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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虫

天色早已晦暗不明,时子离开堂屋,走向自己和丈夫所住的厢房。院子里一片破败之象,荒草蔓生。刚才堂屋的主人还在用陈词滥调夸奖着时子,他是个预备役少将。对此,时子感觉并不舒服,相反,就像有一种逼迫自己去吃最不喜欢的烤茄子的感觉,黏腻腻的。

“须永中尉(似乎很可笑,这个称号也许在以前光彩耀人,可是那只是个残疾的伤兵)对国家一贯忠诚,一直是陆军的楷模,这个大家有目共睹。你不惜浪费自己的美好年华,清心寡欲,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他三年之久。对于这样一个残疾人,你履行了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这是正确的,虽然克制自己的欲望,坚守节操,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的。我很敬佩你。我相信,你的美德将来一定会被广为传颂。然而,岁月悠悠,一定要秉性不移,再接再厉。”

鹫尾虽然是个少将,但是逢人就喜欢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哪怕他岁数已大,对于寄住在他家的老部下夫妇二人,也总是不吝赞美之词。可是,时子听到这些的时候,总会联想到烤茄子的异味,因而就尽可能地躲着这个老少将,只是不甘心一天到晚面对着不能说话的残疾丈夫,所以一有时间,她就会去找太太和小姐们说说话。

刚开始时,时子确实被鹫尾的那些话鼓舞着,她为丈夫付出了那么多,而且能难得地谨守妇道,她有一种付出的崇高感。然而,最近这些日子,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她有些惶恐,甚至说,她不想被那么冠冕堂皇的话语赞美着了。老少将每次夸奖她时,她都会感觉好像有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你空有贞洁的虚名,却时时受着欲望的煎熬。”她内心恐慌不已。

细细思量,她确实心态发生了很大转变,然而这是连她自己都感觉很困惑的事情。当年,她少不更事,并且性子十分软弱,对于自己的丈夫也是忠贞不贰。然而如今,抛开表象,她的内心已经被欲望这个魔鬼紧紧地攫住,她那个不幸的残疾丈夫(其实远不是可以用“残疾”一词来形容的),以前在战场上英勇无敌,对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现在却沦为她用来满足情欲的动物了,说的再难听点,就是她用来泻火的一个工具而已。

究竟这淫魔是何时出现的?是丈夫的那个黄色的大肉球,具有难以想象的魔力吗(其实,须永中尉的身体残废后,整个肉体只剩下一团而已,又形状怪异,有点儿像陀螺,黄色的肉体,的确具有挑逗的冲动)?还是青春不再,年已三十的自己,变得越来越欲火难耐?二者皆有吧?

鹫尾老人每次找自己聊天时,时子都为自己越来越肥胖的躯体和身上明显的体臭感到尴尬不已。

“天哪,我怎么胖成如此呢?就像个大冬瓜一样!”

她脸上的色泽并不红润,反倒惨白得吓人。通常,老少将会套用着那套惯用的说辞,在对她溢美的同时,总忘不了打量着她那圆滚滚的躯体,眼神里有一种怪异。也许这就是时子不喜欢鹫尾老人的缘由之一吧?

农村的院子,堂屋和厢房之间总有一小段距离,一里左右吧?院子中央是一片草地,人必须踩过草地才能出来。平时总会有蛇出来“沙沙”作响。草长得都很茂盛,由于没人修剪,已经没过那眼老井,人经过的时候,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在这座院落的四周,种植着不少没经过修剪的树木,围成天然的屏障。再往外,是大片的水田和旱地。八幡神社被绿树围绕着,只是在远处露出尖顶。就在这阔大而荒凉的幕布之下,她们所住的二楼厢房,显得那样孤单、寂寞,此刻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有两三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他们的住处此刻应该一片黑暗,因为她丈夫连点灯都做不到,她不回来的话,他也只能在黑暗中坐在靠椅上(无腿的椅子),或是滚到睡觉的榻榻米上。他此刻应该只有眼睛还在活动着。真是难受,一想到这些情景,她就变得厌烦无比,既忧伤又感到命运不公。莫名其妙地,她还会有性爱的欲望,这些莫名的情绪,潮水一样袭来,她感到浑身冒起一阵寒气。

