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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兽

我经常在思考,推理小说家可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权且称为罪犯型,这类小说家对犯罪的兴趣浓厚,必须在推理小说中对犯人的残酷内心做一番细致的描绘,否则便不会满足;第二种不妨称为侦探型,这类小说家心理健康,对罪犯的内心描写没有兴趣,只喜欢描写推理的过程,这样才能彰显其在逻辑方面的才能。

我现在要说的故事主角名叫大江春泥,他属于第一种类型的推理小说家。至于我本人,应该属于第二种。我从事这份跟犯罪关联紧密的职业,绝不是因为我本身喜欢作恶,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罪案推理中包含的科学逻辑。不,准确说来,我对犯罪的敏感程度应该超越了所有人。作为一个好人,我牵涉这种事情,完全归咎于这件事本身。我为此后悔不迭,深陷在恐惧的困惑中无法自拔。要是我在道德方面不这么敏感,或是我有少许成为恶人的特质,可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不,我甚至可能已经拥有了美丽的妻子和丰厚的财产,正过着快乐的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原本清晰的人和事都渐渐模糊,尽管仍怀着几分恐惧的困惑,我还是对那些记忆碎片产生了怀念之情。正因为这样,我希望把整件事写下来留作纪念。我还在考虑,以这件事为素材,能创作出一部多么有意思的小说。可即便我能写出这部小说,也不敢马上发表。因为大家还清楚记得,小山田作为此事的重要人物,死得那样诡异。对人物和事件做出再大改动,都无法让读者相信小说纯属虚构。小说发表后,只怕会伤及他人,我会很惭愧、很难过……不,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我自己的恐惧。这件事虚无缥缈得像梦一样,且很难挖掘出真相,实在太恐怖了。不仅如此,我在想起这件事时会产生幻觉,同样让我非常胆怯。现在想起这件事,我的大脑还是会失去常态,像万里晴空忽然被乌云遮盖,午后雷雨将至,闪电和雷声相继出现,周围陷入黑暗。

因此,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意将这些记录对外公开。不过,将来我一定会据此创作一部我最拿手的推理小说。这些记录不过是这件事的草稿,比较翔实的记录。所以我在记下这件事时,怀着写一篇十分详细的日记的心情,找出了一本用过的日记本,其中大部分还是空白的,只写了几篇一月份的日记。

我想在切入正题前,对这个故事的主角推理小说家大江春泥详细介绍一下,包括他的性格、写作风格、独特的生活方式。其实我一直都是借助他的作品了解他这个人,直至发生了这件事。我在现实中跟他并无交往,只通过杂志跟他辩论过。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什么样的,我并不清楚。我从朋友本田手中得到一份资料,这是我手中唯一一份关于他的详细资料。可是直接从我连续数次从本田那里打听到的真相写起,好像也不恰当。最顺理成章的写法应该是从我被卷进这一奇怪的事件开始,按照时间顺序往下写。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秋季十月中旬,我到位于上野的帝室博物馆 参观古代的佛像。展厅内空荡荡的,一片昏暗,除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都会引发巨大的回声。我只能小心翼翼,嗓子眼儿里不舒服,也不敢咳嗽。我见展厅没人,开始思考为何人们都不喜欢博物馆。陈列柜的大玻璃寒光闪烁,铺了亚麻油地毡的地板干干净净,天花板很高,如同寺庙大殿。整座房子宁静、威严,就像建在水深处。

我站在摆放着木雕菩萨的陈列柜旁,被木雕如梦似幻的动人线条深深吸引。就在这时,踮着脚尖走路时轻轻的脚步声、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在背后响起。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过来,不由得寒毛直竖。我凝视着玻璃,上面投射出站在我身后的女子的身影。她穿着黄八丈花纹的和服夹衣,头发梳成优雅的圆形发髻。她也注视我正在看的菩萨,她的身影刚好跟菩萨重合在一起。

我假装看木雕菩萨,实际却在偷窥这名女子。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她能赋予人无限的想象。我从未见过谁的脸像她这样白皙柔润如玉。我想要是真的有美人鱼,皮肤应该就是这样的。她长着一张瓜子脸,像那种古典的美人。她的眉毛、鼻子、嘴、脖子的曲线全那么纤细、那么柔弱,仿佛一碰即碎,一如古代小说家塑造的虚无缥缈的圣女。她长睫毛下迷离如梦的眼神,直到今时今日仍叫我难以忘怀。

我忘了是谁先开口说话的,应该是我找了个理由先跟她搭讪吧!我就此处的展品跟她简单聊了几句,趁机跟她把博物馆走了个遍,然后从上野的山上下去。我们共同度过了这段不短的时间,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我越来越觉得她仪态万千。她笑得那么羞涩,那么柔弱,如同古代油画中的圣女、带着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格外风情万种。我的感官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每次她笑起来,嘴唇边沿就会碰到一对白而大的虎牙,构成一道神秘的弧线,对应着她右脸上的一颗黑痣,表情温柔且楚楚动人,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原本我只觉得她是个美人,优雅、温柔、柔弱,好像轻轻用指尖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她之所以能对我的内心产生强大的吸引力,是因为我在她脖子上发现了很多怪异的伤痕。她巧妙地用和服领子遮挡住那些伤痕,但她从上野的山上下去时,还是不小心暴露出来了。她脖子上有条又细又长且肿起来的红色伤痕,长度可能达到后背,好像是生来就有的红色胎记或最近才有的伤痕。这条又细又长且肿起来的红色伤痕像数不清的深红粗毛线缠绕而成,出现在皮肤洁白柔滑、线条优美、柔若无骨的脖子上,形成了一种美妙又残忍的矛盾,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性感。我先前还觉得她的美丽宛如梦境,这条伤痕却让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真实。

我跟她聊天时了解到,她叫小山田静子,是合资企业碌碌商会的出资人之一、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太太。她同样很喜欢推理小说,对我的作品格外感兴趣,往往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这让我很欣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快乐至极,浑身都有冒出鸡皮疙瘩的奇妙感觉。我和她因为这种作家和读者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我不必再担心刚刚认识这个美丽的女子,就要跟她永远分别。我们因这次偶遇而开始通信。

我很高兴看到静子作为一名年轻女士,却喜欢冷清的博物馆。我也很欣慰看到她对我的推理小说这么感兴趣。要知道,我的小说堪称最符合逻辑的推理小说。我被她彻底迷住了。我经常给她写信,信的内容十分空洞。她却总是耐心地给我写回信,内容很可爱,又有女性独有的细致。能跟这样一位优雅、理性的女士做朋友,我这个孤独的单身男人欢喜不已。

接连几个月,我一直在跟小山田静子通信。我得承认,我在给她的信中小心翼翼地暗藏了一种感情。而在回信中,静子在惯有的客气之外,好像也在小心翼翼地回应我的感情,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慰藉,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说来惭愧,我在通信时费尽心机打听静子丈夫的情况。最终,我打听到小山田六郎比她大很多,且生得老相,已经谢了顶。

到了今年二月份前后,在给我的信中,静子开始用奇怪的用词提及一件她好像十分恐惧的事:

最近我经常半夜三更被吓醒,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忧心不已。

短短几句话已生动地描绘出她的惊恐。

老师认识另外一位推理小说家大江春泥先生吗?若您有他的地址,能不能告诉我?

我告诉静子,我自然对大江春泥的作品了如指掌,但私下里跟他并无交往。因为他非常讨厌社交,在作家聚会上,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更何况去年年中,他决定封笔,还从原先的住所搬走了,没人知道他的新住址。

不过,想起静子的惊恐多半跟大江春泥有关系,我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静子很快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老师是否方便接待我?我有一事,希望跟老师见一面。”

她为什么想要跟我“见一面”,我能猜个大概,可之后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恐怖。可我当时却为能再见到她欣喜若狂,不断想象跟她见面的情景。

她收到我的回信,得知我正在“等她光临寒舍”,当天便赶过来了。我到门口迎接她时非常吃惊,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糟糕。她提到的“有一事”很反常,打碎了我此前的各种想象。

“我来找您实在是逼不得已。这段时间,我一直绞尽脑汁思索,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认为老师可能愿意做我的倾听者……可我跟老师才刚刚认识,就跟老师说起如此羞耻之事,好像有失妥当……”

静子轻轻抬起头来,冲我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虎牙露出一小部分,呼应着脸上的黑痣,看起来越发有种病弱之美。此时正是寒冷的冬日,我将一个长方形的紫檀炉子放在书桌旁。她将双手放在炉子边上,坐在炉子对面,坐姿相当优雅。她的手指就像她的身材,纤细柔弱,但不显得干瘦。她的肌肤雪白,但不会给人病态之感。她纤弱得好像握一下就会消失的手指充满力量,那种力量十分奇妙。在我看来,她这个人跟她的手指是一样的。

我见她如此烦恼,也严肃以待,说:“但凡是我能帮忙的……”

她说:“这件事的确非常可怕……”

她开始讲述这件怪事,中间穿插了她少年时期的旧事。从静子口中,我对她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

她是静冈人,从一所女校肄业。肄业前,她一直过着非常快乐的生活,只经历过一件不幸的事。她在女校读到四年级时,跟一个叫平田一郎的年轻人短暂相恋。平田一郎对她说了很多甜言蜜语,诱惑了她。

她对平田一郎并无真心,仅仅是心血来潮效仿其他女孩儿谈恋爱,这便是她不幸的原因。平田一郎对她却是真心真意的,缠住她不放。她开始躲避他,可年轻人见她如此,更不肯放过她。事情发展到后来,每天半夜三更都会有个人影在静子家墙外走来走去,还不断有恐吓信送到家里。静子因此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因心血来潮的恋爱遭到如此可怕的报复,妙龄少女被吓得浑身颤抖。而看到女儿如此失常,父母都心痛不已。

恰在此时,静子家遭遇惨痛的变故,可这对静子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静子的父亲在一次经济动荡中因经营不善而负债累累,随即在彦根的朋友的帮助下,匆匆结束手头的生意,连夜逃走躲藏起来。静子被迫辍学,但又很庆幸摆脱了缠住她不放的平田一郎。

遭遇如此挫败,静子的父亲生了重病,很快去世。静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困苦。不过,没过多久,这种生活就结束了。

她们隐姓埋名住在一个村子里,实业家小山田六郎便出生在那里,他开始帮助她们。第一次见到静子,小山田六郎就爱上了她,让媒人去求亲。对于小山田六郎,静子并不反感。尽管小山田六郎比自己大了十岁有余,但是他像绅士一样稳重,让静子心生崇拜。

七年前,两人顺利成婚,小山田六郎将静子母女接到东京的家里。婚后三年,静子的母亲因病去世。很快,小山田六郎被公司委以重任,去国外出差两年,前年年底返回日本。那两年,静子为了排遣独自生活的寂寞,终日沉浸在茶道、花道、音乐等的学习中。夫妻俩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生活幸福,夫妻关系非常好。小山田六郎作为丈夫,努力工作,这七年不断累积资本,终于成为本行业的佼佼者,地位不可动摇。

“结婚时我并未向小山田六郎提及平田一郎的事,这对小山田六郎是一种欺骗,我很惭愧。”

因为心中的惭愧和哀伤,静子又细又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有气无力。

“小山田六郎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平田一郎这个人,疑心我跟此人关系不一般。我绝口不提跟平田一郎的过去,说我生平只跟小山田六郎一个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小山田六郎疑心越重,我越不肯对他说出真相。直到现在,我还在向他撒谎。不幸应该正藏在哪个地方等着我吧!七年前我撒谎并无不良企图,根本没想到这谎言现在会带给我如此恐怖的煎熬。我觉得很恐慌。已经被我遗忘的平田一郎忽然给我写信。起初,我看见写信人是平田一郎,竟没想起他是谁。我的确已经彻底遗忘了他。”

说完这些,静子向我出示了平田一郎写给她的几封信。这些信之后由我保管,直到现在还在我这里。我把第一封信附在此处,这样大家更能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了你。你应该尚未发觉此事。重新遇到你以后,我马上开始跟踪你,查清了你的地址和你现在的姓氏。

我是平田一郎,你应该还记得我,记得我曾让你多么厌恶。你如此薄情寡义,多半不会明白我被你抛弃的痛苦。那时半夜三更,我经常在你家墙外踟蹰,满心痛苦。可我越热烈,你就越冷漠。你躲避我、畏惧我。到了最后,你居然开始恨我。一个男人被自己所爱之人仇恨,你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于是顺理成章地,我的痛苦变成了哀叹,接着变成了仇恨,最后变成了报复的执念。

借着家道中落这个机会,你从我身边逃走,一句话都没留下。接连几天,我食不下咽,坐在书房出神。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报复。当时,年轻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你父亲欠了很多人的债,你们藏得十分隐蔽,以躲避那些债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不清楚。不过,我相信这辈子总能找到你,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寻找报复的机会。

我之所以没有到处找你,主要是因为我太穷了,必须工作养活自己。转眼过去了一年、两年……我不得不一直跟贫穷做斗争。我渐渐在艰苦的生活中遗忘了对你的仇恨。我将所有精力都用于赚钱养活自己。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幸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我试过各种工作,全都以失败告终,我陷入绝望。就在这时,我为排遣心中苦闷,写了篇小说,岂料竟因此得到了靠写作谋生的机会。到了今时今日,你依然很爱读小说,那你应该听说过一位作家,他叫大江春泥。过去一年,他一直没有写新小说,可他并未被大家遗忘。我便是大江春泥。

你觉得我会忘却对你的仇恨,在作家这个虚无的头衔下迷失自我吗?不,不会的!若不是怀揣着对你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也不会写出这些血腥的小说。正是我执着的报复心才造就了这些猜忌、固执、残酷。我的作品中竟藏着这样诡异的心理,任何人了解到这一点,都会为之战栗吧!

