是一种偶然,是不必要的,像人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恒久?也或许,我的忧愁是因为观察到真正的美而激发出的特别感受?上帝才知道吧!

三个钟头的等待不知不觉过去了。我觉得我没能把玛莎好好看个够,卡尔波就已经驾车去河边给马洗过澡,开始套车了。湿淋淋的马满足得鼻子发出扑哧声响,用蹄子踢着车辕。卡尔波对它大喊:“走开!”爷爷睡醒了。玛什雅为我们打开嘎吱作响的大门,我们坐到平板大车上,出了院子,默默前行,似乎彼此在生对方的气。

过了两三个钟头,远远看到罗斯托夫 和纳希切万 ,始终沉默的卡尔波,迅速回头望一眼说:

“亚美尼亚人家的女孩真可爱呀!”

然后他对马抽了一鞭。

2

另外一次,我已经成了大学生,搭火车去南方。当时是五月天。在一个车站,好像是在别尔哥罗德 和哈尔科夫 之间,我走出车厢到月台上转转。

夜幕已低垂在车站的小花园、月台和田野上;火车站遮蔽了晚霞,但是从火车头飘出的最上端一股烟还染着柔和的粉红色泽,看来,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山去。

我在月台上走一走,发现大多数出来散步的旅客都只在一个二等车厢附近徘徊或站着,而且脸上带有一种表情,仿佛那节车厢里坐着某位知名人物。在这节车厢附近我所遇到的好奇围观者里,也包括我的旅行同伴,他是一位炮兵军官,聪明、和善又亲切的小伙子,就像我们会在路上偶遇但相识没多久又分手的人一样。

“您在这里看什么?”我问。

他什么也没回答,只用眼睛指向一个女人的身影给我看。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一身俄罗斯服装打扮,头上没绑头巾,披肩随意披在一边肩上,她不是乘客,应该是站长的女儿或妹妹。她站在车厢的窗户旁,跟某个上了年纪的女乘客聊天。在我还没搞清楚我看到什么之前,忽然有一种感觉向我袭来,这是我在亚美尼亚村庄里曾感受过的。

这女孩是个出色的美人,这点绝对不会被我或那些跟我一起看着她的群众所怀疑。

假如照平常那样细细描绘她每个部分的样貌,那么确实完美的就只有她那金色波浪状的浓密头发,发丝披散而下,只用一条黑色发带系住,其他的一切,要么是不太对劲,要么就是非常普通。不知道是故作姿态卖弄风情,还是因为近视的关系,她的眼睛总是眯着,鼻子要翘又不翘的,嘴巴小,侧面轮廓没特色,勾勒起来没力道,肩膀窄小得不符合年纪,尽管如此,这女孩却给了我们一个真正美女的印象。还有,看着她,我深信俄罗斯人的面孔看起来要完美的话,是不需要严谨端正的轮廓的,况且,甚至要是把女孩上翘的鼻子换成其他直挺的,或整形过毫无瑕疵的,就像亚美尼亚女人那样,那么,似乎她这张新脸孔也就丧失了所有原本的美妙魅力。

女孩站在窗旁聊天,因夜晚的湿气而瑟缩着身子,不时望向我们,一下子两手叉腰,一下子又抬起手来整理头发。她说说笑笑,脸上的表情时而惊讶时而害怕,我不记得她的脸和全身上下有哪一刻是安静的。她美丽的秘密和魔力全在这些细微、没完没了的优雅动作里,在微笑中,在脸上的表情变化中,在匆匆瞥向我们的眼神中,在这些动作的细腻优美之中,并配上年轻、清新,以及谈笑声中流露出的纯洁心灵,还配上一股柔弱感,像是我们对孩童、鸟儿、小鹿或新生树苗所怜爱的那种特质。

这是一种小蝶儿般的美,华尔兹、花园里的翩翩飞舞和欢笑声就这么和着节拍,而这却是跟严肃思想、悲伤与平和不太搭调的美;似乎只要来一阵够大的风掠过月台,或下一场雨,让脆弱的身躯骤然凋萎,这任性无常的美就会像花粉般散落而去。

“是啊……”在第二声铃响我们走回自己车厢的时候,军官叹一口气含糊地说。

而这一声“是啊”意味着什么,我不愿去评断。

或许,他很忧愁,不想离开这美人和这春天的夜晚,回到滞闷的车厢;也或许,他像我一样,不知不觉同情起这美人,同情他自己和我,以及所有没精打采又不情愿慢慢走回自己车厢的乘客。军官行经车站建筑的窗户时,窗内的机器设备旁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红发电报员,一头蓬松的鬈发,颧骨突出的脸庞,我的旅伴叹一口气说:

“我打赌,这个电报员爱上了这个漂亮女孩。在荒郊野外跟这样一个上天的创造物待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而不爱上她——这是超乎人类的力量。多么不幸哪,我的朋友,看这多么可笑,这么一个有点驼背、蓬头乱发、乏味、不坏又不笨的人,也爱上了这个漂亮又傻气的女孩,可她却完全没留意!或者更糟糕:想想看,这个电报员爱上了她,但同时他却已经结了婚,他老婆也是像他这样有点驼背、蓬头乱发、人不坏……真是折磨呀!”

在我们车厢附近站着一位列车长,胳膊靠在月台的围栏上,也朝美人站的那个方向瞧着,他那张憔悴、皮肤松弛、饱足得令人不快、苦于夜夜失眠和车厢颠簸而疲惫的脸庞,流露出感动和至深的忧愁,仿佛他在女孩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幸福,也看见了自己的清醒、洁身自好、妻子孩子;又仿佛他懊悔了,全身上下都感觉得出这个女孩不属于他,而对他这个早衰、笨拙且一脸油腻的人来说,要达到一般人或乘客所想望的幸福,是那么遥不可及,好像远在天边。

敲了第三声铃,哨音响起,火车懒懒地启动了。在我们的窗前,先是闪现列车长、站长,然后是花园,以及那个脸上带着一抹美妙、似小孩调皮的微笑的美人……

我头伸出去往后张望,我看到她目送火车离去,然后她在月台上走一走,经过电报员工作的窗户,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便跑去花园。车站已不再遮住西方,田野显得开阔许多,但太阳已经落下,缕缕黑烟弥漫在青绿茸茸的秋播田地上。一股忧愁散落在这个春天的空气中,在暗淡了的天空中,在车厢里。

我们熟悉的列车长走进车厢,开始点亮蜡烛。 MZ8tPuoMnbgXCT+rQPpcV/gwZxMucIL9uvkmaRebphutJfSHeNDGTWjJwPyVj3dG



看戏之后

娜佳·泽连妮娜跟妈妈从剧院看完《叶甫盖尼·奥涅金》 回家,一进自己房间,很快脱下外衣,松开发辫,只穿一条裙子和一件白短衫就急忙坐到桌前,为了要写一封像达吉雅娜 写的那种情书。

“我爱您,”她写,“但是您不爱我,不爱我!”

她写完笑了笑。

她才十六岁,还没爱上过谁。她知道军官戈尔尼和大学生格鲁兹杰夫都爱她,但现在看完歌剧之后,她很想怀疑他们的爱情。当个不被人爱又不幸的人——这会是多么有趣啊!当恋爱双方其中一位爱得多一些而另一位冷漠的时候,这里面就会有一种美丽、感人又诗意的东西。奥涅金有趣的地方是他完全不爱她,而达吉雅娜迷人之处是因为她非常爱他,假如他们彼此同样地相爱,幸福美满,那么,大概就会很无趣了。

“就别再向我保证您爱我了,”娜佳想着军官戈尔尼,继续写信,“我不会再相信您。您是非常聪明、有教养又认真的人,您的天赋极高,或许,一片灿烂前程等待着您,而我只是个无趣又渺小的女孩,您自己也知道,我在您的人生中只会碍事。没错,您迷恋着我,还以为遇见了理想的伴侣,但这是个错误,您现在就已经在绝望地自问:‘为什么我要遇见这个女孩?’只不过是您的善良妨碍您承认这点罢了!……”

娜佳开始同情自己,她哭了起来,又继续写下去:

“我很难丢下妈妈和弟弟不管,不然我早就穿上修女袍离开了,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而您就自由了,可以去爱别人。啊,要是我死掉就好了!”