已经慢慢靠近自己的住处了,能瞧见二楼的窗口,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从那个窗口不断地传来“咚咚”的响声,这是时子每天都能听见的动静,那来自榻榻米被撞击后的回响。

“天哪,他也不怕撞破头。”这么想着,时子的眼睛就开始泛酸,她开始同情这个可怜的人了。

这是时子的丈夫在召唤她。因为身体的高度残疾,他不能动,不能以手致意,即使想让两手发出声音来,都做不到。他只能无奈地躺在那里,拼命用头去撞击榻榻米,用噪声来呼唤时子,除此之外,没人理他。

“马上就来。你饿了吧?”

虽然知道说也白说,时子还是像平常那样,边说着边跑进厨房。她顺着厨房里的楼梯到了楼上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那里有个神龛,只是没怎么用,煤油灯和火柴都放在神龛的角落里。她极有耐心地如同对孩子那样温柔地低声说:“别着急啊,对不住啊!”

“就来了,就来了。着急不顶事,这么黑,你还能干什么呢?我点上灯了。就等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她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她丈夫根本听不到。她把点亮的灯,带到了卧室的桌子上。

桌子前面的无腿靠椅上,早就没了人影,只有友禅绸坐垫还被捆在上面。她目光一转,只看见远处的榻榻米上,有个被衣服包起来的怪物,滚躺在那里。这情景很像一个旧包袱被谁丢在了那里,只是有个人头从包袱里伸出来。那头尖尖的,此刻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鸡啄米似的“咚咚”地向榻榻米撞去。由于头部运动的影响,那个包袱的位置也慢慢地发生着改变。

“你怎么又发火啦?你想干什么?你是想吃饭吗?”时子做了个吃饭的动作给那“怪物”看(“怪物”是时子的丈夫)。

“天啊,不是啊。那你是想要这个?”

时子不厌其烦地又换了个动作,可是她的丈夫还是没停止撞头的动作。

战争中,时子的丈夫不幸被流弹击中,整张脸几乎完全毁容,左耳被炸掉,剩下一个黑黑的小洞。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眼下面,穿过左脸,一直延伸到嘴角,这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右脸上,从头顶贯穿到太阳穴,也留下一道蜈蚣式的疤痕。喉咙处有一处深陷进去的疤痕,十分醒目。嘴和鼻子也都早已面目全非。整张脸上,只剩下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孩童一般纯粹,此时,那眼睛正冲着时子眨巴着。

“你想说什么?等我拿纸来。”

时子赶紧把纸和笔从抽屉里取出,把笔放到丈夫歪着的嘴中,然后把本子放在他面前。她的丈夫已经失去了讲话的功能,手被炸掉,只能用嘴巴咬着笔写字了。

时子的丈夫用嘴咬着笔,艰难地在本子上写起字来,他的姿势,活像一个正在虔诚忏悔的人。过了很久,他才写出了一些难以识别的片假名。

“你开始讨厌我了吗?”

“天哪,你怎么会认为我喜欢别人呢?我怎么会那样做呢?绝对没有!”她边笑边不住地晃着自己的头。然而,残废的丈夫又把头撞向了榻榻米。时子知道他想说话,于是又把本子递给了他。他颤颤巍巍地,又咬着笔杆写起来。

“你去哪里了?”