静子小姐,我现在生活很安稳。此前,我一直在尽量找你,除非钱和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当然了,现在我不会再执着于把你抢回来,这几乎不可能。我结婚了,但我的妻子只是名义上的。我之所以跟她结婚,不过是为了生活更方便。妻子和所爱之人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从未忘记对所爱之人的仇恨,哪怕我已娶妻。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实现了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太高兴了,以至于浑身都在哆嗦。我怀着构思小说情节的兴奋,思考该如何报复,为此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我处心积虑寻找一种方法,能带给你最深的痛苦与恐惧。我最终得到机会,将这种方法付诸实践。通过读这封信,你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我不害怕你会报警。我已准备好一切,你无法阻止我。报纸、杂志记者最近一年都在议论我失踪了。在他们看来,这是因为我向来低调,厌恶跟人交往,喜欢独来独往,殊不知这是我为实施报复计划做的第一项准备。我虽然事先没想过那些记者会这样认为,却因此得以更加彻底地隐瞒自己的下落,更加秘密地对你展开报复。

你应该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我的报复计划了。然而,可怕的事情要慢慢到来,才会显得足够可怕,所以我事先不会告诉你。可你若真想知道,我也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比如我现在就能准确说出你家里和你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

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你一直待在卧室,靠着一张小桌子看小说,只看完了一篇短篇小说《变目传》,它收录在广津柳浪 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中。

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你让女用人送来茶点,吃下两块风月堂红豆饼,喝下三杯茶。

七点四十分,你去了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回来。

大约九点十分之前,你一直在织东西,同时认真思考着什么。

九点十分,你丈夫回来了。

九点二十分到大约十点钟,你跟你丈夫一起喝酒聊天。你在你丈夫的劝说下,喝了半杯葡萄酒。这瓶刚刚打开的葡萄酒倒入杯中时,掉入了一块软木塞的碎屑,你伸手捞出来。

喝完酒,你马上吩咐女用人收拾床铺。你和你丈夫先去厕所,然后到了卧室。你们两个直到十一点钟都没睡。你家那座大钟走得有点儿慢,它敲响十一点时,你上了床。

这份记录如此精准,好像列车时间表,你看到后会不会觉得害怕?

献给抢走我此生至爱的女人。

复仇者
二月三日深夜

静子一脸不悦,对我说:“我早就听说过大江春泥,原来他跟平田一郎是同一个人,真叫我吃惊。”

其实连作家同行都很少有人知道大江春泥的原名,我也是从经常过来拜访我的本田那里了解了他的原名和故事。若非如此,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原来叫平田一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厌恶人多的地方,不肯出来见人。

平田另外还写了三封信威胁静子,每个邮戳上的邮局都不一样,信的内容却很相似。一开始都是一通诅咒,表示自己会报复,随后是静子某天晚上所作所为的详细记录和对应的时间段。她在卧室中各种不为人知的行为更是被描绘得十分细致,甚至涉及隐私细节,让人看得面红耳赤。他用冷酷至极的言辞描绘出这些让人面红耳赤之举,以及其余平淡对话。

在让别人阅读这些信件时,静子本人有多么羞涩、多么煎熬,我很清楚。她甘愿承受这样的耻辱和煎熬,将此事告诉我,跟我商议对策,我自然要小心谨慎地做出回复。通过此事我了解到两点:一是她极力想要向丈夫小山田六郎隐瞒她结婚时已非处子之身的秘密,二是她非常信任我。

“我本人没有任何亲戚,所有亲戚都是我丈夫的。我也不能跟朋友商议这件事。我这样冒昧地求助于您,是因为我相信您会被我的真诚打动,愿意为我提供建议,还请您见谅……”

我听她说完这些,想到这个美丽至极的女人竟对我这般信任,就觉得激动极了。我认为她来找我商议此事,是考虑到我和大江春泥有共同之处:我俩都是推理小说家,且都擅长在小说中推理。不过,她能找我商议如此羞耻的事,必然对我十分信任、十分喜欢。

我当然马上答应尽力帮助静子。大江春泥对静子的言行了解得如此透彻,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他收买了小山田家的用人,二是他偷偷藏在静子家的某处,三是他采取了跟以上二者相似的卑鄙做法。大江春泥能写出那种风格的小说,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也很正常。据此,我问静子有没有发现任何反常,回答竟是没有,这就奇怪了。静子家里的用人都长住她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跟普通人家相比,小山田六郎对大门、围墙的安保更加重视,连蚊子都休想飞进他家。就算大江春泥能偷偷溜进他家,也很难潜入静子夫妇在后面的房间却不被用人发现。

我根本不相信大江春泥能做到这些,他有何本事做到这些呢?他仅仅是个推理小说家而已,最多能用写小说的特长恐吓静子,根本无法做出以上卑劣的行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对静子的所作所为了解得这样清楚。可我那时候头脑简单,鲁莽地相信他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这些事,因为他可能聪明灵活得像魔术师一样。

我就这样宽慰静子,这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我让静子先回去,并再三向她承诺会把大江春泥找出来,极力劝说他不要再这样捉弄静子,他这种做法非常愚蠢。那时候,我相信自己应该尽量温柔地宽慰静子,而不是根据大江春泥的恐吓信做无意义的猜测。对我来说,前者当然更快乐一些。

送走静子时,我还告诉她:“最好别跟你丈夫说这件事。你的秘密已经瞒了他这么多年,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功亏一篑。”我不过是想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分享她连丈夫都要隐瞒的秘密,从她对我的信任中获得满足。我真是太蠢了。

可我的确在努力寻找大江春泥。我一直很不喜欢他,因为他做事的风格跟我截然不同。每次看到读者称赞他通篇都在描写女性猜疑的小说,我就觉得很愤怒。若一切顺利,我也许会把他无耻的违法行为公之于众,欣赏他一脸懊悔的表情。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大江春泥这么难找。

跟信里提到的一样,三年多以前,大江春泥忽然以推理小说家的身份出道。当时,日本文坛基本看不到原创的推理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马上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夸张的说法是他马上将会成为文坛新贵。产量较低的春泥很了解如何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新作品。他的所有推理小说都残酷而险恶、恐怖而可憎,让读者毛骨悚然。可他一直深受读者欢迎,靠的正是这种风格。

我跟他出道的时间差不多。我的特长本来是创作给少年看的小说,后来才开始写推理小说。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人数不多,我也算是小有名气。大江春泥的小说风格是阴暗、病态、拖沓,我的刚好相反,轻快而健康。我俩好像要跟对方比出个高下一样,在创作中互相竞争乃至互相批判。不过,一般都是我在批判他,说起来真惭愧。大江春泥往往毫不在意,缄默不语,不理会别人的看法,继续发表他那些恐怖的小说,只是偶尔会驳斥一下我的观点。我在批判他的同时,也经常被他小说里的诡异氛围迷住。他的小说中隐藏着能让读者着迷的、鬼火一样热烈的吸引力,很难用语言形容。如果他这种热烈的源头正是他信中提到的对静子刻骨铭心的仇恨,那这是非常令人信服的。老实说,每次我看到他的小说得到那么高的评价,都会不由自主地忌妒甚至仇视他,这种反应很不成熟。我一直在暗暗思考,要怎样才能击败他。可他忽然在一年多以前停止创作,下落不明。杂志社的编辑一直在找他,可见他这样做不是因为不受读者欢迎。总之,他消失了,原因不明。从那以后,我这个非常厌恶他的人反而有些孤独。也就是说,我因失去出色的竞争对手感到怅然若失——这种说法有些天真。我没想过,小山田静子竟会带来跟我有瓜葛的大江春泥的消息,真是奇妙。可笑的是,想到能再见到昔日的竞争对手,我竟不由得满心兴奋。

认真想一想,我觉得大江春泥可能真是那种会把自己构思的推理桥段用在现实中的人。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曾有人说他“在想象中的犯罪世界生活”,借助自己的兴趣与兴奋把自己理想中的犯罪生活写成小说,此举类似于那些杀人狂。只要读过他的小说,应该就会对其中诡异的氛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非同一般的猜疑、神秘、残暴,他甚至在一篇小说中写下了以下可怕的内容:

瞧!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再也不能只靠小说得到满足。一开始,他创作小说,是因为他对世间的平庸乏味感到厌恶,通过写下自己反常的想象得到快乐。可事到如今,他连小说都厌恶至极。到底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的神经?哦,犯罪,只有犯罪!他已尝试过世间的一切,只差犯罪带来的美妙颤抖!

他平日的生活对一位小说家来说显得十分怪异。同行、记者、编辑都知道他是个孤僻、神秘的人。他的书房极少招待客人,连采访的记者和资历深厚的前辈也被拒之门外。他还频频搬家,总是以生病为由推掉各种作家聚会。据说,他每天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甚至在床上吃饭、写小说。就算是白天,他也会用遮雨板挡住窗户,只在简陋的房间里点一盏五瓦的电灯,借着昏黄的灯光,构思最恐怖的桥段。

我曾在他停止创作后暗想,他也许会在浅草附近满是垃圾的小巷里栖身,把自己的想象变成现实,一如他小说中的情节。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不到半年后,以想象执行者的身份重回我的视线。

在我看来,去报社文艺部或杂志社向编辑打听春泥的下落是最可行的方法。春泥平时行事古怪,极少接待访客,除非必须这么做不可。杂志社此前调查过他的下落,未果。要想得到相应的线索,也许只能求助于那些跟他私交甚笃的编辑。刚好我跟其中一位杂志编辑关系很好。他是博文馆的编辑,名叫本田,曾在一段时期内专门负责春泥的稿件,称得上春泥的专门负责人,而且他是非常擅长搜集信息的外务编辑。

我给本田打电话,邀请他到我家来。我先是向他打探春泥的生活,我对此了解不多。本田的语气很轻浮,像在说一个狐朋狗友:“你是说春泥?那是个恶劣的家伙。”

本田像财神一样满脸笑容,对我的提问知无不言。他说,春泥刚开始写作时,在郊区的池袋租了间小屋。之后名气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高,又租了更大的屋子,其中多是大杂院。本田罗列了两年之内春泥先后住过的七个地方,包括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村等。

春泥搬到根岸后,逐渐成了畅销作家,杂志记者纷纷跑去采访他。那时候,他就开始表现得孤僻,家里只开着后门,让妻子进进出出,正门一直紧闭着。有人登门拜访,他便佯装不在家。客人回去以后,他再写信致歉:“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写信跟我联系,我讨厌直接跟人接触。”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编辑都会退缩,只有寥寥几个人能跟春泥面对面交谈。春泥如此孤僻,就算对小说家的古怪性情见怪不怪的杂志编辑也很难应付。

不过,春泥有一位十分贤良淑德的太太,这很有意思。本田向春泥约稿、收稿,基本都是通过春泥的太太。可春泥家总是锁着大门,还时常贴着各种拒绝访客的借口,比如“主人生病,谢绝访客”“主人外出旅行”“各位编辑先生,恕不能见面,约稿请写信”等,要跟春泥的太太见面也绝非易事。即使是本田,也吃过好多次闭门羹。若是搬家,春泥也不会告诉编辑们。编辑们要找到他的新地址,只能通过他寄来的信。

本田自我卖弄道:“我可能是那么多杂志编辑中唯一一个曾跟春泥交谈过、闲聊过、说笑过的人。”

我越来越觉得好奇,忍不住问:“照片上的春泥好像非常英俊,是真的吗?”

“不是,照片上可能不是他。据他说,照片是他年轻时拍的,但是一点儿都不可信。春泥跟英俊根本不沾边儿,可能是因为缺乏运动,他长得很胖,毕竟他总是躺在床上。他就跟土佐卫门 一样,除了肥胖,还面部肌肉松弛,面无表情,双眼混浊,毫无神采。他的口才也很差。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小说,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记得小说《羊痫风患者》 吗?那篇小说描绘的状态就跟春泥差不多。他每天都躺在那儿,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我只跟他当面交谈过三次,他没有一次不是躺着。我觉得他躺着吃饭的传言可能是真的。

“但是他天天躺着,对人群厌恶到这种程度,却有传言说他时常半夜三更打扮成另外一副模样,在浅草一带晃来晃去,真是诡异。他就像窃贼,或者说蝙蝠。我想他应该不是那种非常内向的人。说得直接一些,他的身材那么肥胖,相貌那么丑陋,所以没有勇气出来见人。他越是出名,越是觉得自惭形秽。他不愿意跟朋友、同行见面,就是因为这个。为了安抚自己,他只能在夜里偷跑到闹市区游荡。联想到春泥做事的风格,联想到他太太的说法,我这样猜测是很合理的。”

在对春泥的身材、性格做了一番生动的描绘后,本田又顺便提到了一件怪事:“寒川先生,这件事是近来才发生的。我又见到了失踪的大江春泥。我很确定是他,但并未和他打招呼,因为他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不由得连续问了两遍。

“在浅草公园。可那说不定只是我宿醉未醒想象出来的。当时正是早上,我正往家里走。”本田一边笑一边挠头,“那一带有家中餐店,叫‘来来轩’,你听说过吗?在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地方。那天早上,有个胖子出现在那儿,周围几乎没什么人。他穿着小丑的服装,头戴尖顶红帽子,在发传单。你可能觉得我在做梦,但那个胖子真是大江春泥,我可以肯定。看到他以后,我停下来,正在迟疑是否要向他问好。他好像也看到了我,转身便走,很快进入对面一条小巷。我本打算追上他,又觉得他不会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就回了家。”

我听到本田对大江春泥那种古怪生活状态的描绘,像做噩梦一样难受。后来,我又听本田谈及他穿着小丑的服装、戴着尖顶帽子在街上发传单,更是无端感到毛骨悚然。本田在浅草遇到他,跟他给静子寄去第一封恐吓信刚好在同一时间。我不确定他打扮成小丑和他给静子寄恐吓信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应该先确定一下。

我从静子交由我保存的恐吓信中挑出意思最模糊的一封,让本田确定是不是春泥的笔迹。他不光判定这是春泥的笔迹,还表示只有春泥才会像写信人一样使用形容词和假名。本田对春泥的写作风格相当了解,因为他一度模仿春泥创作过小说。他说:“我根本学不会他那种拖沓的文笔!”

