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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信里提到的一样,三年多以前,大江春泥忽然以推理小说家的身份出道。当时,日本文坛基本看不到原创的推理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马上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夸张的说法是他马上将会成为文坛新贵。产量较低的春泥很了解如何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新作品。他的所有推理小说都残酷而险恶、恐怖而可憎,让读者毛骨悚然。可他一直深受读者欢迎,靠的正是这种风格。

我跟他出道的时间差不多。我的特长本来是创作给少年看的小说,后来才开始写推理小说。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人数不多,我也算是小有名气。大江春泥的小说风格是阴暗、病态、拖沓,我的刚好相反,轻快而健康。我俩好像要跟对方比出个高下一样,在创作中互相竞争乃至互相批判。不过,一般都是我在批判他,说起来真惭愧。大江春泥往往毫不在意,缄默不语,不理会别人的看法,继续发表他那些恐怖的小说,只是偶尔会驳斥一下我的观点。我在批判他的同时,也经常被他小说里的诡异氛围迷住。他的小说中隐藏着能让读者着迷的、鬼火一样热烈的吸引力,很难用语言形容。如果他这种热烈的源头正是他信中提到的对静子刻骨铭心的仇恨,那这是非常令人信服的。老实说,每次我看到他的小说得到那么高的评价,都会不由自主地忌妒甚至仇视他,这种反应很不成熟。我一直在暗暗思考,要怎样才能击败他。可他忽然在一年多以前停止创作,下落不明。杂志社的编辑一直在找他,可见他这样做不是因为不受读者欢迎。总之,他消失了,原因不明。从那以后,我这个非常厌恶他的人反而有些孤独。也就是说,我因失去出色的竞争对手感到怅然若失——这种说法有些天真。我没想过,小山田静子竟会带来跟我有瓜葛的大江春泥的消息,真是奇妙。可笑的是,想到能再见到昔日的竞争对手,我竟不由得满心兴奋。

认真想一想,我觉得大江春泥可能真是那种会把自己构思的推理桥段用在现实中的人。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曾有人说他“在想象中的犯罪世界生活”,借助自己的兴趣与兴奋把自己理想中的犯罪生活写成小说,此举类似于那些杀人狂。只要读过他的小说,应该就会对其中诡异的氛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非同一般的猜疑、神秘、残暴,他甚至在一篇小说中写下了以下可怕的内容:

瞧!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再也不能只靠小说得到满足。一开始,他创作小说,是因为他对世间的平庸乏味感到厌恶,通过写下自己反常的想象得到快乐。可事到如今,他连小说都厌恶至极。到底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的神经?哦,犯罪,只有犯罪!他已尝试过世间的一切,只差犯罪带来的美妙颤抖!

他平日的生活对一位小说家来说显得十分怪异。同行、记者、编辑都知道他是个孤僻、神秘的人。他的书房极少招待客人,连采访的记者和资历深厚的前辈也被拒之门外。他还频频搬家,总是以生病为由推掉各种作家聚会。据说,他每天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甚至在床上吃饭、写小说。就算是白天,他也会用遮雨板挡住窗户,只在简陋的房间里点一盏五瓦的电灯,借着昏黄的灯光,构思最恐怖的桥段。

我曾在他停止创作后暗想,他也许会在浅草附近满是垃圾的小巷里栖身,把自己的想象变成现实,一如他小说中的情节。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不到半年后,以想象执行者的身份重回我的视线。

在我看来,去报社文艺部或杂志社向编辑打听春泥的下落是最可行的方法。春泥平时行事古怪,极少接待访客,除非必须这么做不可。杂志社此前调查过他的下落,未果。要想得到相应的线索,也许只能求助于那些跟他私交甚笃的编辑。刚好我跟其中一位杂志编辑关系很好。他是博文馆的编辑,名叫本田,曾在一段时期内专门负责春泥的稿件,称得上春泥的专门负责人,而且他是非常擅长搜集信息的外务编辑。

我给本田打电话,邀请他到我家来。我先是向他打探春泥的生活,我对此了解不多。本田的语气很轻浮,像在说一个狐朋狗友:“你是说春泥?那是个恶劣的家伙。”

本田像财神一样满脸笑容,对我的提问知无不言。他说,春泥刚开始写作时,在郊区的池袋租了间小屋。之后名气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高,又租了更大的屋子,其中多是大杂院。本田罗列了两年之内春泥先后住过的七个地方,包括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村等。