时子被这几个字刺激到了,她奋力从丈夫嘴里夺下铅笔,自己在本子上写下“鹫尾”,让丈夫看。

“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去那里。”

丈夫又写出了“三小时”这三个字。

“我没注意到时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久都没回来陪你。我错了,别生气了。”

时子给丈夫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一直表达着自己的悔意:“我不会再去了,不会了。”她急得直冲丈夫摆着手。

被裹在那个大包袱里的须永中尉,似乎对妻子的话并不满意,可是他只能用嘴写字,此时似乎有些累了,头部的晃动也停止了下来。他瞪大双眼,把千言万语都蕴藏在眼睛里,然后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时子的脸。

时子自然明白用什么手段可以讨得丈夫的欢心。谈话被排除掉了,因为丈夫已经不能通过语言来进行沟通了。那么既然“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自然也可以利用眼神来传递那些细微的情感。可是时子的丈夫脑子似乎也是呆滞的,因此也不适用。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两人最后就常会互相赌气,出现争执。最后,两人都变得非常急躁,于是他们就想到了一种又直接又简单的办法。

时子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嘴吻上丈夫歪嘴旁的那条醒目的伤疤,伤疤的表面早已被她吻得十分平滑。她吻得十分热烈。在她的安抚下,丈夫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他的唇边浮现出一副怪异的类似哭的表情来。时子并没有因此停下自己的动作,她使劲儿在丈夫的脸上亲来亲去。可能她想由此忽略丈夫丑陋不堪的面孔,酝酿一下自己对丈夫肉体怀有的热望,还可能她已经被这个男人折磨得发疯了,对这个完全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她想进行一种肉体上的债务讨还。兴许这些因素都在对她起着一种煽风点火的作用。

可是这个可怜的男人,被妻子的狂热拨弄得无所适从,由于嘴巴被堵住,他呼吸有些困难,因而整个身体都在扭来扭去,想摆脱妻子的控制,这让他脸上的伤疤似乎显得更加狰狞。时子对丈夫的反应根本就是直接忽略,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一种类似荷尔蒙的东西使劲儿冲上大脑。

她开始变本加厉了,对丈夫的抚弄更加没有节制,她甚至“呼啦”一下就把包裹着丈夫的那个大包袱撕开了。包袱里“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有些奇异的大肉球。

当年,须永中尉的伤势重得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当时的医学界也为此震撼,出乎人们的意料,他竟然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报纸上为此大做文章,对此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报道。他被炸掉了两条胳膊、两条腿,整个人就像一个制作残缺的木偶人,让人不忍直视。他的大腿几乎连根被炸掉,只剩下残余的球状凸起,透着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他浑身上下都是弹片炸出的伤疤,赫赫发亮。

虽然身体已经残缺得让人不忍直视,但是他残余的身体被保养得还不错,显得十分健壮。对此,鹫尾老少将夸奖时子功不可没,能悉心把丈夫照顾得如此周到。他每次赞美时都会把这些内容捎带上去。这兴许因为生活无趣,因而须永中尉的嘴巴总是闲不住,时子把他养得肚皮圆滚滚的,简直就像一个随时就会开裂的熟西瓜。他这木头桩子一样的躯体,真的是十分惹人注目。而且,整个身体圆滚滚的,和那种体型较大的大青虫没什么差别,只是颜色是黄的而已。时子曾偷偷地把他比作一个会动弹的肉陀螺。他失去四肢的部位,呈现四个圆柱形的凸起。这些凸起周围的表皮,有很多的皱褶,仿佛被收住了一样,只是中央的部分,深深地凹陷,的确是很吓人。平时,这四个凸起部位就在不停地蠕动,仿佛青虫一样。他总是喜欢以臀部为轴心,借助头部和肩膀的力量,在榻榻米上不停地做不规则运动。

此时,被时子撕开衣服的丈夫,一动不动,他也许也在等待这即将到来的刺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与时子的眼睛对视着。时子此时蹲在地上,双下巴十分明显,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非常像一个对猎物虎视眈眈的猎人。

时子自然明白丈夫此时的渴求。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只需用一个动作,就会让那些渴望化为乌有。有时时子坐在丈夫身边做针线活,无事可做的丈夫,会感觉很寂寞,只能无声地看着四周,他的眼神里也会有一种被压抑着的情绪出现。