我对此毫无异议。跟本田相比,我对春泥独有的风格有更深入的感知,毕竟我读过好几封恐吓信。我胡乱编个由头,请本田帮忙找到春泥的下落。

本田立即答应下来:“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我并不安心。我从本田口中得知春泥最后的地址是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准备亲自过去问问那附近的人。

我手头的小说刚刚写完开头,第二天,我暂且搁笔,来到樱木町。我向邻居家的女用人、附近的小贩打听春泥家,证明本田昨天说的都是真的。可春泥此后去了哪里,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住在大杂院的人都爱说是非,但当地住户以中产阶级为主,没这种喜好,他们唯一清楚的是春泥家搬走了,且事先并未说明要搬去哪里。大家并不清楚他是位有名的小说家,因为他家门前的门牌上写的并非大江春泥这个名字。邻居们甚至不清楚他请了哪家搬家公司帮忙搬家。我一无所获,只能回家。

我一时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只好每天在写稿子之余,给本田打一个电话打听此事,但他好像也一无所获。五六天过去了,我们仍在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春泥却开始将他费尽心机想出的报复计划的种种细节付诸实践。

小山田静子有一天又往我家打了个电话,请我去她家,说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丈夫不在家,大部分用人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等我赶过去。她似乎是特意用公共电话而非家里的电话跟我联系。讲话时,她犹豫不决,短短几句话竟然说了三分多钟。正因为这样,有一回电话还断了。

趁着丈夫外出的机会,她将不可靠的用人打发出去,偷偷向我发出邀请。这种邀请暗示的意味十足,所以我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情绪,不可名状。当然,这并无任何特殊意义。我马上应承下来,赶往她家。

小山田家在浅草的山之宿町,要走过很多店铺,才能走到那里。房子十分古朴,跟老式的别墅有些相像。房子后边有条大河,从前边根本看不到。房子外侧刚刚修建了一圈水泥墙,墙头上插满了防止窃贼闯入的碎玻璃,正房后边还有两层小洋楼,这些都跟古朴的日式别墅本身格格不入,让人觉得这家的主人是只看重钱财的暴发户。

我出示了名片,然后被一个乡下小女佣带到小洋楼的会客室,见到了一脸反常的静子。她不断向我道歉,请我原谅她如此失礼,接着低声说:“请您看一下。”她把一封信交给我,瞧瞧身后,又靠近我,好像在担心某种东西。这封信自然是大江春泥写的,可对比此前的信,这封信有少许差异:

静子,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备受煎熬的模样。你向丈夫隐瞒了此事,并极力想找到我身在何处,这些我都非常清楚。可我劝你不要浪费精力,你不会有任何收获。就算你敢说出我对你的恐吓,甚至报警,你也别想知道我身在何处。你若读过我的小说,就会明白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行啦,我应该结束先前牛刀小试的试探了,我的报复计划第二步即将开始。我想先向你透露一个小秘密,我怎么会对你的活动了解得这么清楚。你应该能够想象,再次找到你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如影随形。你待在家里也好,出门也罢,都别想摆脱我的监视,可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在哪里。甚至在你看这封信时,我也像影子一样藏在隐蔽的地方,眯着双眼凝视你。

你应该能够猜到,每天晚上,我在监视你的活动时,不会错过你和丈夫交欢的场面。我当然会因此心生忌妒,简直到了要发疯的地步。先前确定报复计划时,我并未想到这一点。不过,我的计划没有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耽搁,我的忌妒之火还因此烧得更加炽烈。于是,我想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目标,为此需要改变原先的计划。事实上,这并不是多大的改变。我原先的计划是,先让你忍受各种煎熬与恐惧,再杀了你。然而,我在亲眼见到你和丈夫交欢后改变了计划,我要让你心爱的丈夫在你面前死去,让你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然后再杀你。

我最终的决定就是如此。不过,我做事向来不紧不慢,你用不着心急。走下一步之前,我一定要先让正在阅读这封信的你受尽折磨,否则就太便宜你了。

献给静子女士。

复仇者
三月十六日深夜

我读完这封用词极为毒辣、冷酷的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并加倍地仇恨大江春泥此人。可要是我都怕了,可怜的、受惊的静子又能从何人那里获得慰藉呢?我只能极力镇定下来,不断劝静子说,信中的计划只是一个小说家胡思乱想的结果。

“等一下,老师,请不要这么大声!”

我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说静子,静子却完全没听进去。她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留意外面的响动,经常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聆听着什么。随后,她像是注意到有人正在外面偷听,将声音压至最低,张开近乎跟脸一样惨白的嘴唇说:“老师,我觉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是他那些话……难道都是真的吗?”静子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语,好像精神失常了。

受她影响,我也不由得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平田就藏在我家里。”

“什么地方?”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竟没听懂她的话。

静子面色发青,站起身来,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伸手示意我跟在她后面。我见她如此,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跟上了她。

她走到中途,忽然看见了我的手表,让我把手表放到刚刚那间会客室的桌子上,却不告诉我原因。随后,我们继续小心前行,从短小的走廊进入日式正房,进入卧室。我将纸门拉开,静子像认定歹徒正藏在门后一样,忽然露出惊惧的表情。

“这太不可思议了!你说那家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在你家里,这是不是你多虑了……”

我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警惕地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再说了,并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到房中一个角落。站在此处,她抬头看向顶上的天花板,用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好好听听。

差不多有十分钟,我们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彼此,凝神细听。尽管是白天,可这个位于宅子深处的房间却一片寂静,好像能听见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动。

片刻过后,静子轻声问:“您有没有听到钟表嘀嗒作响的声音?”

“没听到,哪儿有钟表?”

静子听我这么说,便不说话了,继续凝神细听。最终,她好像放心了,说:“现在没有了。”她招招手,带我返回先前的会客室,迫不及待地把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告诉了我。

那天,静子在客厅做针线活儿,女用人送来一封信。她一眼看出了写信人是春泥。每次春泥寄信过来,她都会心神不宁。可不拆开看看,她会更心神不宁。因此,她还是拆开了信,心里满是惶恐。看到他威胁要杀掉丈夫,她吓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慌意乱。走到衣柜旁边,她停下脚步,听到有类似虫叫的轻微响声从头顶传来。

“起初,我还以为是我耳鸣,可耐心聆听了片刻,我断定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静子因此认为那是春泥的怀表发出来的声音,春泥就藏在天花板后面。那种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几乎不可闻。她当时之所以能听到,可能是因为距离很近,房间里非常安静,她的神经又绷到了极限。她原本以为是其他某处的钟表发生了类似于光线折射的声波折射,听起来像是从天花板上发出的。可是她把房间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钟表在哪里。

忽然,她想起春泥那封信中的话:“甚至在你看这封信时,我也像影子一样藏在隐蔽的地方,眯着双眼凝视你。”她刚好看到有一块天花板翘起来一点,出现了一条缝。她看了又看,总觉得春泥正眯着双眼透过那条缝隙打量她。

“平田先生,您就藏在那儿吧?”静子激动不已,边哭边朝天花板大叫,好像被敌军包围,正奋力冲杀的战士,“您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不在意。哪怕被您杀掉,我也不会抱怨。可我求您不要伤害我丈夫,我结婚之前向他隐瞒了真相,现在再让他因我去死,我会很不安心的,请求您放过他……请求您放过他吧……”她用满怀感情的声音低声恳求道。

天花板后面无人回应。她失去了霎时间的激动,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浑身发软。周围静悄悄的,仍有隐约可闻的嘀嗒声从天花板后传来。阴兽屏住呼吸躲在暗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哑了一样。她处在如此反常的静默中,简直要被心中的恐惧吞没。忽然,她跳起来跑出客厅,跑出这个家,就像在逃亡。

她恢复神志时,发觉自己到了外面。她想到了我,马上去旁边的公共电话亭给我打电话。

我听她说这些话时,忍不住想到大江春泥的一篇恐怖小说《顶楼的散步者》。如果静子听到的嘀嗒声果然是从藏在房间里的春泥身上发出的,而非幻觉,那么春泥就是在执行自己小说里的诡计。回想他行事的风格,他的确能做出这种事来。在看过《顶楼的散步者》后,我更加不能无视静子这番如同妄想的话语。身材肥胖、穿着小丑服装、戴着尖顶红帽子、嘴角露出可怕笑容的大江春泥好像就在我眼前,我也觉得心惊胆战。

我跟静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爬到静子家客厅的天花板上,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曾藏身这里,若有,他是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的。《顶楼的散步者》中一个业余侦探就这样做过。

静子劝阻我:“做这种让人不快的事情太委屈您了。”

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根据春泥那篇小说的内容,拆掉壁橱上面的天花板,造出一个只能让一个人出入的洞,然后像水电工人一样钻进去了。此时,这座宅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那个小女佣帮忙传话接待客人,而她应该不会突然闯进来,她好像正在厨房忙碌着。

春泥那篇小说把天花板内描绘得很美妙,但实际并非如此。这座房子已建成多年,不过不算很脏,清洁工人在去年年底大扫除时把天花板全都拆掉清理了一遍。可是现在过去了三个月,又积攒了不少尘土,蛛网更是无处不在,最要命的是到处都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我问静子要了手电筒,好不容易从房梁爬到声音源头处。此处有条缝,可能是清理时把天花板弄变形了。这条缝很容易找,因为下面的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成了一条线。我移动了不到一米远,就隐隐感到一切正如静子所料,有人曾在梁上、天花板上活动过,留下了痕迹。霎时间,我一阵毛骨悚然。读过那篇小说后,想到我从未见过面的大江春泥贴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好像一只毒蜘蛛的场面,我便惶恐不已,一颗心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手印、脚印在天花板的灰尘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好像那个人把整个宅子的天花板都爬遍了。我摒弃惶恐,逼迫自己什么都别想,拖拉着僵硬的身体追寻春泥在灰尘上留下的痕迹。客厅和卧室天花板上的痕迹果然比别处多,可能因为这些地方的缝隙也比较多。由此可见,好像真的有人在这里逗留过。

我模仿在天花板里做游戏的人,偷窥底下房间里的动静。我觉得这种游戏的确有其吸引力,能让春泥沉浸其中。透过天花板的缝隙,会发现下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难以想象。看到受过巨大打击所以一脸沮丧的静子时,我更忍不住感叹,不同的角度,人类展现出的魅力竟如此不同。我们平时都是从平视的角度看人,这种角度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掩饰,再在乎自己形象的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别人面前展现出原始的模样,不够优美的姿态。静子有一头油亮的头发,可能是因为这种俯视的角度,她头顶圆形的发髻显得非常奇怪,刘海儿和发髻之间下凹的地方有薄薄的灰尘,被其余部分的整洁衬得格外脏。发髻后面和服的领口和后背中间的部位深深凹下去,后背上还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凹坑。那条红色的伤痕仍盘踞在白皙莹润的皮肤上,伸展到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让我觉得很疼。俯视角度下的静子没有平时那么优雅,却多了一分特殊的性感,让人不敢置信。

我带着手电筒,在房梁和天花板上四处搜寻大江春泥出没的证据。然而,所有手印、脚印都模糊不清,更看不到指纹。春泥可能戴了鞋套、手套,就像他在《顶楼的散步者》中描绘的那样。不过爬到客厅区域时,我终于还是在一根撑住横梁的木头下面找到了证据,有个小小的灰色圆形物体被遗落在这个不起眼儿的角落里。是一颗圆形的纽扣,用抛光金属做成的,上边刻着浮雕字母“R.K.B R OS.CO.”。我马上由此联想到《顶楼的散步者》里的衬衫纽扣。可这颗纽扣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不像衣服上的,说不定是用来装饰帽子的,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我从天花板上下去,让静子看这颗纽扣,她也很疑惑。

我又开始调查春泥爬进天花板的入口,一路追踪到玄关储藏室顶端,灰尘凌乱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储藏室顶端的天花板并不严实,我毫不费力地掀起来。有些坏掉的椅子堆放在储藏室,我踩着这些椅子下了地。储藏室的门没上锁,我打开门,看到门外较远的地方是一堵水泥墙,比我高出一头。春泥多半是趁着没人时翻墙进来(之前提到墙头上到处插着碎玻璃,可这不会伤到一早计划好要闯进来的人),又钻进没上锁的储藏室,潜入天花板。

我终于看清了春泥的把戏,顿时失去了兴致。这种乏味的伎俩本身并没什么难度,只有那些问题少年才会感兴趣,春泥的本事不过如此。我失去了原先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惶恐,只觉得很不高兴——之后发生的事表明我真不该看不起这个对手。

考虑到什么都比不上丈夫的生命,静子在极度的恐惧下想到报警,坦白说出自己的秘密。但已经对对手心生轻蔑的我劝说静子,春泥躲在天花板上是没办法杀人的,他不能模仿《顶楼的散步者》,做出从天花板往下滴毒药这类滑稽的行为。他只是被犯罪的欲望驱使,装模作样地吓唬人,这是种很幼稚的举动。他不过是个作家,要说他的想象力非同一般,我不会否认,可他未必真有什么能力。我竭尽所能宽慰着静子。见她如此恐惧,我还承诺找几个喜欢研究这种事的朋友每天晚上到墙下巡视。我这种做法实在鲁莽。

好在小洋楼的二楼有客房,那里没有可供窥视的天花板。静子准备暂时跟丈夫搬到那里休息,她会为此找个恰当的理由。

第二天,我们开始用这两种方法对付春泥。然而,这小小的伎俩未能阻挡阴兽大江春泥伸出可怕的魔掌。两天之后,即三月十九日深夜,大江春泥果然杀了小山田六郎。

在恐吓信中,春泥曾说会杀掉六郎。他说:“不过,我做事向来不紧不慢,你用不着心急。”可仅仅过了两天,他就杀了六郎,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可能是想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动手,故意在信中写下那句话。可是我觉得,他应该有别的理由。听到嘀嗒声时,静子认为春泥正藏在天花板上,哭着请求他放过六郎。我听静子提及此事时,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在了解到静子如此爱丈夫后,春泥越发忌妒。与此同时,他还了解到自己的藏身处并不隐蔽。于是,他想道:“好啊,你对你丈夫痴心一片,我索性早日了结他的性命!”