她隔着眼泪没办法看清楚写的东西;桌上、地板和天花板,都闪耀着转瞬即逝的彩虹,娜佳仿佛是透过三棱镜去观看这一切。她没办法再写了,往后倒向椅背,开始思念戈尔尼。

我的上帝啊,这些男人真是有趣,真是可爱呀!娜佳回想起,每当有人跟军官争论起音乐时,他的谈吐多么美好、讨喜、谦虚又柔和,这时他会努力克制自己,好让语气别太激动。在社交上,冷淡的高傲和漠不关心,被认为是良好教养和高尚品格的表现,因此要隐藏自己的热情。他也有隐藏,但没做好,所以他酷爱音乐这件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对音乐没完没了的争论,以及外行人的大胆批判,搞得他一直情绪紧张,他吓到了,人变得胆怯不爱说话。他钢琴弹得极为出色,像个真正的钢琴家,假如他不当军官的话,那他大概会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家。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干了。娜佳回想起,戈尔尼有一次在交响乐音乐会上向她表白爱意,随后在楼下的寄衣间附近再度向她告白,那时候四面八方吹着穿堂风。

“我非常高兴您还是认识了大学生格鲁兹杰夫,”她继续写,“他是非常聪明的人,想必您会喜欢他。昨天他来我们家,一直待到两点。我们全都兴高采烈,我还遗憾您没过来找我们。他讲了许多精彩的故事。”

娜佳双手搁在桌上,头向前低下,她的头发盖住了信纸。她想起,大学生格鲁兹杰夫也爱她,因此他也该拥有像戈尔尼一样的权利得到她的信。的确,给格鲁兹杰夫写封信不是更好吗?她的内心无缘无故冒起一阵欢喜:刚开始欢喜小小的,像皮球似的在心底滚动,之后它变大又变高,并且像浪一样涌出来。娜佳已经忘记戈尔尼和格鲁兹杰夫,她的思绪混乱,而欢喜还是越胀越大,从心中涌到了手脚,感觉似乎有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拂着头,发丝也开始骚动了起来。她的肩膀由于默默憋着笑而抖动起来,连桌子、台灯上的玻璃罩都在抖,眼睛淌出的泪水滴到信上。她无法停止这样的闷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没来由地笑,她连忙想想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真是一只可笑的贵宾狗!”她感觉闷笑得快憋不住了,脱口而出,“真是一只可笑的贵宾狗!”

她回想起,昨天喝茶之后,格鲁兹杰夫是怎么跟贵宾狗玛克辛闹着玩的,然后他还讲了一个关于一只非常聪明的贵宾狗的故事,说它在庭院里追一只乌鸦,乌鸦却回头看它一眼说:

“哎,你这骗子!”

不知道怎么跟世故的乌鸦打交道的贵宾狗,非常难为情,困惑地倒退,然后才开始汪汪叫。

“不,我还是爱格鲁兹杰夫好了。”娜佳决定了,并撕掉这封信。

她开始想念大学生,想着他的爱,想着自己的爱,但结果却是——脑中的念头散了开来,接着她想到一切:妈妈、街道、铅笔、钢琴……她欢喜地想着,以为一切都很好、很棒,而这份欢喜告诉她,不会只是这样,再等一下子还会更好。很快就要到春天和夏天,她要跟妈妈去戈尔比基度夏,戈尔尼将会休假来访,他会跟她在花园散步,讨她欢心。格鲁兹杰夫也会来访,会跟她玩槌球、保龄球 ,向她说一些好笑或惊奇的事情。花园、暗夜、干净的天空和星星,这一切她都想要得不得了。她又笑得肩膀抖动起来。她感觉到,房间里有苦蒿 的气味,仿佛还有树枝在敲打着窗户。

她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坐下来,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么多令人难受的欢喜怎么办,她看着挂在床头靠背上的圣像画说:

“主啊!主啊!主啊!” yzRohQn2J85g4jAQHyrp2f3OzCTkeDIR9LR46C5vscDLrgb4nX4XHNBWQWtkRiui



在别墅

“我爱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是我的一切!请原谅我的告白,我无力再承受痛苦,再也不能沉默了。我要的不是情感的回报,而是同情。今晚八点您要来旧亭子一趟……我认为具名是多余的,但别被匿名吓着了。我年轻,长得漂亮……您还想要什么呢?”

别墅区 的度假客帕维尔·伊凡内奇·维霍德采夫,一个有家室的正派人,读完这封信后耸耸肩,困惑不解地搔搔自己的额头。

“什么鬼东西?”他想,“我是结了婚的人,突然收到这么奇怪……愚蠢的信!这是谁写的呢?”