现在的须永中尉,所有的感官中,只有视觉和触觉还没完全失去。他原本就没怎么读过书,空有一身勇武,受伤以后,他的大脑也受到损伤,更与书本无缘了。此刻的他简直退化成了低等动物,只需满足口腹即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慰藉他的精神。然而,即使是如此庸庸碌碌地在混日子,他仍然持有旧时被军队教育所形成的良好道德,这些都时时在他不太灵光的脑海中出现。肯定是因为这些原因和他身体的严重残疾,才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本能,这些操守和欲望的挣扎,让他的心理极度不平衡,因而他的目光中才会有一种茫然的苦闷。时子只能如此理解她丈夫此时的神情。

这种神色不会在强者身上出现,须永中尉是如此软弱,在妻子面前又表现得如此小心翼翼。时子平时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那么爱哭的她,却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了折磨他的斗志。所以丈夫越是表现出忧郁来,她就越喜欢进行永不休止的折腾。因此,她根本不去考虑丈夫的感受,而是用尽一切手段,对这个残疾人的身体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挑逗,想激起他对她的情欲。

时子忽然被一场毫无来由的噩梦惊醒。她吓得浑身发冷,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她发现枕头边放着的煤油灯,灯芯此刻正发出“嘶嘶”燃烧的声音。因为有灯光的照耀,所以整个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都被笼罩在一种橘红色的光晕里。身边的丈夫,脸上的疤痕也被照得透亮,也呈现出橘红色。即使自己那么大的叫声,丈夫也是不能听见的。此刻,他并没有闭眼,眼睛使劲儿瞪着天棚。时子看了一眼闹钟,此时是半夜一点多钟。

也许是因为深夜噩梦容易缠身吧?不过时子虽然被惊醒了,却感觉身上非常难受。虽然她还在迷糊之中,却对此感到惊奇。她忽然想起刚才和丈夫的行为。他们做了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游戏,至今自己还感觉在飘忽着。那里有一个“骨碌碌”乱转的大肉球,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脱得光溜溜的,她肥胖的身体显得那么丑陋。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多么让人难堪又多么不忍直视!然而,这种令人反感又肮脏龌龊的样子,却能让她的欲火空前地猛烈,并让她甘心沉溺于此,虽然她早为人妇,可要是在以前,这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天哪——天哪——”

时子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胸脯,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哼哼,她呆呆地看着丈夫那张被毁掉的脸。

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浑身不自在。“刚才的游戏似乎比往常结束得仓促了些。”她这么思忖着,就钻出了被窝,向楼梯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地钻进被窝里,丈夫依然是原来的表情,根本不看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天棚。

“你在想什么?”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一个什么都不能表达的人,只有眼珠能活动,直盯盯地望着一个地方不动,让时子感到瘆得慌。她在猜测着,他虽然变得有些呆傻,然而在他这种身体被废掉的人心里,也许有自己另外的一个世界,那是时子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他乐得其所。这么想着想着,时子的心就悬了起来。

她的眼眶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光滑,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感觉自己的脑中,仿佛正有一列火车驰来,轰隆轰隆作响。各种想法,音符一样地在跳跃着,消失了,然后又出来了别的音符。这些记忆中,三年前的那件事对她影响至深,甚至说完全改变了她这个人。

时子收到通知,她丈夫因负伤被送回内地。那时的时子一直在感恩,他没牺牲在战场上,真是谢天谢地。和她来往的同事们,也都夸她有福气,过了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把她丈夫完全夸成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勇士。她猜想着,丈夫只是负了重伤,根本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对于当时去军队医院看望受伤的丈夫那一段,她一辈子难忘。她丈夫的脸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而且眼神涣散、呆滞,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医生用医学术语告诉她,由于受伤的影响,她的丈夫失去了听力,也不能发声了。闻听此言,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涕泪横流。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未知的磨难在等着她。医生原本是很郑重地告诉她这一切,见此情景,也产生了恻隐之心,先提示她不要过于害怕,然后把白色的床单慢慢揭开了。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手脚都不见了,残余的半个圆柱形的身体,被绷带捆成了一束。简直就像一尊石像一样,毫无生命的温度可言。