小山田六郎死得非常蹊跷。收到静子的消息,我在当天黄昏时分就来到小山田家,问清楚了整件事。

六郎死之前的那天晚上,看上去一切正常。跟平时相比,他回家稍微早一些,喝了点酒,就说要到大河对面的小梅町拜访朋友,跟朋友下围棋。当天晚上很暖和,六郎没有穿外衣,只穿着大岛和服夹衣、盐濑短褂出去了,也没带什么东西。

要去的地方很近,他走路过去,先从吾妻桥上经过,再沿向岛的大堤前行,这是他平时经常走的路线。接下来直到夜里十二点,六郎一直待在小梅町的朋友家。从朋友家告辞后,他又走路离开。在此之后,他就失踪了。

整整一夜,静子都没等到丈夫回家。她回想起大江春泥的恐吓信,不由得焦急万分。天还没亮,她便开始给丈夫所有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但怎么都找不到丈夫。她自然也给我打了电话。正好我前一天晚上出去了,第二天黄昏才回家。这场混乱发生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六郎还是没有出现。公司也找不到他。快到中午时,象泻警署发来消息,六郎已死,死因蹊跷。

吾妻桥西侧、雷门电车站以北的大堤下有一座公共汽船码头,可以运载乘客在吾妻桥和千住大桥之间往来。蒸汽时代,此处就是隅田川的风景名胜。空闲时间,我经常乘坐汽船在言问、白须等地之间往来。常有一些小贩出现在公共汽船上,贩卖画册、玩具。他们用沙哑的声音推销货物,听起来就像戏院的辩士 ,同时还有螺旋桨吱呀作响的声音。这些都古朴得像乡间的景象,正合我的胃口。

在隅田川的河面上,码头像条方方正正的船一样漂浮着。这艘漂浮的船上有候船室,里面有椅子,也有公共厕所。我曾在这里上厕所,进去以后才发现所谓的厕所只有一只女用箱子那么大,木地板上有个矩形的洞,隅田川的河水就在下面奔涌,距离木地板不过一步之遥。这种设计不会积攒秽物,好像火车、轮船上的厕所。透过矩形洞能看到下面深蓝色的河水,一眼瞥去河水深不见底,如同凝固了一样,细看却会发现河水中的生物漂浮不定,好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有时候,我会对这种场面无端感到害怕。

三月二十日早上大约八点,浅草寺商店街一家店铺中年轻的老板娘赶到吾妻桥的公共汽船码头,准备去千住处理某事。她在候船期间去上厕所,一进门就尖叫起来,然后匆匆跑出来。检票口的老头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看见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厕所的矩形洞下面,男人从深蓝色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正在偷窥她。检票口的老头儿以为是船夫在捉弄人。当地有时的确会有龅牙龟 在水中出没。老头儿进了厕所,果然看到一张人脸浮在洞下面,距离洞口大约一尺。水面起伏不定,那张脸也随之上上下下,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时而露出半张脸,时而露出整张脸。之后,老头儿说那是他生平见过最可怕的场面。

老头儿发现那原来是个死人,十分惊慌,高声叫来码头上的青年帮忙。候船室中正好有个鱼店老板,为人仗义,跟其余青年一起去拉那具尸体。洞口太小,很难从那里把尸体拉上来。众人又用长棍从外面推尸体,将其推到河面上来。

尸体赤身裸体,是个仪表非凡、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不像那种冲动地跳水游泳溺死的人,这可奇怪了。因为感觉不对劲儿,大家认真检查了尸体,在其背后发现了刀伤。此外,尸体并未被泡得水肿起来,不符合溺死的特征。得知死者是被杀死的,不是意外溺死的,大家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大家在打捞起这具尸体时,还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当时,花川户派出所接到报警,派了一名巡警赶过来。巡警指挥青年们抓着死者的头发往上拉。大家一使劲儿,死者的头发竟完全脱落了。青年们看到如此令人作呕的一幕,都吃惊地叫起来,松了手。这太奇怪了,死者应该没在水中浸泡太久,头发怎么会完全脱落?经过认真观察,巡警发现原来是一顶假发,死者的脑袋已经秃了。

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董事小山田六郎死后就是这副模样。总之,六郎先是遇害,之后被人脱光衣服,戴上一顶假发,丢到吾妻桥下。尽管被丢进了水里,但死者体内并未进水。死因是背部的伤口,有人用利器刺破了他的左肺。背部除了致命的伤口外,还有几处比较浅的伤口,可见凶手接连刺了他几下才刺中要害。法医断定前一天深夜大约一点钟是死者的死亡时间。

死者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带,怎么确定他的身份呢?警方正在发愁,结果中午小山田六郎的一位朋友就出现了,马上给小山田家和碌碌商会打了电话。

我在黄昏时分赶到小山田家。只见家里到处都乱哄哄的,六郎的亲戚朋友、碌碌商会的员工都赶过来了。刚刚从警署回家的静子被这些人团团围住,不知所措。六郎的尸体没有运回家,因为警方还要解剖,好得出更详细的鉴定结果。亲戚朋友只好把赶制出来的灵牌、献给死者的上好的香和鲜花,都放在了佛坛前面盖着白布的桌子上。

静子和碌碌商会的员工到了这时才把发现六郎尸体的过程告诉我。我很不安,毕竟六郎丧命,我也要负一些责任。两三天前,我因轻敌,劝阻了想要报警的静子,于是出现了如此可怕的结果。羞耻感、悔恨感充斥着我的内心。在我看来,凶手肯定是大江春泥。六郎从小梅町下棋的朋友家出来后,从吾妻桥经过,被春泥拽到码头上幽暗的地方杀害,尸体被丢进河里。我听本田说过,春泥最近正在浅草一带活动,形迹可疑。凶手要不是他,还会是谁呢?不,春泥一定是凶手,他一早就说要杀了六郎。可是他脱光六郎的衣服,又给六郎戴上假发,这些举动有何意义呢?真让人无法理解。这些举动根本不合逻辑,若这些同样是春泥所为,他有何用意?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找个机会把静子叫到另外一个房间,想跟她商议我们两个共同的秘密。静子朝客人们点点头,很快跟上了我,她好像也在等这个机会。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低声叫我“老师”,然后紧紧抱住我。她的长睫毛闪烁着光泽,眼睛好像正在凝视我的胸膛。我看着她肿起的眼皮,忽然发现一大颗泪珠从她眼里流出来,沿着惨白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得停不下来。

“全都怪我不小心,真对不起。那家伙居然不只是说说,真的动手了,这都怪我……都怪我……”我同样觉得很悲伤,微微握紧静子的手连声道歉。我第一次直接触摸她的肌肤,感觉她的手苍白、柔弱、炙热、弹性十足。在当时的环境中,我依旧产生了如此奇异的感受,并铭记至今。

过了很久,静子才不哭了。

这时,我问她:“哦,你有没有告诉警察你收到了恐吓信?”

“没有,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此……”

“你还没有告诉他们?”

“没有,我准备跟老师商量一下,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做。”

我始终握着静子的手,静子没有表现出不悦,也没有提出抗议,反而轻轻靠在我身上。之后回想起这一幕,我觉得非常神奇。

“你也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吧?”

“是的。另外,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听了老师的警告,我改去小洋楼二楼睡觉。搬到那儿以后,我以为他不会来偷窥了,可他好像还在偷窥。”

“从什么地方偷窥?”

“窗户外面。”静子瞪大眼睛,好像又想起了当时可怕的一幕,时断时续道,“昨天晚上,我大约十二点钟上床休息。我有些担心丈夫,他还没回来。而且洋楼的天花板太高了,我一个人住在里面空荡荡的。我怕得厉害,开始观察房间各处。窗户上只装了一扇百叶窗,窗底下还有大约一尺的空间无遮无挡,能看见外边的黑夜。我很害怕,却忍不住朝窗外看,隐约看到了一张人脸。”

“会不会是你想象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因为那张脸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不过,那一幕简直太恐怖了,我至今印象深刻。那人稍微往前弓着腰,顶着一头乱发,紧靠在玻璃上,翻着眼珠盯着我瞧。”

“是不是平田?”

“没错,这种事情除了他,还能有谁做得出来?”

我们讨论完这些,认定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杀了六郎。他之后还会杀了静子。我们决定报警,寻求庇护。

一个名叫系崎的法学士检察官负责这起案件。他还是猎奇会的一员,所谓猎奇会是由包括我在内的一些推理作家和医生、律师等共同组成的。多亏有他,我陪伴静子到搜查总部象泻警署解释此事时,得到了朋友般的友善与耐心,而不必忍受检察官审问死者家人那种严厉的态度。他得知这件怪事,惊讶之余又很好奇。他决定竭尽所能找出大江春泥,并往小山田家派驻更多刑警,安排更多巡逻,为静子的安全提供充足的保障。因为外界了解的大江春泥的模样跟他本人相去甚远,他还接受我的提议,从博文馆的本田口中打听到了相关的信息。

此后,警方为寻找大江春泥不遗余力。我也请本田等报纸、杂志编辑多多留意大江春泥的下落,时时询问有没有发现。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春泥却不知所终,不管我们怎样寻找都是徒劳。他要是个单身汉,这也不奇怪。可他有妻子,妻子会阻碍他的行动,他能藏到什么地方呢?检察官系崎猜他逃出了日本,真会是这样吗?

六郎以那种诡异的方式死去后,静子再未收到恐吓信,这让人很费解。春泥应该已经藏起来了,他可能担心警察会查到他头上,就搁置计划,先不对静子下毒手。不,不会的,他那么聪明、那么狡猾,一定早就猜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眼下,他多半还藏在东京某个角落,耐心等待机会,再来杀掉静子。

先前,我曾去春泥最后的住所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一带调查过。象泻警署署长也派刑警去调查了一番。刑警毕竟是专业人士,经过一番努力,最终查到了春泥最后请的搬家公司。公司规模不大,虽然也在上野,却是距离春泥家比较远的黑门町。他们从搬家公司那里打听到了春泥的新家。原来从樱木町搬走后,春泥又搬到了柳岛町、向岛的须崎町这些地方。他租的房子越来越糟糕,在须崎町时,他住在两座工厂中间一座又脏又乱的房子里,看起来跟工地上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差不多。他一下交了几个月的租金,房东以为他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刑警过去调查。进屋以后,刑警看到地面上满是尘土,不见任何家具。这屋子是何时被搬空的,根本看不出来。警察把住在这一带的住户和在工厂上班的职工逐一问了一遍,什么都没问出来,因为当地人都不爱理会别人的事。

博文馆的本田本就对这种诡异的事非常感兴趣,他见这件事的内情越来越清晰,查得更加起劲儿了。此前,他在浅草公园遇到过春泥,便以此为中心,利用催稿的闲暇时间玩破案游戏。他先是想起春泥曾帮人发过传单,就到附近几家广告公司打听有没有请过一个雇工,其外表好像春泥。可惜每到工作繁忙的阶段,这些广告公司就会雇用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会让那些在浅草公园旁流浪的人换上制服工作,每天给他们发放薪酬。正因为这样,对方在听完本田对春泥外貌的详细描绘后,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能确定的是本田看到的春泥其实是个流浪汉。

随后,本田改在夜深时分到浅草公园去,把树底下的椅子都认真搜查了一遍。他还到那种便宜的旅店过夜,因为那里常有流浪汉出入。他再三向客人们打听,有没有看到哪个男人外表好像春泥。可他费尽心机都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每个星期,本田都会过来拜访我,把他努力调查的结果告诉我。他曾带着一贯的财神一样的笑容跟我说起这样一件事:“寒川先生,我前段时间忽然开始留意见世屋 ,感觉这条线索非常有价值。现在像蜘蛛女这种有头没身子的杂技见世屋在很多地方都很流行,不是吗?我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节目,但是有身体没头,跟以前的表演刚好相反。表演时摆出一个很长的箱子,分成三截儿,一个女人躺在里面,身体和腿放在底下的两截儿箱子里。可她没有头,也就是一个没头的女人躺在箱子里。她的四肢会动,说明她是活的,看上去很可怕,又很性感。这个把戏其实很幼稚,就是在箱子里斜着放一面镜子,用镜面反射让箱子看上去成了空的。这种无头表演我在牛込的江户川桥,也就是通往护国寺的空场上也看到过。可是那次的表演者是个很胖的男人,穿一身满是油污的小丑服,有别于常见的表演模式。”

说到这儿,本田一下变得很紧张,紧紧抿着嘴唇,好像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看我满心好奇,这才继续往下说:

“您明白了吧!我想在见世屋中,一个男人可以一面展现出自己的身体,一面却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法子真是巧妙至极,让人完全预想不到。他的工作就是天天躺在那里,没人会看到他最具特征性的脸,这种藏身的方法跟大江春泥的做派多么吻合。尤其是大江春泥对这种诡异的事情非常感兴趣,经常看他在小说里描述见世屋。”

“接下来怎么样了?”我催促本田往下说。看他这么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像已经找到了春泥。

“于是,我赶紧到江户川桥,发现那里还有见世屋,真是太好了。我买了门票,打开木门,走到那个没有头的胖男人身边,极力想要看到他的面容。我觉得这家伙不至于从早到晚都躺在这里,连厕所都不去,所以我就耐心地等他什么时候如厕。观众很快都走掉了,只有我还留在那儿。我正在等待,箱子里没头的男人忽然开始拍手。解说员跑过来,对疑惑不解的我说,现在是演出的中场休息时间,让我先出去。机会终于来了,我出去以后马上跑到帐篷后边,透过帐篷上的小窟窿朝里窥视,看到解说员扶着那个没头的男人爬出箱子——他当然是有头的。男人跑到观众席角落小便。原来他刚刚拍手是为了告诉解说员他要小解,这个暗号是不是很有趣,哈哈!”

“别说笑了,你以为你在表演滑稽戏吗?”我佯装恼了。

本田马上止住笑,辩驳道:“不是。我非常失望,因为那个男人长得跟春泥一点儿都不像。可是……我的确为调查花费了很多精力。我想让你知道我真是在费尽心机找春泥,所以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这段插曲如实反映了我们寻找春泥时,连半点儿希望都看不到。

此外还发生了一件事。在我看来,要破解此案,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可能会成为关键。我在调查过后认为,六郎死后戴的假发好像来自浅草一带。我把浅草卖假发的店都走了个遍,最终找到一位松居师傅,他的店开在千束町。他谈到一顶假发,跟六郎的假发完全相同。可是跟我的猜测不一样,他说定做假发的正是小山田六郎,我非常惊讶。客人自称小山田六郎,松居师傅对他长相的描述也跟小山田六郎一样。大约去年年末,假发做好了,客人亲自过来取货。他说是想遮掩自己的秃顶,可他在世时,包括妻子静子在内,任何人都没看见过他戴假发。这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六郎死后,静子成为寡妇,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变得很亲密。我很自然地成了她的参谋和保镖。听说我曾为调查此事倾尽全力,还爬过天花板,六郎的亲戚也不便多言。甚至检察官系崎都旁敲侧击帮我说话,让我抓住机会,多去小山田家走动,多留意静子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这样,我成了小山田家的常客。

我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提及,在博物馆初遇时,静子听说我便是她喜爱的推理作家,马上对我产生了很多好感。接下来在共同经历过那么多怪事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事到如今,她自然会把我当成她唯一值得依靠的人。我们现在每天都会相见,尤其是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我开始感受到她原本遥远、虚无、惨白的热忱与极度脆弱的性吸引力一起朝我涌过来,那样鲜活生动。

我曾在她卧室里看到一根外国造的小鞭子,欲望之火马上开始燃烧,一发不可收拾。我指着鞭子,若无其事地问:“你先生学过骑马?”