春泥搬到根岸后,逐渐成了畅销作家,杂志记者纷纷跑去采访他。那时候,他就开始表现得孤僻,家里只开着后门,让妻子进进出出,正门一直紧闭着。有人登门拜访,他便佯装不在家。客人回去以后,他再写信致歉:“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写信跟我联系,我讨厌直接跟人接触。”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编辑都会退缩,只有寥寥几个人能跟春泥面对面交谈。春泥如此孤僻,就算对小说家的古怪性情见怪不怪的杂志编辑也很难应付。

不过,春泥有一位十分贤良淑德的太太,这很有意思。本田向春泥约稿、收稿,基本都是通过春泥的太太。可春泥家总是锁着大门,还时常贴着各种拒绝访客的借口,比如“主人生病,谢绝访客”“主人外出旅行”“各位编辑先生,恕不能见面,约稿请写信”等,要跟春泥的太太见面也绝非易事。即使是本田,也吃过好多次闭门羹。若是搬家,春泥也不会告诉编辑们。编辑们要找到他的新地址,只能通过他寄来的信。

本田自我卖弄道:“我可能是那么多杂志编辑中唯一一个曾跟春泥交谈过、闲聊过、说笑过的人。”

我越来越觉得好奇,忍不住问:“照片上的春泥好像非常英俊,是真的吗?”

“不是,照片上可能不是他。据他说,照片是他年轻时拍的,但是一点儿都不可信。春泥跟英俊根本不沾边儿,可能是因为缺乏运动,他长得很胖,毕竟他总是躺在床上。他就跟土佐卫门 一样,除了肥胖,还面部肌肉松弛,面无表情,双眼混浊,毫无神采。他的口才也很差。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小说,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记得小说《羊痫风患者》 吗?那篇小说描绘的状态就跟春泥差不多。他每天都躺在那儿,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我只跟他当面交谈过三次,他没有一次不是躺着。我觉得他躺着吃饭的传言可能是真的。

“但是他天天躺着,对人群厌恶到这种程度,却有传言说他时常半夜三更打扮成另外一副模样,在浅草一带晃来晃去,真是诡异。他就像窃贼,或者说蝙蝠。我想他应该不是那种非常内向的人。说得直接一些,他的身材那么肥胖,相貌那么丑陋,所以没有勇气出来见人。他越是出名,越是觉得自惭形秽。他不愿意跟朋友、同行见面,就是因为这个。为了安抚自己,他只能在夜里偷跑到闹市区游荡。联想到春泥做事的风格,联想到他太太的说法,我这样猜测是很合理的。”

在对春泥的身材、性格做了一番生动的描绘后,本田又顺便提到了一件怪事:“寒川先生,这件事是近来才发生的。我又见到了失踪的大江春泥。我很确定是他,但并未和他打招呼,因为他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不由得连续问了两遍。

“在浅草公园。可那说不定只是我宿醉未醒想象出来的。当时正是早上,我正往家里走。”本田一边笑一边挠头,“那一带有家中餐店,叫‘来来轩’,你听说过吗?在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地方。那天早上,有个胖子出现在那儿,周围几乎没什么人。他穿着小丑的服装,头戴尖顶红帽子,在发传单。你可能觉得我在做梦,但那个胖子真是大江春泥,我可以肯定。看到他以后,我停下来,正在迟疑是否要向他问好。他好像也看到了我,转身便走,很快进入对面一条小巷。我本打算追上他,又觉得他不会喜欢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就回了家。”

我听到本田对大江春泥那种古怪生活状态的描绘,像做噩梦一样难受。后来,我又听本田谈及他穿着小丑的服装、戴着尖顶帽子在街上发传单,更是无端感到毛骨悚然。本田在浅草遇到他,跟他给静子寄去第一封恐吓信刚好在同一时间。我不确定他打扮成小丑和他给静子寄恐吓信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应该先确定一下。

我从静子交由我保存的恐吓信中挑出意思最模糊的一封,让本田确定是不是春泥的笔迹。他不光判定这是春泥的笔迹,还表示只有春泥才会像写信人一样使用形容词和假名。本田对春泥的写作风格相当了解,因为他一度模仿春泥创作过小说。他说:“我根本学不会他那种拖沓的文笔!”

我对此毫无异议。跟本田相比,我对春泥独有的风格有更深入的感知,毕竟我读过好几封恐吓信。我胡乱编个由头,请本田帮忙找到春泥的下落。

本田立即答应下来:“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我并不安心。我从本田口中得知春泥最后的地址是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准备亲自过去问问那附近的人。 kS7AQk2t+NzR1vAp8OV9Zfutryifs8X1QND4nyS+hYkL/hCJ8/KOcAdjKWztVP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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