她就像被江水冲垮的堤岸,也顾不上羞耻不羞耻了,顿时哭得昏天暗地。因为怕影响到伤者,医生与护士就把她带到了别的屋子。她趴在一张桌子上,仍是止不住悲伤,痛哭不已。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很多人也失去了胳膊和腿,但没有像须永中尉那样依然活着。他活下来真的是奇迹。军医正殿下与北村博士都为此付出了努力。在其他的医院,应该还没有这样的例子。”

时子仍旧趴在桌子上哭着,医生凑到她耳边,讲了上面的那些话。对于“奇迹”一词,他强调了好几次。可是须永中尉这样的“奇迹”,究竟是福气,还是悲哀呢?

自然,报纸上不会错过任何机会,须永立下的战功和外科医生的功绩,都用了很多篇幅进行了详细的报道。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年,在部队领导和战友的陪伴下,须永被送回了家。虽然失去了健康,但是他也获得了极大的荣誉,被颁发了五级金质勋章。时子不得不为这个功勋的获得者日夜操劳,而人们却在那里大张旗鼓地为战事的胜利而举行庆祝活动。时子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们,每天都送来溢美之词。

然而,那点微薄的抚恤金很快就捉襟见肘了。这时,须永在战场的首长鹫尾少将伸出援手,邀请他们免费借住在他的厢房。从此,时子和丈夫就来到了农村,日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而寂寥了。逃离了那狂欢的场面,慢慢地,崇拜英雄的热度也降了下来,他们几乎被淡忘了。斗转星移,人们不再狂热,开始变得理智。战场上的有功之臣,须永中尉的功勋,几乎没人知道了。

时子丈夫的亲属,不知是被须永现在的模样吓到,还是不愿在金钱上为他们负累,对他们几乎从不问津。时子的父母过世多年,自己的兄弟姐妹更是薄情寡义。这不幸的须永和他那忠贞的妻子,如同被人间抛弃了一样,只能在农村的这所寂寞的房屋中,勉强生活着。只有位于二楼上面的那仅有的十二平方米的狭小空间,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领地。他们中还有一个不能听不能说,甚至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顾的废人。

像是被海风突然吹到孤岛上一样,须永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生活环境的巨大改变。他对此显得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伤口痊愈以后,有一阵子,他不分白天黑夜,只是那么呆呆傻傻地躺着,什么也不做。

时子非常着急,想出让他咬着铅笔写字的主意,这样两个人就可以进行交流了。丈夫先写出“报纸”和“勋章”,这是他清醒后最先见到的东西,是鹫尾少将放在他面前的。原来他还记得报纸上对他的大肆宣传,那枚金质勋章,他也念念不忘。

丈夫总是不厌其烦地写出这两样东西,时子见了就会把它们拿过来,让他看。他一直看一直看,总是看不够。时子用两手举着剪下的报纸,丈夫看着看着就开始微笑。时子感觉有点难以理解。

时子对这些象征荣誉的东西早就感到厌倦,她丈夫后来也是。他不再强烈要求妻子拿来这些东西,而是把精力无休止地转移到对肉体的需求之上,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就像一个饥饿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食物一样,他对时子肉体的需求总是没有节制。时子如果反对,他就会在榻榻米上,像个大肉球似的滚来滚去,以此发泄。

开始时,时子又恐惧又反感丈夫的这些举动,可是,天长日久,她觉得自己在肉体上也成了喂不饱的饕餮。在农村这个荒僻的地方,他们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并且两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整天的生活就是这么重复再重复,就像两只野兽被命运关进了打不开的牢笼里。

在这种状况下,时子把丈夫看成一个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时戏耍的肉体玩具,也是能被理解的。并且,在残疾丈夫那异样的刺激之下,身体比平常人都要健壮的她,已经在肉体的需求上,变得贪婪而无止境。已经演变到残疾的丈夫对她都有所抵触,这也是没什么稀奇的。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上会隐藏着这么不知羞耻的恶魔?她为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与恐惧。