起初,她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等看见那根鞭子后,她的脸一下变得更加惨白,然后逐渐转红,最终变得好像熟透的苹果。她低声说:“没有……”

我真是笨,现在才知道她脖子上那道又细又长的伤痕是怎么来的。细细回想起来,每回看见她的伤痕,我都觉得位置、形状跟上回不太一样。我曾为此感到困惑,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丈夫竟有性虐待这种变态的喜好,那个秃顶的男人明明看上去那么温和。其实这件事早就很清楚了,六郎死了一个月,她脖子上可怕的伤痕就消失了。总之,我这个猜想肯定没错,不需要她直接承认。可我得知此事后,竟觉得异常兴奋,不知是怎么回事。莫非我也有性虐待的癖好,跟死去的六郎没有区别?

四月二十日,六郎去世刚好一个月。静子祭拜了死去的丈夫。当天黄昏时分,她请来我和他们夫妻的亲朋好友。这天晚上发生了两件让我毕生难忘、感触极深的事。它们原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产生了一种仿佛命中注定的关联,让人无法置信。接下来,我就要谈到它们了。

客人们都走了以后,我跟静子并肩走在走廊上,继续商议那个秘密——寻找春泥。因为家里还有用人,我不便待得太晚,十一点左右就准备走了。静子从招呼站叫来一辆车,送我去玄关。我们并肩从走廊上经过,前边是开着几扇窗的院子。我们经过其中一扇打开的窗时,静子忽然尖叫起来,紧紧抱住我,十分恐惧。

“出什么事了?”我惊讶地问她。

静子用一只手抱紧我,另一只手指着窗外。我以为春泥出现了,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院子的树丛里传来“沙沙”的声响,一条白狗从那里经过,很快消失不见了。

“不用害怕,是一条狗,一条狗而已。”我轻轻拍着静子的肩头宽慰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静子用双手抱紧我,哪怕她明知窗外并无任何异常。我浑身上下都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暖意,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她,主动吻住她丰满的嘴唇。她的嘴唇就像蒙娜丽莎的嘴唇,两排牙齿也轻轻打开了。她没有抗议,对我来说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一种带着些许羞涩却舍不得松开我的力量从她抱住我的手上传来,这种感觉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们的负罪感因当天是祭拜死者的日子而变得越发沉重。此后直到我坐上车,我和静子都缄默不语,甚至没有勇气看彼此的眼睛。

汽车开动后,我还对刚刚告别的静子恋恋不舍。她嘴唇的柔软还留在我炙热的嘴角上,她身体的温度还留在我乱跳的心上。我心里的喜悦像要飞到云霄,同时我又感到深刻的自责,这二者纵横交错,如同花样复杂的编织品。我几乎没留意到汽车行驶的方向和车窗外的风景。

可我的视网膜底部始终有个小玩意儿挥之不去,真奇怪。我随着车身的晃动思考静子的事,除了近在眼前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样东西在视线中心晃来晃去,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最初看到那样东西时,我并没有在意。忽然,它好像刺激到了我的神经。

“我为何要在乎这个呢?”我一片迷茫,陷入了沉思。不久之后,我找到了此事的关键。我记忆中的东西跟现在视线中心的东西正好吻合,这也太巧了,我非常吃惊。

我眼前是一名司机,身材魁梧,穿一件薄薄的深蓝色破外衣,弓着腰看着前方开车,一双大手在他厚实的肩膀前灵活掌控着方向盘。他那双粗大的手之所以会吸引我的注意,可能是因为戴了一副高档的手套,跟他本人显得格格不入,那还是一副很厚的手套,跟当前的时节同样显得格格不入。可是手套上装饰的纽扣才是关键。我终于发现,我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发现的磨砂金属纽扣原来是手套上的装饰。在检察官系崎面前,我提到过这个小金属纽扣,可惜我当时没把纽扣带过去,而且我们并不怎么在意凶手留下的东西,因为我们一早就断定大江春泥便是凶手。眼下,纽扣还在我的背心兜里装着。我从未想过那枚纽扣会是手套上的装饰,可凶手为了不留下指纹,戴了手套,没留意到上面的装饰掉了,这种推测细想之下,不是很合理吗?

我看到司机手套上的装饰纽扣,除了醒悟到我在天花板上捡到的是什么东西外,还掌握了更多线索。两种纽扣的形状、颜色、大小都很相像,而且司机右手手套上的纽扣只剩下底座,主体部分不知所终。若我在天花板上捡到的纽扣跟这个底座刚好相配,这意味着什么呢?

“哎,哎,我能瞧瞧你的手套吗?”我问司机。

我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司机觉得很奇怪,但他还是减慢车速,摘下手套,递到我手上。我看到另外那个完整的纽扣上有字母浮雕,是R.K.B R OS.CO.,跟我捡到的纽扣上的字母一模一样。我大吃一惊,并心生恐惧。

把手套递给我之后,司机继续开车,没事人一样。我看着他魁梧的后背,脑子里除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外,别无他物。

“大江春泥……”我嘟囔道,司机应该能听清我在说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司机在驾驶位上面的小反光镜里的脸,那张脸当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我这个疯狂的念头实在愚蠢,再说了,大江春泥也不会效仿罗宾

我坐车回到家,另外给了司机一些钱,问他:“你手套上的装饰纽扣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还有印象吗?”

“纽扣?本来就没有。”司机露出奇怪的表情,“别人送了我这副手套,他自己不能戴了,因为手套虽新,却掉了颗纽扣。送我手套的是小山田先生,他刚刚去世了。”

“小山田先生?”我很吃惊,睁大双眼,接着问他,“就是我们刚刚告别的小山田家的那位先生?”

“没错。他是我的老主顾,他在世时经常让我送他上下班。”

“你最开始戴这副手套是什么时候?”

“天还很冷时,他把这副手套送给了我。这么高档的手套,我没舍得马上戴。今天是我第一次戴,我原先那副手套坏了,不戴手套开车,手容易在方向盘上打滑。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事,不过是一点儿小问题。你能把这副手套卖给我吗?”

为了得到这副手套,我花了不少钱。回家后,我拿出在天花板上捡到的纽扣一对比,二者的确完全相同,我捡到的纽扣跟这副手套的底座也刚好配套。如果说这纯属巧合,也太不合情理了。大江春泥戴过有这种装饰纽扣的手套,小山田六郎也戴过,而且前者手套上掉落的纽扣刚好跟后者手套上残留的底座完全配套,这真的只是凑巧吗?

随后,我拿着手套来到银座的泉屋洋货屋,这是本市同类店铺中最好的。我请店内人员帮忙看看这副手套。他们说,手套多半是英国制造的,在日本非常少见。我还了解到,R.K.B R OS.CO.公司并未在日本设立分公司。想到前年九月之前,六郎一直在外国工作,我断定手套应该是六郎的,而且是他把纽扣掉在了天花板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抱头伏在桌子上,“这意味着……意味着……”我自言自语说个不停,逼迫自己集中精力找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很快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山之宿町又窄又长,沿隅田川伸展开来。小山田家位于此处,当然紧靠着河流。我在小山田家时,曾多次从小洋楼窗前朝隅田川那边张望。然而,到了这时,我好像才意识到这一点,从中找到了新意义,并从这新意义中受到刺激,这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一个庞大的字母U出现在我混乱的头脑中。U左上端是山之宿町,右上端是小梅町,跟六郎下棋的朋友就住在那里。吾妻桥刚好位于U底端。我们原本认为案发当晚,六郎是从U右上端出发,走到U底端左侧时被春泥杀死的。可是河水的流向呢?隅田川是从U上端往下端流,尸体被扔进河里后,不应该停在原地不动,而应该从上游顺流而下漂到吾妻桥下的码头,卡在那里。

尸体是顺流而下漂过来的……尸体是顺流而下漂过来的……那它最初在哪里?这桩命案是在哪里发生的?我开始胡思乱想,无法自拔。

接连几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件事,它对我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了静子。我深陷在这神奇的胡思乱想中,似乎忘记了静子。为了核实一些事,我去找过静子两次。每次一打听到真相,都会马上告辞回家。静子应该会觉得奇怪,总是带着悲哀、孤独的神色送我到玄关。

我利用五天的时间编造了一个看似全无意义的构想。我据此写了一份建议书,准备交给检察官系崎。现在我稍微修改一下这份建议书,抄录在此,这样就不需要重新描述了。若我没有推理小说家的想象力,多半是编不出这些来的。之后,我才明白这其中另有深意。

(前略)所以得知在静子客厅天花板上找到的金属小玩意儿可能是小山田六郎手套上掉下来的装饰纽扣时,我心中那些长久无法找到答案的疑问便纷纷涌出,好像都要为此事提供证明。其中包括尸体戴着假发,假发是死者亲自定做的(我也可以解释尸体为何会赤身裸体),平田在死者死后,再未寄来恐吓信,六郎是个恐怖的性虐待狂(这种特质大多不会从外表上表露出来)等。这些情况好像全都是偶然,但全都指向一个结论,只要认真想想就能明白。

为了使我的推理更加有理有据,我发现上述情况后,马上开始搜集证据。首先,我来到小山田家,经夫人静子的允许进入死者的书房,做了一番调查。

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和秘密,书房是最好的调查对象。我在夫人不解的注视下,用近半天的时间反复搜查了所有书橱、抽屉。不多时,我发现书橱中只有一个是锁着的。我问夫人钥匙在哪里。夫人说,六郎把钥匙拴在怀表上,一直带在身上。案发当晚,他将钥匙放在腰带里带走了。我没有办法,只能说服夫人砸锁打开书橱。

六郎几年来的日记、几袋文件、一摞信、书等,都装在这个书橱里。认真翻查过后,我找到了三份跟此案有关的文件。第一份文件是跟夫人静子结婚那年六郎写的日记,其中用红墨水在婚礼前三天的日记旁写了这样一番话:

(前略)我已了解到那个叫平田一郎的年轻人跟静子有过亲密关系。不过,静子后来很讨厌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肯再回应。最终,她利用父亲破产的机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事情到此为止,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我不打算再追究了。

原来一开始结婚时,六郎就借助某种途径知道了夫人的秘密,却从未向夫人提起。

第二份文件是大江春泥的短篇小说集《顶楼的散步者》。小山田六郎作为一名实业家,书房里竟会出现这样一本书,真叫人大吃一惊。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静子夫人提到,六郎在世时非常喜欢看推理小说。这本短篇小说集的扉页上印着春泥的珂罗版 肖像,版权页上还有作者的原名平田一郎,这点需要留意。

第三份文件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其中并未刊登春泥的小说,但扉页印着半页原稿的照片,跟原件同等大小,并在空白的地方写明:

“大江春泥笔迹。”对着光观察这张照片,会发现这张厚纸上隐约有不少横七竖八的线条,好像是用指甲抓出来的,真是奇怪。唯一可能的推测是,有人曾用铅笔照着这张原稿反复临摹春泥的笔迹。我的想象逐一得到证实,这让我深感恐慌。

当天,我请求夫人把六郎回国时带回来的手套找出来。夫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副手套,跟我从司机处得到的完全相同。在把手套给我时,夫人满脸困惑,说还有一副手套怎么都找不到了,真是怪事。

日记、短篇小说集、杂志、手套、在天花板上找到的金属纽扣,所有这些我都能随时出示作为证物。除了这些,我还调查了一些事。就算抛开这些事,只通过以上情况也能推导出小山田六郎是个可怕的性虐待狂,是个藏在老实本分外表下的扭曲的怪物。

先前我们一直抓着“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不放,但我们本不应执着于这一点,不是吗?我们一开始就根据大江春泥血腥的小说、反常的生活方式等判定这些奇怪的举动必然出自他手,这个结论太武断了,不是吗?把自己藏得这么严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露,大江春泥是怎么做到的?若他果真是凶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正因为他根本不是凶手,他只是生来厌恶与人交往(他对外人的厌恶随着他名气的提升而增加),选择了隐居世外,我们寻找他才会这么困难。他可能像您说的那样,已经逃离了日本,可能正打扮成中国人,在上海哪个街角悠闲地抽烟。如果他没有离开日本,他又的确是凶手,那他花费这么多年才制订了如此缜密的报复计划,却在杀了六郎后,一下停手了,好像报复了一个次要的对象,却把最重要的对象遗忘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怎么解释才能说得通呢?任何人若读过他的作品、知道他的习惯,都会觉得他这样做实在太反常了。

还有一个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春泥是如何把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装饰纽扣丢到天花板上的?手套是外国货,在日本很难买到,而且六郎送给司机的手套刚好也掉了一颗装饰纽扣,非要说是大江春泥而非小山田六郎偷偷藏在天花板上,未免太不合乎情理了,不是吗?您可能会说,如果真是六郎干的,他却随手把这么关键的证物送给了人,这又怎么解释呢?我会在之后详细解释此事。从法律角度说,六郎的行为并未违法,他不过是在玩变态的性爱游戏。对他来说,手套上的装饰纽扣丢在天花板上根本无关紧要,他用不着像罪犯一样担心纽扣会变成证物。

六郎的日记、春泥的短篇小说集、《新青年》杂志和六郎书房上了锁的书橱,这些同样能证明春泥不是罪犯。书橱只有一把钥匙,六郎又时刻带在身上。这说明是六郎在玩这个阴毒的游戏,退一步还能说明春泥无法伪造这些证物,放进六郎的书橱嫁祸他。因为要伪造日记是不可能的,况且除了六郎,任何人都无法打开书橱。

于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结论出现了,我们原先非常确定的凶手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其实从一开始就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山田六郎用种种惊人的欺骗手段骗过了我们。小山田六郎表面看来是个有钱的绅士,实际却怀揣着这种阴毒、幼稚的念头。我们无法想象,在外面,他是那么老实宽厚的人,到了卧室,竟会变成令人厌恨的魔鬼,不断用外国制造的马鞭鞭打可怜的静子夫人。然而,很多人都兼具谦谦君子和歹毒魔鬼两张面孔,平日越是老实宽厚的人越容易拜入魔鬼门下,不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小山田六郎大约四年前到欧洲出差,在两三个城市逗留了两年左右,其中大多数时间在伦敦。他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养成了恶习,一发不可收拾(从碌碌商会的职员那里,我打听到他在伦敦的一些风流事)。前年九月,他回到日本,把这种恶习也带回了日本。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对此前深爱的静子夫人发泄。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见到静子夫人,就看到她脖子上有恐怖的伤痕。

一旦养成这一恶习,就永远无法摆脱,好像吸毒上瘾。而且症状还会迅速恶化,需要不断寻求从未尝试过的、更强烈的刺激。显然,他昨天玩过的花样,今天就会厌倦,今天玩过的花样,明天又会失去兴趣。所以除了发疯般寻找更新鲜的刺激,他别无选择。

