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有益的思考越来越充实和坚定,它们也就越来越会成为精神的羁绊和沉重的负担。罪恶、死亡、贫穷、疾病是一些重大而又会使人陷入痛苦的主题。我们必须具有一个既知道如何承受和战胜这些苦难,又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坚守信仰的心灵才能够面对它们,还必须常常启迪和锻炼我们的心灵去研究它们,但对一个普通的人来说,则只能够轻松而又有节制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如果过分地紧张,那么心灵就会变得惊慌失措。
在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需要别人的提醒和激励才能够安心地工作,据说年轻人活泼的性情和充满活力的身体不适合进行公务上严肃而富有哲理的思考。然而现在我却是处于另一种心态下。人到了暮年,身体的条件给我提出了太多的警告和劝诫,使我越来越清醒和理智。我从过分的活泼堕入了过分的庄重,而后者其实比前者更加有害。因此眼下我想要让自己稍稍地放纵一些,有时会任由精神像年轻人的顽皮思想那样游逛,使大脑和身体都得到休息。从今以后,我将会变得沉着、稳重、成熟。
时间每天都在教训我要冷静、要节制。这年老的身躯对于任何越轨的行为都是躲避且唯恐不及的。现在又轮到躯体来改造精神、统治精神了,而且所采取的方式将会更加粗暴、更加专横。不管我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到教训、死亡、忍耐、忏悔。现在我避免自己只是一味地节制,就像过去避免自己一味地追求快意一样。因为节制总是在拖我的后腿,简直让我到了迟钝麻木的地步。而我,从各个意义上来讲,都要做自我的主人。明智也会过分,而且也会像狂热一样需要调整。为了不让自己逐渐干涸,也不让自己越来越谨小慎微,不让肉体的病痛缠绕着精神,我常常会在病痛留给我的间隙中,缓缓地把目光从我面前那浓云密布、孕育着暴风雨的天空中移开;我注视着这片天空时丝毫没有惊恐,但是却并非是毫不费力的。我兴致盎然地徜徉在对逝去青春的回忆中。
童年时应该朝前看,而老年时则应该朝后看,这不就是雅尼斯那两张面孔的含意吗?岁月可以把我带走,但是我却要让它倒着流!只要我的眼睛还能够辨认出那逝去的美好花季,我就会不时地把目光转向那段时光。虽然青春已经从我的血液和血管中逃遁了,但是至少我还不愿意把它的形象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柏拉图要求老人们去观看年轻人的操练、舞蹈和游戏,以便能够从别人的身上再一次享受到自己的肢体已经失去的灵活和健美,并且在温馨的回忆中重温那灿烂年华的潇洒韵致和欢声笑语。他还要求老人们把胜利的荣誉颁发给最能够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得到愉快和欢乐的人。过去我把那些沉重的、阴晦的日子作为不平常的日子都记了下来,但是它们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平常日子;而那些美好的、晴朗的日子倒成了不平常的日子。如果哪一天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感到悲伤,那么我便会像得到了一次恩惠似的受宠若惊。我可以在幻想和梦境中来愉悦自己,想办法来转移暮年境遇所带来的忧烦。但是,我还应该寻求梦幻以外的良药,即便那是对抗自然规律的一种人为的无力斗争。延长老年时的种种不适或者是让其提早到来,其实是一种最愚笨的行为,可惜的是几乎每个人都在这样做。我愿意推迟走向老年的时间,而且不愿意未老先衰。即使是遇到最微不足道的娱乐机会,我都会把它紧紧地抓住。我虽然听说过几种既谨慎正派又能够带来强烈快意的娱乐方式,但是它们对我的作用不大,不足以引起我对它们的兴趣。我并不是要求那些娱乐方式要如何的崇高、豪华、盛大,其实我更喜欢那些温馨、简便、唾手可得的娱乐方式。我们远离大自然而投身到人群之中,但是人群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向导。
我的哲学就是行动的哲学,是一种遵从自然习惯和现实习惯的哲学,而不是幻想的哲学。快意是一种容易得到满足的美好感觉,它本身就已经够丰富的了,没有必要再加上名声的光彩。它倒是更喜欢默默无闻。一个年轻人如果把兴趣放在挑选酒和调料的口味上,那么就应该受到鞭笞。过去我是最不精于此道的,也最不屑于学这些,然而现在我也在学了。我为此感到十分羞惭,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更叫我感到羞惭和恼怒的是促使我学习这些东西的客观原因——现在我们这些老年人只有幻想和闲荡了,而年轻人则要去追求名望和成功。青年人正走向社会,走向声誉,而老年人则已经是过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