帕维尔·伊凡内奇把信拿在眼前翻来翻去,又读了一遍,“呸”了一声。

“‘我爱您’……”他滑稽地模仿,“她是把我当傻小子吗!要我突然跑去亭子找你!……我的老妈呀,我早就不搞这种恋爱把戏和什么‘爱情花’ 了……唉!大概是哪个昏了头的浪荡女……嘿,这些女人啊!应该是那种,上帝原谅,风骚女人,才会写这种信给陌生人,还是给结了婚的男人!实在是道德败坏呀!”

帕维尔·伊凡内奇在自己整整八年的婚姻生活内,对细腻的情感已经生疏了,除了祝贺信之外,他没收过任何信件。因此,无论他怎么努力装出自然而然的威风模样,刚才的那封信还是让他窘迫又焦虑得不得了。

收信后过了一小时,他还躺在沙发上想:

“当然,我不是傻小子,不会跑去这个愚蠢的约会地点,不过还是很有兴趣知道这是谁写的。嗯……笔迹毫无疑问是女人的……信写得真诚用心,所以这大概不会是开玩笑……或许,是哪个心理变态的女人或寡妇……寡妇总是轻浮又古怪。嗯,这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尤其在整个别墅区里,除了老婆之外,帕维尔·伊凡内奇没有半个认识的女人。

“奇怪了……”他困惑不解,“‘我爱您’……到底她什么时候来得及爱上我?真是令人惊讶的女人!她就这么无缘无故爱上了,甚至没相识,也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应该还太年轻、浪漫,如果看个两三眼就能相爱的话……不过……她是谁呢?”

突然间,帕维尔·伊凡内奇想起来,昨天和前天,他在别墅附近散步的时候,好几次遇到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子,身穿浅蓝色连衣裙,鼻头有点上翘。那位金发女子不时看他一眼,当他坐到长椅上时,她还往他身边坐下……

“是她吗?”维霍德采夫想,“不可能!难道这个如蜉蝣般的娇弱生命会爱上像我这种又老又干瘪的鳗鱼吗?不,这不可能!”

午餐的时候帕维尔·伊凡内奇眼神呆滞地望着妻子,沉思着:

“她写道,她年轻,长得漂亮……所以说,不是老太婆……嗯……真的,凭良心说,我还没那么老、那么糟到人家不能爱上我……老婆也爱我呀!更何况,爱情冲昏头——你连山羊也会爱 ……”

“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

“没什么……头有点痛……”帕维尔·伊凡内奇撒了谎。

他觉得去关注情书这种小事情很愚蠢,要嘲笑情书和它的作者才对,但是——唉!——人类的天敌很强大。午餐后,帕维尔·伊凡内奇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他没睡觉,而是在想:

“那要是她希望我去呢!这就是傻瓜了!我想想看,她在亭子里找不到我的时候,可真是会着急得连后腰垫 都直发抖呢!……我才不去……管她的!”

但是,我再说一次,人类的天敌很强大。

“不过,就只是,好奇过去一下……”过了半小时,这位别墅度假客心想,“过去远远看一下,到底是在搞什么把戏……看一看会很有趣!就只是笑一笑!确实,如果时机恰当,为什么不笑?”

帕维尔·伊凡内奇从床上起身,开始穿衣服。

“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哪儿?”他的妻子看到他穿上干净的衬衫、系上时髦的领带,问他。

“没什么……想出去走走……头有点痛……嗯……”

帕维尔·伊凡内奇打扮好,等到了七点就从家里出去。他眼前一片洒满落日余晖的浅绿背景上,浮现别墅区男男女女盛装打扮的缤纷色彩,这时候他的心跳加速。

“是他们之中的哪位呢?”他想,腼腆地斜眼看看那些女人的脸庞,“但没看到金发女子……嗯……如果她写了信,那么,就该会在亭子里待着……”

维霍德采夫步入小径,在路的尽头,高大椴树的新叶之间露出了“旧亭子”……他静悄悄地放慢脚步过去……

“我就远远看一下,”他犹疑地向前移动,心里想,“嘿,我在怕什么?我可不是要去赴约会!这个……傻瓜!大胆点走吧!那要是我走进亭子又怎样呢?好啦……不必了吧!”

帕维尔·伊凡内奇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他不由自主地突然想象到亭子里的昏暗情景……在他的想象中,闪过一位身穿浅蓝色连衣裙的苗条金发女子,她的鼻头有点上翘……他想象着,她因为自己表白了爱意而感到多么害臊,浑身发抖,羞怯地靠近他,热情地喘息着……突然间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要是我没结婚,这倒不算什么……”他驱赶脑袋里一些犯罪念头,又想,“不过……一辈子不妨去体验一次,不然你就这么死了,还不知道这到底是搞什么把戏……那老婆……唉,她会怎么样呢?感谢上帝,八年来我寸步不离守着她……无可指摘地服务了八年!对她来说也够了……甚至想到就有气……我打算就这么做,我要用背叛来故意气气她!”