可能就在这时候,他在机缘巧合下听说了大江春泥的《顶楼的散步者》。他很想读读这篇小说,因为他听说其情节有别于普通小说。就这样,他找到了一个奇妙的知己、有着相同喜好的志同道合者。他那本大江春泥短篇小说集磨损得很厉害,可见他翻来覆去读过很多遍。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春泥多次谈及暗中窥视独处之人(尤其是女人)的感觉有多奇妙。六郎此前可能从未意识到这点,受此影响,他开始效仿小说主角爬到家里的天花板上做游戏,窥视夫人静子独自一人时是什么样子。

小山田家从外面的大门进入玄关,要走很长一段路。六郎回家后可以很容易地避开用人,藏进玄关旁的储藏室,从天花板爬到客厅窥视静子。我还猜想,六郎可能就是为了隐瞒这个游戏,才总是在黄昏时去小梅町的朋友家下棋。

此外,六郎在反复阅读《顶楼的散步者》时,看到了版权页上作者的原名。他是否会疑心静子当初甩掉的情人就是这个人呢?若真是如此,平田一郎当然会对静子恨之入骨。六郎就此开始搜集跟大江春泥有关的新闻和传言,最终确定春泥便是静子当年的情人。他还发现春泥极度反感与人交往,已隐居世外,不再创作小说。即通过阅读《顶楼的散步者》这本书,六郎找到了跟自己有着相同癖好的知己,并找到了对妻子满怀仇恨的旧情敌。六郎便根据这些,设计了一个恐怖的玩笑。

他通过暗中窥视独处的静子,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过,要让他这个性虐待狂得到满足,这种不痛不痒的游戏是不够的。他的想象力如此敏锐,他便用它来寻找残酷更胜鞭打的游戏。最终,他想到了一种崭新的游戏,冒充平田一郎写恐吓信。他利用《新青年》杂志第六卷第十二号扉页上刊登的春泥原稿的照片,努力模仿春泥的笔迹,以便增加这个游戏的趣味性和真实性。这点能从扉页上留下的铅笔痕迹中得到证实。

隔几天,六郎就会到不同的邮局去,寄出他冒充平田一郎写的恐吓信。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他可以利用出去谈生意的机会把信投进路过的邮筒。他根据报纸杂志上对大江春泥的报道,大致掌握了此人的人生经历,编造了那些恐吓信。而他利用在天花板上窥视时的发现,以及他“丈夫”的身份,很容易掌握静子的各种活动,一一记录在信里。即同床共枕时,他跟静子聊着天,同时把静子的言语、动作记在心里,假装是春泥暗中窥视时的发现,记录在信中,这简直太恐怖了!他就这样假冒别人给妻子写恐吓信,从这种近乎犯罪的活动中得到快乐。而他对藏在天花板上窥视妻子读信时的恐惧,同样感到异常兴奋。那段日子,他对妻子的鞭笞应该还在继续。因为他去世后,静子脖子上的伤才彻底消失了。他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宠爱,才对妻子做出这种残酷的举动。对于这种变态之人的心理,您应该有充分的了解,不需要我做额外的说明。

这便是我对小山田六郎才是恐吓信的始作俑者的全部推理。可这原本只是性变态之人的玩笑,何以会发展成残酷的谋杀?且被谋杀的竟是小山田六郎,不仅如此,他还戴了一顶怪异的假发,浑身赤裸,漂到了吾妻桥下,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谁刺伤了他的后背?要是此案跟大江春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有没有别的罪犯呢?类似的问题您应该能提出很多。我有必要继续我的推理,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

简单说来,可能是小山田六郎的恶行超出了限度,神明再也无法容忍,便用这种方式惩罚了他。六郎的死是他自己的过失造成的意外,不是犯罪,没有凶手。您一定会问,那他的后背是怎么受伤的?我随后会解释此事,现在请允许我先说明我的推理。

我的推理是基于他的假发。您应该还记得,三月十七日,我爬上天花板检查的第二天,在我的建议下,静子为了避免继续被窥视,搬到小洋楼二楼就寝。静子是怎么说服她丈夫的,六郎又为何会被她说服,我并不清楚。反正六郎从那以后就不能躲在天花板上窥视了。不过可以想象,六郎可能已对这种游戏生厌,改到小洋楼上就寝时,他可能又想到了新花样。我这种推测的依据是假发。去年年末,他就定做了那顶假发。由此可见,他当时是有别的用处,不是为了这个恶作剧,岂料这个恶作剧却刚好用到了这顶假发。

在《顶楼的散步者》一书扉页,他看见了春泥的照片。听说这是春泥青年时代拍的,一头黑发十分浓密,跟秃顶的六郎完全不一样。若六郎不想继续躲在恐吓信里、天花板后吓唬静子,想假扮大江春泥来到静子身边,把静子对春泥的畏惧变成亲眼所见,而非只停留在想象中,那很明显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从窗前迅速闪过。六郎将由此感受到无比的兴奋。要执行该计划,首先要考虑的一点是把秃顶这一显而易见的特征遮掩起来,最好的方法是佩戴假发。戴上假发后,从漆黑的窗外迅速闪过(这样效果更好),这样就大功告成了。静子会大受惊吓,绝不会认出窗外的人其实是六郎。

当天晚上(三月十九日),六郎从小梅町的朋友家下完棋回家,看到院门大开,就偷偷从院子绕到小洋楼一楼的书房(静子说他一直把书房、书橱的钥匙带在身上)。在黑漆漆的书房中,他戴上假发,小心翼翼不让静子听到动静。然后,他出来攀着院子里的树爬到小洋楼的房檐上,又爬到卧室窗下,透过百叶窗缝向里窥视。于是,静子便看见了一张人脸出现在窗外。

那六郎是怎么死的呢?我不得不在解释这件事之前,先说明一点。我对六郎起疑心后,曾去过小山田家两次,走进那座小洋楼,从房内向窗外张望。复杂的情况我就不说了,您只要亲自过去看看就明白了。卧室的窗正好对着隅田川,窗下便是小山田家的院墙。院墙和小洋楼的墙壁中间约莫只有一人宽,基本相当于探出的房檐宽度。院墙就建在陡峭的悬崖边。河面距离院墙大约四米,院墙距离二楼的窗户大约两米。所以六郎要是不小心在窗户下面踩空了掉下来,很有可能会掉到院墙上,然后掉进河里。在非常幸运的情况下,他会掉进院墙里面,但六郎显然掉进了河里。

起初,我考虑到隅田川的流向。我觉得更加合理的解释是尸体是从上游顺流而下漂到了发现尸体的码头,而不是凶手在码头附近丢弃了尸体。小山田家的小洋楼外就是隅田川上游,即吾妻桥上游。我由此想到,小山田六郎也许就是从卧室窗前掉下去的。可有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六郎不是淹死的,而是被利器刺中后背而死。

我忽然想起南波奎三郎 的《新犯罪搜查法》中提到了一个非常相近的案例。在创作推理小说时,我时常以这本书作为参考,对其中的内容非常熟悉。这个案例是这样的:

大正 六年五月中旬,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株式会社的防波堤旁出现了一具男性浮尸,其头部被利器所伤。法医确定其死因是被刀割伤头部,然后被抛进水里,腹部存有积水。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警方马上展开调查,但始终查不出死者的身份。过了几天,一封请求信寄到大津市警署,写信者是京都上京区静福寺金箔商人斋藤,他请求帮忙寻找雇工小林茂三(二十三岁)。警方得知失踪的小林茂三跟此案遇害者刚好穿着相同的衣服,马上让斋藤过来。斋藤确定死者正是小林茂三,并确定死因是自杀,而非他杀。死者偷了老板很多钱,全都花光后,留下遗书出走。死者头上类似于刀伤的伤口,其实是从船尾跳水自杀时撞到转动的螺旋桨留下的。

若不是想起了这个案例,我可能不会萌生以上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然而,现实大多比作家的想象更荒诞,很多看起来绝无可能的反常之事偏偏是真的。只是这件事跟上面的案例有少许差别,死者腹部并没有积水,且深夜一点,隅田川极少会有汽船开过。

既然如此,是什么造成了六郎后背深及肺部、宛如刀伤的伤口?是小山田家水泥院墙顶端的碎玻璃。您应该在大门两侧的院墙上看到过碎玻璃。这种防盗用的碎玻璃有些大到足以造成深及肺部的致命伤口。要说六郎在窗前踩空摔下来时跌到了碎玻璃上,身受重伤,因此丧命,也是合理的推测。至于六郎这个伤口旁为何还有很多比较轻微的伤口,这下也清楚了。

六郎就这样因为自身放纵的癖好,不小心一脚踩空,掉到院墙上身受重伤,然后掉到隅田川,顺流而下漂到吾妻桥码头厕所下死去,死得颜面尽失,却咎由自取。

我的长篇大论就此结束,大概情况已说清楚。另外还有几点在此解释一下,六郎死去时为何全身赤裸?因为很多流浪汉、乞讨者、刑满释放者都混迹于吾妻桥附近。若夜深时分,有人拿走了死者身上的贵重衣物(案发当晚,六郎身穿大岛和服夹衣、盐濑短褂,还佩戴着一块白金怀表),事情就说得通了(之后,警方抓捕了一个偷衣服的流浪汉,证明我的假设成立)。至于在卧室中的静子为何没发觉六郎从楼上掉下去了,请您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当时她非常恐惧,神经紧绷,又在密封的水泥洋楼上,窗户跟河面有相当一段距离,且经常有通宵工作的运泥船从隅田川上划过,人落水的声音极易跟划船的声音混淆。另外明确一点,此事并无半点儿犯罪意图,只是个恶作剧,哪怕闹出了人命(这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这点仍不会改变。否则六郎不会把证物手套送给司机,直接用自己的名字定做假发,将重要的证据随随便便放在书房一个随手一锁的书橱里。(后略)

我从建议书上抄录了上述内容放在这儿,这就是我的推论。若少了这部分内容,大家将很难理解我随后要说的内容。在建议书中,我谈到此事从头到尾都跟大江春泥无关,这是真的吗?若是真的,那我前面为描绘此人用了那么长的篇幅,不都浪费了?

写完这份建议书后,我准备送去检察官系崎那里。建议书上写明了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写完后第二天,我来到小山田家,想先给静子看一看,让她放下心来,不要再为虚无缥缈的凶手大江春泥惶恐不安。在对六郎生出疑心后,我曾两次到小山田家,却没有向她做出丝毫解释,而是一门心思搜查。

那时候,为了六郎的遗产分配问题,很多亲戚围在静子身边争执不休。几乎无人可以求助的静子对我更加依赖。这次我来到她家,她马上高高兴兴把我带到客厅。

我急切地告诉她:“静子,不必再担心了,从头到尾没有大江春泥这个人。”

静子大吃一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很正常。我看到她满脸困惑,楚楚动人,就给她念了那份建议书,一如我过去给朋友念我写好的推理小说草稿。我念建议书不仅是想让她明白整件事,就此放心,也是想让她帮我找出草稿中的不足,做出修改。

对她来说,把六郎的性虐待癖好直接说出来是很无情的。她红着脸,简直无地自容。到了手套那部分,静子说:“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找不到另外那副手套了,同样的手套明明有两副。”

到了六郎过失导致自己死亡的部分,静子惊讶得面色惨白、张口结舌。

我读完建议书时,她依旧满脸困惑,连声感叹。不过,她最终还是露出了放心的表情。这应该是因为她发觉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是假的,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我还冒昧地猜测,得知六郎之死是自作自受,她对我们这种不正当关系的自责感减轻了,更加放下心来。“那个人这样对待我,我也就……”这种能帮自己辩驳的理由应该会让她高兴。

刚好到了晚饭时间,静子拿出洋酒招待我。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感觉她很开心。我的建议书得到了她的肯定,我自然也很开心。在她的劝说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的酒量并不好,很快涨红了脸。然后,我莫名其妙变得情绪低落,不再多说什么,静静注视着静子。她最近憔悴了很多,可她本就面色苍白,而她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身体、内心如同鬼火般狂热的激情产生的神奇吸引力犹存,更从她那件老式法兰绒衬衫突显出的凹凸有致的身体中展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妖媚。在衣服的包裹中,她的身体扭来扭去。我看着这一幕,隐约想象到她衣服下美丽的身体,不由得心潮起伏。

我们就这样说了一会儿话。借着酒劲儿,我有了一个相当美好的计划,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租下一座房子,我和静子在那里约会独处。女用人出去后,我准备马上把这个污秽的计划说给静子听。我一下拉过静子,第二次亲吻她。我的手慢慢抚摩着她的后背,指尖触碰到她的法兰绒衬衫,感觉很舒服。我的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出我的计划。我如此粗鲁,她却没有拒绝,还微微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的二十多天,我们频频约会,翻云覆雨,宛如噩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记下这段经历。在根岸的御行松河岸边,我租了一座带有仓房的老式房屋,请旁边一家杂货铺的老太太帮忙看门。我和静子到那里约会,一般是在中午时分。我生平第一次对女人的热情和强大力量有了切身体会。我和静子有时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如同魔幻世界的老屋中做游戏。两人像猎狗一样伸着舌头,喘着粗气,耸着双肩,互相追逐打闹。我快要抓住她时,她就扭动身体,像海豚一样灵巧地摆脱我的双手。我们互相追来追去,拼尽全力,最后都精疲力竭,互相拥抱着倒下去,像死了一样。我们有时会在黑乎乎的仓房里逗留一到两小时,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有人躲在仓房外,可能会听到一个女人在不停地抽泣,还有一个男人也在发出低沉的哭泣声。

一天,静子带来了一束芍药花,从中拿出一条外国制造的马鞭,那是六郎在世时很喜欢的东西。我莫名感到恐惧。静子赤身裸体,让我效仿六郎,用马鞭打她。经过六郎那么长时间的性虐待,静子可能已经成了一个受虐狂,迫切想要被人虐待。我若跟她约会半年以上,会不会也变成六郎那样的施虐狂?在她的再三恳求下,我终于朝她柔软的胴体挥出了鞭子。看见可怕红肿的伤痕忽然出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时,我居然觉得快活至极,这太恐怖了。

可我写这份记录不是为了记下这些男女之事。若我之后想把此事改写成小说,可能会对这些男女之事做出详细的描述。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静子就六郎的假发说的一些话。假发的确是六郎特意定做的。对于自己的秃顶,六郎十分敏感,为了在与静子交欢时遮掩丑陋的头顶,六郎坚持要定做这顶假发。静子笑着阻止他也没用。

“你之前怎么没提起这件事?”我问。

“我不好意思说。”静子答道。

二十几天过去了。我觉得这么久不去小山田家会惹人生疑,又去那里拜访。我见到静子,跟她一本正经说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话。然后,我告辞了,静子像往常一样帮我叫了车。司机刚好是上次卖手套给我的青木民藏。我再次进入了那个奇异的白日梦。

他用跟一个月前一样的姿势握着方向盘,挺直肩膀,依旧穿着那件薄薄的深蓝色破外衣(直接套在衬衫上)。前面的挡风玻璃和上边的后视镜也跟一个月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戴了另外一副手套。我由此生出奇异的感受,想到上次我曾叫司机“大江春泥”。有关大江春泥的各种事情,包括他的照片、他奇怪的小说情节、匪夷所思的生活方式等,忽然全都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真是奇妙。我甚至开始疑心身旁这个人就是大江春泥。我在霎时间变得神志不清,说了些奇怪的话:“哎,哎,青木!小山田先生把那副手套送给你是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跟一个月前一样,司机满眼疑惑不解,扭头看看我,“嗯……是去年,好像是十一月……我记得很清楚,是月末,我到账房领工资,还得到了不少东西,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敢肯定。”

“哦?十一月二十八日,你肯定?”我像在梦呓,仍未清醒过来。

“先生,您总是问那副手套的事,那副手套怎么了?”司机笑着问。

我没说话,看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发呆。汽车继续开出四五百米远,我一下直起身来,抓着司机的肩膀大叫:“哎,你说的是真的?到了法官那里,你也能确定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吗?”