这个自己无法出声,也听不到时子说话的怪物,他的身体就像被牢牢锁上了。然而他却不是一个随便用泥巴捏成或木头刻出的木偶,他有自己的情感,所以这些对她还具有吸引力。他只能用那双大眼睛,向妻子表示他的情感。对于妻子无节制的索求,他悲伤,他愤怒。然而,他无法充分表达自己的哀痛,只能无声地流泪。他想摆脱她,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在她的蛊惑下,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肉体的狂欢中。让自己的残疾丈夫,违背他自己的意愿,成为自己蹂躏的对象,时子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时子闭着双眼,走马灯似的回忆着这三年来的生活。她心潮汹涌,让她兴奋的时刻,全都像浪花一样,一个个卷过来,有的集聚在一起,有的三三两两地出现,然后又都消失不见。这些零星的回忆,像电影倒带一样,不由自主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每当这时,她内心的欲望就会更加强烈,就会更加不受控制地折腾她那残疾的丈夫。她也深知这些,可是当那种强烈的欲望袭来的时候,她对自己也毫无办法。

在一瞬间,她意识到房间里的灯光变暗了,因而一切都像被迷雾包裹起来了一样,而她的那些想象也一下子变得不真实了。所有的感觉似乎都会互相影响,就像江海的退潮一样,一浪拍打着一浪。她原本被激情裹挟着,没有意识到什么,现在却有些恐慌,心脏怦怦直跳,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啊。于是她钻出了被窝,把煤油灯的灯芯捻了两下,这才发现之前的灯芯快烧完了,所以屋里才变得昏暗起来。

灯亮了起来,然而她看到的还是影影绰绰的橘红色。她很纳闷儿。在灯光下,她看向自己的丈夫,他还是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天棚。

“你还在瞎想什么啊?”

时子有些不安。一个高度残废的人,都这样了,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思考。时子有些来气,这时她体内的恶魔又开始张牙舞爪了,她要立刻折腾这个可怜的人。

她猛地跳到丈夫身上,抓住他的肩膀,就开始猛烈地晃动起来。

这简直太意外了,残疾的丈夫身子一抖,眼光里充满了强烈的怨恨。

“干吗?你看我干吗?”

时子非常恼火,大吼着,却依然不住地撩拨着丈夫。她避开他的双眼,她想和他玩以前那些如胶似漆的夫妻游戏。

“你不愿意也无济于事。我今天不玩不行。”

然而,虽然她花样百出,残疾的丈夫却似乎并不领情。他今晚一直两眼瞪着天棚,难道就是在想着怎么反抗吗?还是时子只顾自己贪欢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他的两眼瞪得像灯泡一样,却射出锐利的光芒,刺向时子对着他的脸。

“你要干什么?瞪眼给谁看?”

她疯狂地喊着,想捂住他的双眼。整个人却癫狂了似的,反复叫喊着:“你想干什么?”她兴奋得完全忘记了手下的力度,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似的。

残疾的丈夫使劲儿在她的身体下挣扎着、扭动着,显得十分愤怒。那半截儿身躯,使劲儿地跃动着,竟然把她甩了下去。她此时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看见丈夫的眼里一片猩红,那张刀疤脸红得像被煮熟的蝎子。

时子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了原因所在。在两人的推搡中,时子无意中竟然狠毒地把丈夫的眼睛挖伤了。

然而,这并不是无意之举。时子心里明镜似的。理由很简单,丈夫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可是时子却觉得眼睛对他们造成了阻碍,无法让体内的那些野性自由驰骋。那眼睛里总会发出一种类似正直的声音。不单纯因为这些,时子不仅对丈夫的那双灵活的眼睛深恶痛绝,而且对眼睛里看不透的部分感到深深的恐惧。

真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她的内心就真的纯洁无瑕了吗?难道她不是在把自己的丈夫往活僵尸的方向推?难道不是想让他成为满足自己肉欲的单纯的肉球吗?难道不是在肉体接触以外,希望他丧失所有的身体功能吗?何况,她是一个永远难以满足的狠毒的女人,从他那里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满足。

