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伟大并不是表现为心高气盛,而是表现为有节制、有分寸。有的人是从我们的内在品质来评判我们,这种人不会看重我们在公共活动中闪耀出来的光华,认为那不过是从淤泥厚积的河底溅出来的几朵晶莹的水花;有些人则以外表来判断人,他们从我们的外表来断定我们具有什么样的内在气质,他们无法把我们身上的那些普通的、他们也有的官能与另一些令他们赞叹的、他们却难以企及的本领联系在一起。我们不也认为魔鬼必定是长得奇形怪状吗?谁又不把帖木儿想象成两眉倒竖、鼻孔圆张、面目狰狞,并且会根据他的名字的发音想象出他必定是身材出奇的高大呢?如果我能够见到伊斯拉漠,那么我很可能就会认为,他对妻子和仆人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是格言和警句。根据一个手艺人的穿着和他妻子的表现来想象这个手艺人的生活是比较容易的,而从一个高级法院院长那令人敬畏的举止和才能来想象这个院长的生活则要难得多,因为这些人似乎不可能从高高的宝座上走下来过平常人的生活。
心灵邪恶的人有时会因为受到某种外界的激励而做一些好事。同样,心灵高尚的人有时也会因为受到了某种外界的刺激而干出坏事。所以应当在一个人处于稳定状态的时候或者把他放在家庭生活的环境中来评价他,或者至少在他处于接近平静自然的状态时来评价他。天生的性格倾向能够通过教育和训练来得到增长或加强,但是几乎不会被完全地改变和克服。我年轻时见过不少人冲破与他们的天性相适合的教育,向着好的或者坏的方向发展。
卢卡努对于这些现象有一段经典的论述:当野兽长期离开森林而被关在笼子中,那么它们就会变得驯服并失去了昔日的凶猛,只要有一丁点儿的血滴入它的血盆大口,那么所唤醒的野性和狂暴将是一发而不可收的,因为品尝到了血腥味的喉头会变得鼓胀并且浑身发热,那么可怜的驯兽人就会由于在劫难逃而吓得发抖。
我们不可能把本性连根拔掉的,只能够遮盖它、隐藏它。拉丁语可以算是我的母语,我对它比对法语更加精通。虽然有四十年没有使用拉丁文说和写了,但是在感情极端冲动的时候,我从肺腑里喊出的头几句话总是拉丁文。本性就是这样可以突破习惯的樊篱,猛地脱口而出,这个例子也就能够说明不少的问题。
真正应该受到谴责的,也是那些人类行动中常见的,就是人们即使在闭门思过的时候,也往往会充满了堕落和污秽。改邪归正的思想都被他们糟蹋和歪曲了,惩罚的方式是病态的、罪恶的,也就与犯罪相差无几了。有些人,或者是因为与罪恶有本性上的联系,或者是因为罪恶成了积年的习惯,所以他们已经感觉不到它的丑陋和可憎。而另一些人却会为自己的罪过而感到愧疚,但愧疚的感觉常常会被乐趣很快地抵消,于是他们就可以容忍罪过,并且是不惜付出一定的代价而沉湎于其中,最终不能自拔。所以,那种为了一点儿微小的欢乐而犯了大罪的情况或许是可以想象的。就像功利与诚实的关系一样,不仅像顺手牵羊这类偶尔为之、不构成罪恶的行为是这样的,即使像寻花问柳这样真正称得上罪过的行为也是这样的。因为诱惑是十分强烈的,而且,有时也是无法抗拒的。
有一天,我在阿马尼亚克一位亲戚的领地里见到了一个农夫,人们都叫他“窃贼”。他向我讲述了他的身世:他从小就以乞讨为生,他感到仅仅靠双手劳动来挣取面包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了贫穷,于是他就想到了当小偷。他在偷窃中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期,凭借着身强力壮,一直是平安无事的,他收获过别人地里的谷物和果子,但是因为他行窃的地方离家很远,偷的量又很大,所以人们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一夜间能够用肩膀挑回那么多的东西;而且他还会注意分散和平摊由他所造成的损害,使每个人的损失都不会太大。现在他年纪大了,作为一个农民,他算得上是一个富翁了,他就是靠过去的偷窃勾当而富裕起来的,在这一点上,他公开地坦白承认了。为了和上帝和解,他自称现在每天都在忙于为被他偷过的人的后代做好事,倘若他做不完,就让他的继承人去继续完成,按照他给每个人所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他的描述不管是真是假,都说明他把偷窃的行为看作是不正当的行为,并且痛恨它。他的悔过形式是非常简单朴实的,当他的过错被抵消和补偿后,他也就不再后悔了。
他的这种行为并不像那种把我们整个人连同我们的知性和邪恶联结成为一个整体的坏习惯,也不像那种不时地会扰乱和迷蒙我们的心灵,并把我们的判断力和一切都一下子带到罪恶的激流中的阵阵狂风。
我一向喜欢我行我素,保持一个完整的自我;我的行动没有一点儿需要躲避理智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会得到身心各个部分的赞同,没有内部的分裂和骚乱。我自己的判断力决定着对与错、褒与贬,而且一旦它认定是错的,那么便会一直坚持下去。从我拥有判断能力的时刻开始,始终都是这样:同样的倾向,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力量。在对一些普遍问题的看法上,我从小就站到了以后应该站的立场上。
有些罪过来势是非常迅猛的,我们暂且撇开它们不谈。但另外一些罪过却是经过多次内心的斗争而又多次重犯的,或者是由于性格造成的,甚至已经变成了职业和营生。这种罪过在一个人的心里植根了如此之久,怎么可能会得不到他的理智和良心的允许和赞同呢?因此他所吹嘘的悔恨,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人在走近神的塑像领受谕示的时候,也就有了一个全新的灵魂。”对于这种看法我是不能苟同的,除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在领受神示的时候,他的灵魂必须是与他固有的不一样,必须是新的,是为这一特定的时刻而准备的,因为他原有的灵魂是太不纯洁的、太不干净的,也不适合这一神圣的仪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