汽车扭动起来,司机急忙把住方向盘,把车稳住。

“您说去见法官?您可不要吓我。可那天肯定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我的助手当时也在那儿,他能帮我做证。”他说得很认真。

“马上把车开回去。”

司机满脸惊慌,但还是照我的意思,开车回到小山田家门口。

汽车停下后,我马上跑到玄关,抓着一个女用人问:“去年年末大扫除,是不是把日式房间的天花板全都拆下来用碱水清理了一遍?”

之前说过,静子曾在我爬上天花板时提到过这一情况。女用人注视着我的脸,以为我疯了。她说:“没错,请来了清洁公司的人帮忙,但用的是清水,不是碱水。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没错。”

“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没落下吗?”

“没有,一个都没落下。”

静子可能听见了我跟女佣在说话,从里面出来,走到玄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复述了刚才的问题,静子做出了跟女用人完全相同的回答。我简单说声告辞,匆忙上车让司机送我回去。坐在座椅深处,我又开始自己擅长的自由想象。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小山田家日式房屋的天花板全都拆下来清理了一遍,说明在那以后,那个装饰纽扣才被丢到天花板上。可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小山田六郎已经把手套送给了司机。之前也提到,手套上掉落的纽扣之后的确掉到了天花板上,即这个纽扣在掉下来之前就消失了。这也太神奇了,就跟爱因斯坦的物理学实验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始集中精力思考。

为了慎重起见,我又去车库跟青木民藏见了一面,还询问了他的助手同样的问题。助手确定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其后,我找到负责清理小山田家天花板的主要工作人员,得知清理的日期的确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理人员还说,天花板上不可能留下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把每块天花板都拆下来清理了一遍。

既然如此,若一定要说是小山田六郎把纽扣丢到了天花板上,就只能推测纽扣掉下来时,小山田六郎将其装进衣兜,接着忘了此事。随后,小山田六郎把手套送给了司机,因为觉得手套在自己这里派不上用场了。过了一个月或三个月(二月,静子开始收到恐吓信),小山田六郎爬上天花板时,衣兜里的纽扣刚好掉到天花板上。可这种推测很不合理,因为手套上的装饰纽扣不是放在外衣衣兜里,而是放在内衣衣兜里,这一点本身就非常奇怪(手套通常都是放在外衣衣兜里,但小山田六郎爬上天花板时,应该不方便穿着外衣,更别说西装外衣了)。更何况小山田六郎那么富有,应该不至于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还穿着同一件衣服。

整件事又彻底颠倒过来了,大江春泥再度成为犯罪嫌疑人。莫非小山田六郎是性虐待狂这种酷似侦探小说的线索让我做出了荒谬的推测(可他的确曾用外国制造的马鞭鞭打静子)?如此说来,小山田六郎的死因是他杀?

大江春泥,哦,这头怪物再度闯入我的内心。

这个念头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可疑了。仔细想来,我仅仅是个靠想象写小说的作家,却轻易构建出了建议书中那样复杂的推理,未免太荒谬了。我隐约感觉到,建议书中存在巨大的漏洞。这段时间,我迟迟没有重新抄录建议书,将其送出去,而是一心沉溺在跟静子的欢好中,莫非是因为我早有预感,建议书中有漏洞?真庆幸我没送出建议书。

细细想来,此事的证据如此完整,好像准备好了一样,我一到小山田家,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一个侦探得到过多的证据,就要提高警惕,这是大江春泥在小说中的话。第一点,那些恐吓信的笔迹跟大江春泥那么相像,要说是六郎伪造出来的,很没有说服力。笔迹也许可以模仿,但行文风格怎么模仿?本田说过,旁人很难模仿春泥的行文风格。作为一名实业家,六郎怎么可能把那种特征性极强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春泥有篇短篇小说叫《一枚邮票》,现在我才想起来。其中描述了一名医学博士的太太,患了歇斯底里症,对丈夫心怀怨恨,因此写了些字条,装成是丈夫模仿自己的笔迹写的,诬陷丈夫杀人。在这件事上,春泥会不会采用同样的手法诬陷六郎?

从某个角度说,这件事就像是汇总了春泥小说中的各种精彩桥段。比如从天花板上窥视、用装饰纽扣作为证物都取材于《顶楼的散步者》;模仿春泥的笔迹取材于《一枚邮票》;静子脖子上的伤痕暗示其丈夫有性虐待的癖好取材于《D坂杀人案》。而碎玻璃造成的伤口、尸体赤身裸体漂到厕所下面,这起案件更从头到尾都弥漫着大江春泥独有的气息。若说这些都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凑巧了?大江春泥的阴影在整件事情的发展中无处不在。我感觉自己像在大江春泥的操纵下,编出了符合他意愿的推理。更有甚者,我感觉他好像就附着在我身上。

春泥一定藏在某个地方旁观事件的发展,一双眼睛宛如毒蛇。我这样怀疑是一种直觉,并无理智作为基础。只是大江春泥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我躺在被子上冥思苦想。接连数日天马行空的想象让我这种强壮的人都感到疲倦。我不由自主地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等再醒过来时,我想到了一件怪事。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我还是给本田家打了电话。

“你曾提到大江春泥的老婆长了张圆脸,有这么回事吗?”我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

本田不明所以,说:“哦,我是提到过。”停顿一下,他听出是我,声音马上变得十分困倦。

“她还总是留着西洋发式?”

“哦,是的。”

“戴着眼镜?”

“哦,对。”

“装了金牙?”

“是的。”

“还总是牙痛,脸上贴着治牙痛的膏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您见过她?”

“没有,是从樱木町一带的住户那里打听到的。你见到她时,她也在牙痛吗?”

“哦,每次都在牙痛,可能生来牙就有问题。”

“膏药贴在右脸上?”

“记不清了,可能是右脸。”

“可是一个年轻女人梳着西洋发式,却在脸上贴上如今没人再贴的老式膏药,好像有些古怪。”

“您说得没错,老师。可是您问这些做什么?您找到线索了?”

“是的。以后若有时间,我再跟你细说。”

我用这种方式向本田核实了之前打听到的情况,以免出什么差错。

接下来,我在稿纸上画出各种图形,写出各种文字、公式,好像在做几何题。我写写擦擦,反复折腾到黎明。

十一

正因为这样,我接连两天都没有写信约静子。这件事先前一直由我主动,但静子可能是着急了,主动写信邀请我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去老屋跟她相见,还在信中抱怨:“了解到我是个放浪的女人,您就开始厌恶我、畏惧我了?”

我收到信,不知何故,一点儿都不想去跟她见面。不过,我还是准时赶到了御行松那座魔幻的老屋。

已是六月份,梅雨季节即将开始。灰暗的天空压下来,就要压到地上了,让人呼吸困难。我从电车上下来,在这闷热的天气里走了三四百米,腋下、脖子上都是汗。我伸手摸一下,发现富士绸衬衣被汗湿透了。

我赶到之前,静子先到了,坐在仓房的床上等我。仓房二楼铺了地毯,放着一张床、几把长椅、几面大镜子。这是我们做游戏的地方,我们极力装点了一番。地毯、床褥全都是静子买来的精美的高价货,我劝静子不要买,她不肯听。

静子坐在雪白柔软的床垫上,身穿华美的结城丝绸单衣和服,腰间系着带梧桐叶绣花的黑缎带,头发梳成美艳的圆形发髻。在昏暗的房间里,西洋家具和她传统的日式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着眼前梳着油光水滑的圆形发髻的未亡人,我立即想到另外一个妖媚、放浪的女人:她的发髻松了,刘海儿乱糟糟地垂在额头上,脑后的头发汗湿了,胡乱缠在一起。她每次都要对着镜子整理半个小时的头发,才能离开这个幽会地,回到小山田家。

“几天前,您过来问年末大扫除的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当时,您看起来惊慌失措。您这样做有何目的,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静子看到我进来,开门见山地问。

“想不明白?”我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说,“不得了,我犯了一个不得了的错误。十二月末清理天花板,而在一个月前,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纽扣就掉下来了。司机告诉我,他得到那副手套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此之前,手套上的纽扣应该已经掉了。如此一来,事情的前后顺序都颠倒过来了。”

“啊,”静子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露出吃惊的神色,“纽扣要先从手套上掉下来,接着才会掉到天花板上吧!”

“二者之间的时间很有问题。真奇怪,小山田六郎爬到天花板上时,纽扣掉下来了,却没掉到天花板上。也就是说,通常说来,纽扣从手套上掉下来后,马上就会掉到天花板上。但这颗纽扣从手套上掉下来后,隔了几个月才掉到天花板上。要用物理学原理说明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

“没错。”静子面色发白,像在思考什么。

“有一种解释也许能站得住脚,就是从手套上掉下来的纽扣被装进了小山田六郎的衣兜,过了几个月才不慎被丢在天花板上。可小山田六郎去年十一月穿的衣服,到今年春天还在穿,这有可能吗?”

“没可能。我丈夫年末就会换上更厚更暖和的衣服,他是那种相当讲究的人。”

“所以这件事非常奇怪。”

“你的意思是……”她倒吸一口凉气,“还是平田……”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没错。这件事有着强烈的大江春泥的气息,我不得不推翻建议书上的推理。”

我简单向静子解释了一下,此事几乎相当于大江春泥小说的桥段汇总,证据太完整了,伪造的恐吓信也太像真的了。

“你可能不了解春泥此人和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他总是拒绝见来访的客人,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只因为他不想见客,才经常搬家、旅行或假装生病吗?到了最后,他甚至在向岛的须崎町租了一座房子,却白白空置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小说家无论多么厌恶世人,都不至于这样。他若不是在为杀人做准备,就太奇怪了。”

我坐到静子身边。想到一切事情可能还是春泥做的,静子不禁颤抖起来,紧紧靠在我身上,用力抓住我的左手。

“我几乎成了被他操纵的玩偶。模仿他的推理,根据他给出的表面证据,我做出了我的推理,仅此而已。哈哈!”我自嘲地笑道,“我会想些什么,他全都想到了,还预先准备好了证据,这简直太恐怖了。普通的侦探必定跟不上他的思路,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只属于我这种推理小说家。然而,若春泥真是凶手,又有一些不合情理、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春泥这个歹徒非同一般的心机就表现在这里。不合情理的地方有两处:第一处是小山田六郎死后,恐吓信就销声匿迹了;第二处是小山田六郎的书橱中为何会有日记、春泥的小说、《新青年》杂志这些东西?如果春泥真是凶手,就无法解释这两件事。日记上空白处的文字可能是春泥模仿小山田六郎写的,《新青年》杂志扉页上的痕迹可能是春泥悄悄划上去迷惑我们的。但小山田先生始终把钥匙带在身上,春泥是怎么得到钥匙的?又是怎么进入书房的?我为此苦思冥想了两天,最终找到了答案。

“刚刚我提到,春泥的气息充斥着整个事件。为了找出答案,我开始重温他的小说。我没跟你说过,先前我听博文馆的编辑本田说,他曾看见春泥出没于浅草公园,打扮成一个小丑,戴着红色尖顶帽。我去广告公司问过此事。对方说这种人应该本来就是流浪汉,住在浅草公园。春泥跟浅草公园的流浪汉混迹在一起,这是史蒂文森《化身博士》 中的情节。接下来,我开始寻找春泥有没有写过情节类似的小说。消失之前,春泥写了一篇长篇小说《全景国》,之前还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一人分饰两角》,刚好就有这种情节,这些你应该也听说过。我读完这两篇小说,就明白了春泥多么想效仿《化身博士》中的情节,一人分饰两角。”

“我太害怕了!”静子用力握住我的手,“不要说了,你说话时看起来真恐怖。仓房这么暗,我不想听这些话。我不愿再想起平田,只想这样跟你厮守下去。”

“可是你听好了,此事非常重要,关系到你的生死。要是春泥不打算就此放过你……”我已失去了跟她做游戏的闲情逸致,“在这件事情上,我又找到了两个非常奇异的相同点。

用专业术语来说,这两个相同点分别属于空间和时间。看这张东京地图。”

我事先准备了一张简单的东京地图,从衣兜里拿出来,伸手指着地图说:“从本田、象泻警署那里,我查到了大江春泥先后住过的地方,包括池袋、牛込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村、神田末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岛町、向岛须崎町。根据地图,其中只有池袋和牛込喜久井町距离比较远,其余七个地方都密集分布在东京东北角的狭长地段。春泥就此犯了一个大错。他住在根岸期间开始成名,很多记者前去采访他。想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池袋和牛込为何会相距这么远。即他在搬到牛込喜久井町之前,都是用邮寄的方式送交手稿。而用线连起根岸和随后的七个地方,会得到一个不太规则的圆。解决此事的关键就在圆心处。至于这种说法的依据,我马上就会谈到。”

静子忽然想起什么,松开我的手,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蒙娜丽莎一样的嘴唇中间露出洁白的牙齿,低声说:“我害怕。”她的脸贴在我脸上,嘴唇也紧紧贴在我嘴上。片刻过后,她稍微挪开嘴唇,用食指拨弄我的耳朵,接着在我耳畔用唱《摇篮曲》一样柔和的声音说:“时间这么宝贵,却用来说这么恐怖的故事,我觉得太可惜了。老师,我的嘴唇有多烫,您感觉不到吗?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多厉害,您听不到吗?快来拥抱我吧,请您拥抱我吧!”