帕维尔·伊凡内奇浑身发抖,屏住气息,走近爬满常春藤和野葡萄的亭子,朝里面看了看……他感到一股潮气和霉味……

“好像没人……”他走进亭子心里想,随即在角落看到一个人影……

这人影是个男人……帕维尔·伊凡内奇仔细看看他,认出这是他老婆的弟弟,住在他别墅里的大学生米佳。

“啊,是你吗?……”他语带不满地含糊说着,脱帽坐下。

“对,是我……”米佳回答。

两个人差不多沉默了两分钟……

“对不起,帕维尔·伊凡内奇,”米佳开口,“我想请您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正在构思学位论文……不管是谁在这里都会打扰到我……”

“那你随便去一个林荫小径吧……”帕维尔·伊凡内奇温和地说,“在空气好的户外思绪会更好,而且……那个——我很想在这里的长椅上睡一会儿……这里没那么热……”

“您是要睡觉,而我是要构思论文……”米佳发牢骚,“论文更重要……”

又陷入一阵沉默……已经被想象牵着走的帕维尔·伊凡内奇不时听到脚步声,他突然跳起来,语带哭声地说:

“好啦,我求你,米佳!你比我年轻,应该给我面子……我不舒服……想要睡觉……你走吧!”

“这太自私了……为什么只有您才能在这里,而我不行?基于原则我不走……”

“好啦,我求你!就当我是自私鬼、暴君、蠢蛋……但我求求你!这辈子就这一次求你!答应我吧!”

米佳摇摇头……

“真是畜生……”帕维尔·伊凡内奇想,“有他在场可就约不成会了!有他在不行!”

“你听我说,米佳,”他说,“我最后一次求你……让我看看你是个聪明、厚道又有教养的人吧!”

“我不了解您是在纠缠什么……”米佳耸耸肩,“我说过,我不走,哼,我就是不走。基于原则我要待在这里……”

这时候突然有个鼻头有点上翘的女性面孔朝亭子里看了一看……

那人看见米佳和帕维尔·伊凡内奇,皱了皱眉头就不见踪影……

“她走了!”帕维尔·伊凡内奇想,愤恨地望着米佳,“她看见这个下流坯子就走了!一切都完了!”

维霍德采夫又等了一下才站起来,戴上帽子说:

“你这畜生,下流坯子,恶棍!对!畜生!下流……又愚蠢!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

“非常乐意!”米佳也站起来戴上帽子,嘴里埋怨,“您要知道,您刚刚对我搞的这种下流把戏,我到死都不会原谅您!”

帕维尔·伊凡内奇走出亭子,气得不得了,快步走回自己的别墅……连备好的一桌晚餐都没办法让他平静下来。

“一辈子才出现一次的机会,”他激动不安,“就这么被毁了!现在她受了侮辱……一定绝望透了!”

晚餐的时候,帕维尔·伊凡内奇和米佳都盯着自己的盘子,郁闷地不说话……这两人彼此满心痛恨。

“你这是在笑什么?”帕维尔·伊凡内奇突然问老婆,“只有那些傻女人才会没事乱笑!”

妻子看一眼气呼呼的丈夫,扑哧一笑……

“你今天早上收到的是什么信呀?”她问。

“我?……我没收到什么……”帕维尔·伊凡内奇觉得难为情,“你胡想……乱想……”

“是吗?那你说说看!坦白吧,说你收到信了!这信可是我送给你的呢!老实说,是我写的!哈哈!”

帕维尔·伊凡内奇脸色涨红,身体快弯到盘子上了。

“愚蠢的玩笑。”他埋怨。

“但还有什么办法!你自己想想看……我们今天本来该洗地板,要怎么把你们从家里赶出去呢?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赶你……但你别生气,傻瓜……为了不让你在亭子里觉得无聊,我也给米佳送了一封同样的信!米佳,你有去亭子吗?”

米佳傻笑了一下,不再含恨看着自己的对手了。 yzRohQn2J85g4jAQHyrp2f3OzCTkeDIR9LR46C5vscDLrgb4nX4XHNBWQWtkRi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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