丈夫的眼睛里还存有做人的最后尊严,而这在她看来是万万不可留存的,因为只要这些不消失,她就无法真正把丈夫变成自己单纯的玩物。

这种念头瞬间在她的脑海中翻腾起来。她猛地“哎呀”叫了一声,就像躲避瘟疫似的,迅速逃离那个不断愤怒跳动着的大肉球,几乎是滚下楼梯的,也顾不得穿鞋子了,直接就跳到了屋外。就像身后被一个巨大的怪物追赶着一样,她不顾一切地只是向前跑。她很快就跑出了后门,眼前就是乡下的羊肠小道,她忽然想起医生的家应该向右拐,距离这里三公里左右。

她不住地央求医生,医生才跟着她前来,回到家的时候,那个愤怒的大肉球仍然在猛烈地弹跳着。这可把那个医生吓坏了,这种恐怖的场景,他从没见到过。当时他就被吓蒙了,时子还在旁边含混不清地就为什么会这样进行着说明,他根本就没心思听,给时子的丈夫打完止疼的药剂处理好了伤口后,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闹腾了一夜,几乎折腾到天亮时,时子的丈夫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时子把手伸到丈夫的胸脯上,试探着他的温度,嘴里一直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因为今晚被时子无意戳伤,丈夫的体温慢慢高起来,脸烧得红红的,并且肿了起来,胸口在上下不住地起伏着。

整整一天,时子都守在丈夫身边,她一点饭都没心思吃。只是不停地把毛巾弄湿、拧干,然后再敷到丈夫的头上和胸脯上,她反复念叨着自己错了之类的话,还在丈夫的胸脯上,用手指三番五次地写出“原谅我”。时子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忍不住哀伤,只觉得自己愧对丈夫,甚至忽略了世间的一切。

黄昏的时候,丈夫开始退热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起来。时子猜想丈夫应该没问题了吧?她又用手指在他的胸脯上表示自己的忏悔,写出“原谅我”的请求,期待丈夫的回应。这一次,她深深地失望了,丈夫一动不动。按理说眼睛被伤到的话,他至少还可以用摇头和微笑之类表示自己的情绪,肯定能感受到时子表示出来的悔意,然而她丈夫静静的,脸上也不起一丝波澜。他的胸脯还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应该还是清醒着的。那是他没有领会妻子在他身上表达的意思吗?还是他早就对妻子怒不可遏再也不想去理她?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现在,他只是一个有温度的柔软的物件而已。

看着丈夫异于往常,表现得如此安静,时子不知所措,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丈夫,心头开始慌乱不已,整个身体都开始慢慢地发抖。

静卧在那里的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声色世界与他完全隔绝,他感受不到,不能说话,也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他站立起来,他已经失去了腿脚。这个世界已经关上了对他敞开的那扇门,他只能静默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这是多么令人恐慌的世界,谁也感受不出。被禁闭在那里的人会不会绝望?他应该想竭尽所能,希望获得来自外界的帮助吧?不过那个小世界虽然十分晦暗,他却依然感受得到那里的一切。那里虽然没什么声音,但是至少也会听到一些什么吧?他肯定不想坐以待毙,一定想抓住某根救命稻草吧?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时子像小孩子一般猛然间号啕大哭起来。她感到自己罪不可恕,然而这种苦闷根本没有解药,所以她只能像孩童般无助地啼哭。她再也不想和丈夫待在一起了,她现在只想随便找个正常人随便聊一下,所以不管她丈夫表现得怎么令人同情,也完全不顾了,她跑到位于正屋的鹫尾家。

她一边啜泣着,一边十分忏悔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所以语调含混不清,不过鹫尾老少将还是大体听明白了。今天的这事是他始料不及的,所以他一言不发。沉默了一阵,他愤怒地说:“别的先不多管,我得先看看须永中尉的情况再说。”