“你再忍一忍,很快就说完了。说完我的推理,我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我继续往下说,完全不理会她对我的引诱,“然后是时间上的相同点。我清楚记得前年年末,春泥忽然在杂志上销声匿迹。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小山田先生刚好也是前年年末返回日本的。为何这两个事件的时间会如此吻合?这是巧合吗?对于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静子未等我说完,就从房间角落拿来那根鞭子,使劲儿塞到我手里,一下脱掉和服,伏在床上,从赤裸裸的肩头上扭头对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她疯狂地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快,打我,打我!”她的上半身开始起伏晃动个不停。

我从一扇小窗中看到小片灰色天空。一种如同打雷的声音夹杂着我的耳鸣在我耳中响起,那可能是轰隆隆开过的电车,但听上去异常恐怖,如同大批从天上来到人间的魔鬼敲响战鼓,准备发起进攻。我觉得很难受。可能就是在这种气氛下,我和静子都像疯了一样。我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和静子这时都很反常。

看着她惨白的胴体香汗淋漓,挣扎不休,我却继续坚持说出我的推理:“另外一方面,大江春泥的确参与了这件事。可是他像烟一样消失不见了,日本警察为了找这位著名的作家花费了两个月,依旧一无所获。哦,这件事单是想一想都很恐怖。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居然是真的,不是噩梦。他用了何种隐身术才进了小山田的书房,又用了何种方法打开了上锁的书橱呢?

“我不禁想起一个人,此人正是‘女’侦探小说家平山日出子。很多作家、编辑都相信此人一定是个女人。据说,每天都有很多年轻的男性读者给此人写情书。事实上,此人却是个男人,还是个公务员。我、春泥、平山日出子,我们这些侦探小说家全都是怪物。明明是男人,却想假装自己是女人;明明是女人,却想假装自己是男人。这种反常的喜好能让人做出任何事。据说,有个作家男扮女装,夜里在浅草一带出没,跟男人坠入爱河。”

我不停地说着,像发了疯一样。我满脸是汗,汗水淌到嘴里,真是难受。

“静子,你听我继续推理,看看是对是错。连接起春泥的住所得到了一个圆,圆心在哪儿?看看地图,在浅草山你的家。从你家坐车,只要十分钟就能到达这些地方。为何春泥在小山田先生回国后消失了?因为此人不再去学茶道、音乐了。你明白了吗?小山田先生在国外期间,每天下午到晚上,你都会去学茶道、音乐。是谁准备好了所有证据,引诱我做出这种推理?是谁在博物馆找到我,掌控了我的所思所想?是你。若凶手是你,你很容易在日记空白处添加内容,将证据放入小山田先生的书橱,把纽扣放到天花板上。我的推理就是如此。对于这个结论,我深信不疑。你还能做出其他推理吗?说啊,快说啊!”

“您太过分了!您太过分了!”静子赤身裸体扑到我怀里,脸紧贴在我衬衣上,失声痛哭。我的皮肤能感觉到她眼泪的热度。

“你为什么哭呢?你刚刚为什么总想让我停下?因为你肯定不愿意听到这种关系到你的生死的推理。但我还是要怀疑你,静子,我的推理还没完,继续往下听。大江春泥的妻子戴着眼镜,装着金牙,脸上贴着膏药,梳着西洋发式,脸看起来圆圆的,她为什么是这副模样?这跟春泥《全景国》里的变装法不是一样吗?在那篇小说里,春泥提到了日本最全面的变装法,包括改变发型、戴眼镜、口中塞棉花。他的《两钱铜币》还提到把夜市上卖的镀金套子套在好牙上,假装镶了金牙。你要遮掩你醒目的虎牙,只能套上镀金套子。而你在右脸上贴上治牙痛的膏药,是为了掩饰你那颗黑痣。至于梳西洋发式,把瓜子脸变成圆脸,对你来说都很简单。通过这种方式,你把自己扮成了春泥的妻子。为确定你是否像春泥的妻子,前天我曾让本田偷窥你。本田说,你若把圆形发髻变成西洋发式,戴上眼镜,镶上金牙,就跟春泥的妻子一模一样了。快坦白吧,事已至此,你难道还想继续隐瞒吗?”

我推开静子,她瘫倒在床上痛哭起来。我等了很久,她都不肯开口说话。我非常激动,无法控制自己,便拿起鞭子使劲儿鞭打她裸露的后背:“你还不说吗?还不说吗?”

我抛开一切顾忌,不停地鞭打她,打到她惨白的皮肤发红,渐渐露出蚯蚓一样的血痕,渗出鲜血。在我的鞭打下,她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过去那样放浪。她用几乎要断气的声音轻声叫道:“平田!平田!”

“平田?啊,你想继续隐瞒下去?难道你的意思是,你打扮成了春泥的妻子,就代表真的存在春泥这个人?他只是你编造出来的。你假扮他的妻子应付那些编辑,你经常搬家,都是为了隐瞒真相。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终究会穿帮,你就从浅草公园雇了个流浪汉躺在家里。是穿小丑服装的男人打扮成了春泥,而非春泥打扮成了小丑。”

静子伏在床上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唯有她后背上的红色蚯蚓伴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好像是有生命的。我的激动情绪因她长久的沉默平复下来。

“静子小姐,我本来希望我们能平静地交流。可你一直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并摆出那样的媚态想糊弄过去。我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才会对你做出这种过分的举动。请你原谅我。现在我要把你做过的事理出个前后顺序,请你随时指正。”

我按照顺序把我的推理解释了一遍:“你拥有女性难得的聪慧和文采,这点在你给我写的信中表露无遗。所以你会假装自己是个男人,匿名创作推理小说,这并非难以理解的事。可是你的小说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是你没有想到的。你开始成名时,正好赶上小山田先生要出国,两年以后才能回来。为了消除寂寞,也为了满足你那奇怪的喜好,你设计了一个恐怖的圈套,一人扮演三个人。你写过一篇小说《一人分饰两角》,在此基础上,你更进一步,想出了一人分饰三角的计划。你先是在池袋、牛込分别找到两个收信地址,然后索性在根岸租下一座房子,租户写的是平田一郎的名字。你还借口不喜欢跟人往来、外出旅行等,让平田本人隐身。跟稿件相关的所有事,都由你假扮的平田太太代劳。也就是写稿子时,你是平田,笔名大江春泥;跟编辑见面、租房时,你是平田太太。回到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你又成了小山田夫人。你明明是一个人,却饰演了三个角色。每天下午,你都要假装学习茶道、音乐,从家里出去。你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半天是小山田夫人,另外半天是平田太太。租的房子太远,就不方便你改变发式和衣服,因此,你每次搬家都会选择距离山之宿只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我非常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本人也很喜欢猎奇。世间只怕找不到比这更吸引人的游戏了,就算费力也是值得的。有个评论家曾评论春泥的小说充斥着让人难受的猜忌,那是女性的专属,犹如在黑暗中随时准备行动的阴兽。现在想来,那个评论家说得没错。

“两年转瞬即逝,小山田先生回到了日本。你无法继续扮演三个角色,就安排大江春泥人间蒸发了。可是大家并未因此产生多少怀疑,因为大家都知道春泥对人际交往厌恶至极。至于你为何要犯下之后那种恐怖的罪行,我作为一个男人,实在猜不透你是怎么想的。我看过有关变态心理学的书,知道日本和外国有很多患歇斯底里症的女人给自己写恐吓信,吓唬自己,博得别人的同情。依我看,你也是这种情况。收到恐吓信,写信者还是自己假扮的著名男作家,这简直太吸引人了。

“另外,对上了年纪的丈夫,你开始感到不满足。对丈夫出国期间变态的自由生活,你满怀向往,无法自控。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你无法控制自己想象并期待自己以春泥的名义写下的犯罪、杀人情节。刚好有春泥这个虚构人物,他已不知所终。你若能把他变成犯罪嫌疑人,就能保全自己,除掉自己厌恶的丈夫,用他留下的大笔遗产随心所欲度过余生。

“可你还是不满足,你布下了两道防线,以防万一。你选中我来执行你的计划。我经常批判春泥的小说,你就把我变成了任你操控的玩偶,这样一来还能报复我。所以看见我的建议书时,你肯定认为我可笑至极。只要有手套的装饰纽扣、日记、《新青年》杂志、《顶楼的散步者》,就能轻而易举骗过我,用不着多做什么。

“可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犯罪者经常在无意中犯下小小的错误。你捡到了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装饰纽扣,没查清纽扣是何时掉下来的,就把它当成了重要证据。小山田六郎一早就把手套送给了司机,你却毫不知情,这种错误多荒诞呀!跟我先前的推理一样,小山田先生是坠楼而死,区别在于他当时不是躲在窗外窥视你,多半是在跟你玩性爱游戏(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戴上假发),被你从窗前推下去了。

“静子,我的推理成立吗?请告诉我答案。请你尽管把我的推理推翻,只要你能做到,静子!”

静子瘫在床上,我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摇她的身体。她一直没抬起头来,不动,也不说话,可能是羞耻、悔恨使然。

我非常失望,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昨天还是我唯一的挚爱,现在却倒在床上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头负伤的阴兽。这一幕让我的眼眶不由得发热。

“既然这样,我先走了。”我振作起来说,“你认真想想往后该怎么做,走一条正确的道路。最近这一个月,多亏有你,我见识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性欲世界。直到这一刻,我还对你眷恋不舍。可跟其他人相比,我有更强烈的道德感,它不容许我跟你维持这种关系。好了,就此别过。”

我在静子后背上宛如蚯蚓的红肿伤痕上留下真挚的一吻。随后,我跟我们曾短暂拥有过的性欲世界告别了。

天空越发低沉,气温又升高了。我浑身都在冒汗,牙齿却咯咯作响。从这里出去时,我踉踉跄跄,好像发了羊痫风。

十二

通过第二天的晚报,我得知静子自杀了。她应该也是从小洋楼二楼跳进隅田川的,跟小山田六郎的死亡方式一模一样。她就此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将自己的悔恨全部埋葬。也许是因为水流方向没变,她的尸体也漂到了吾妻桥下的码头旁。早上,过路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命运真是可怕。记者不了解此事的内幕,在报道结尾处说:“小山田夫人香消玉殒,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看到这篇新闻,我既为自己爱过的人惨死感到怜惜和深切的悲痛,又相信静子是畏罪自杀,这也是她唯一的结局。我在最开始的一个多月,始终坚信这一点。

可是天马行空的想象的热度渐渐冷却后,我再度生出了可怕的疑虑。在静子那里,我连一句忏悔的话都没听到。尽管我的推理有多种证据证实,但是对这些证据的解释并不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毋庸置疑,它们全都是我的猜测。先前根据司机和天花板清理人员的口供,我推翻了自己构建的看似完美的推理,然后根据同样的证据,得出了跟此前截然相反的推理。我如何能确定,我的第二个推理会不会再次被推翻呢?其实在仓房二楼谴责静子时,我本不想走到那步田地。我的原计划是平静地说出推理,然后看她怎么提出反对。可她表现出那种态度,让我说到一半就开始妄自揣测,武断地下了结论。到了最后,她不顾我的再三询问,始终一言不发。我据此判定她的沉默等于认罪。这会不会只是我的自以为是?

她的确是自杀身亡。(可她当真是自杀吗?或是他杀?若是他杀,凶手是谁?这太恐怖了!)可自杀又能代表什么?能证明她真的犯了罪?说不定自杀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她对我那么信任,我却怀疑她,她不知该怎么辩驳,于是,一个生来气量狭小的女人冲动地选择了自杀,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那么杀害她的凶手显然是我,尽管我并未亲自动手。刚刚我提到也许是他杀,这种情况显然就是他杀,不是吗?

如果我只是涉嫌杀了这个女人,说不定还能承受。然而,我那胡思乱想的可怕癖好又犯了,让我想到了更糟糕的情况。显然,她是爱我的。被自己所爱之人怀疑、斥责为可怕的罪犯,一个女人会有怎样的感受?我陷入了想象。她之所以选择自杀,不正是因为爱着我却被我怀疑,不知该怎么辩驳吗?即使我那可怕的推理成立,但她为何想要杀掉相守多年的丈夫呢?为了自由?为了财富?一个女人真会为了这些铤而走险去杀人吗?莫非是为了爱情?而她所爱之人不就是我吗?

唉,这种疑虑简直可怕至极,要怎样才能消除它?无论静子是不是凶手,这个深爱着我的可怜女子都是死在我手上。我的道德观如此狭隘,活该被我自己诅咒。爱情是世间最纯洁、最美好的东西,不是吗?我却残忍扼杀了这种纯洁、美好的爱情,这全怪我冥顽不灵。

如果我的推理成立,她的确是大江春泥,是恐怖的杀人犯,那我说不定能得到少许宽慰。可事到如今,我要怎样才能证明我的推理成立?小山田六郎已死,小山田静子已死,大江春泥应该永远销声匿迹了。本田曾说,静子长得很像春泥的妻子,可也只是很像而已,能作为证据吗?

我多次拜访检察官系崎,打听案件的进展。根据他含混不清的回答,我明白寻找大江春泥这件事毫无希望。我曾委托别人到平田一郎的老家静冈县调查此人。我仍怀着一线希望,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可惜我却得知,平田一郎确有其人,只是不知去了哪里。不过,即使有平田一郎这样一个人,他的确曾跟静子交往过,可要说他便是大江春泥、杀死六郎的凶手,我又有何依据?如今他下落不明,要想确定静子是否曾用前男友的名字玩这个分饰三角的游戏,已经不可能了。经小山田家亲戚的允许,我对静子的日常用品、信件做了认真的检查,但没有任何发现。

我对自己在推理和胡思乱想方面的癖好后悔不迭。若是可以的话,我甘愿投入毕生精力走遍全日本乃至全世界,寻找化名大江春泥的平田一郎,哪怕最终不会有任何结果也无所谓。可纵使找到了春泥,他是凶手也好,不是凶手也罢,多半都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距离静子悲惨地死去已有半年,平田一郎依旧下落不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无法弥补的、恐惧的困惑不断加深。 zEjJkDrbVJ5dPxSz4qAkWBOyBPv57crfXJmdoc6rBlX/Q4SdqIJIL8+xtuRXVB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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