天非常黑,所以时子准备了手提灯。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无声地在夜色中走着,他们穿过那片荒芜的草地来到时子他们所住的厢房。

“怎么回事?人呢?”鹫尾老少将走在前头,他在楼梯上看了一眼房间就喊了起来。

“不会吧?须永还在被窝里躺着呢!”时子一听,马上越过鹫尾老少将,赶紧跑到丈夫的被窝前。然而,真的莫名其妙,她的丈夫无端地消失了。

“天啊……”她瞬间就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没事的,他受伤那么严重,总不至于走出这间屋子吧?赶紧找找吧!”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后,老少将开了口。

他们在楼上楼下疯狂地寻找着,可是真是奇怪,踪迹全无。但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情况让他们紧张了起来。

“您来这边看看,这写的什么?”时子刚才一直盯着丈夫枕头旁边的柱子。柱子上面用铅笔胡乱画着几个难以辨认的字,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写的什么。当分辨出上面是“原谅你”的意思时,时子心里立刻明白了丈夫的心意。肯定是这个残疾人,他因为身体无法自如活动,但是又急于表达自己的心情,因此只能用嘴巴咬着铅笔涂抹下来这些。不知道他找到笔再写下字费了多少周折。

“他会不会想不开啊?”她胆战心惊地对鹫尾老少将说着,嘴唇都颤抖了。

得知消息后,鹫尾老少将让家里的仆人们全都出来在院子中央会合。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在夜里分头寻找着须永。

鹫尾老少将在前面走着,手里的灯发出惨淡的光芒,时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心里却难受得想要哭出来。丈夫费了全身力气留下的“原谅你”,想必就是对此前时子在他胸脯上写下的那些字的回应。他应该是在表达自己必死的决心,不过他死前早已原谅了妻子的鲁莽行为。他心胸如此宽广,让时子感到锥心之痛。一想到那个没有手脚的丈夫,只能什么也不顾地滚下楼梯,她就感到汗毛倒立。

他们就这么向前走着,时子望着脚下,忽然想起该提醒鹫尾老少将:“前面有口井。”

“哦。”老少将会意地点了下头,拔腿就朝那边走去。

“应该就在这周遭。”鹫尾老少将嘴里嘟囔着,把手里的灯使劲儿举高了一些,想看得仔细些。

这时,似乎感觉有什么动静,时子静静站立在那里,凝神侧耳,只听见草丛中传来“簌簌”的声响,就像一条蛇在往前蜿蜒爬行着。

后来,他们都看到了那个爬行的物体。真是恐怖至极,她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即使是鹫尾老少将,也呆住了。

只见灯光所能照见的最远处,有个黑乎乎的物体正趴在茂密的杂草中,缓缓地向前挪动着。就如同爬行动物那样,身体一屈一伸的,如同海浪冲击堤岸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只是那物体的头骄傲地高抬着,却声息全无,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的道路。身体上的肉状突起,就像吸盘一样附着在地面上,但是即使是使出浑身解数,作用却微乎其微,那身体就不配合,所以只能挪一点是一点,简直寸步难行。

时隔不久,那高仰着的头忽然消失不见了。只听见草丛里传出一阵密集的摩擦声,响声比刚才更大些。像是忽然被一只什么手扯走似的,那个物体整个儿头向下,“刺溜”一声就看不见了。很快,在什么邈远的地方,“咕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被茂密的野草覆盖着的老井,早就破败了,声音就来自那里。

目睹此景,寻找须永的两个人瞬间石化了。他们都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眼神里全是空洞,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井口。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被这巨大的恐惧感包围着的时候,时子竟然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在枯树的一截儿树枝上,一只大青虫正缓慢地向前蠕动着。眼看着就要爬到尽头,可是它肥胖的身体早就让树枝不堪重负,“哗啦”一声,那大青虫就坠落到无穷无尽的黑夜深渊中。 KQ0bmlvmpZmNaqLtn9WsSoDZ+q6Q3kUf++uOHFnbLqvEaiKvH/Vhx/lGsWO63A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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