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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比起出版的第一批书,我更记得的是艾伦·温盖特出版社的第一个办公地点,因为那些书实在不够出色,让我有点脸红,包括如下四本:《通往波茨坦之路》,这是安德烈的匈牙利朋友贝拉·伊万伊写的评论同盟国欧洲计划的政治新闻,其论点显然没对任何人产生影响;《床》,是乔治·奥威尔 介绍给安德烈的作者雷金纳德·雷诺兹所写的关于人类睡眠习惯的无聊历史;《脂肪和身材》,一本关于节食的小书,写得倒是通情达理,但也不过是一本小册子而已,作者是即将成为泰勒勋爵的一位监狱长;第四本书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安德烈只是抢到了碰巧漂过的无主手稿,因为战后的读者们如饥似渴,缺乏其他娱乐方式,所以尽管我们出版社一穷二白,但当时,几乎任何东西印出来都不会显得多愚蠢。

这背后还有个令人唏嘘的讽刺故事。安德烈还在尼科尔森和沃森出版社打工时,乔治·奥威尔向他们提交了《动物农场》的书稿,约翰·罗伯茨请安德烈先读一读。读完后,安德烈说这书很棒,但罗伯茨听到这本书的内容后说:“胡说八道,小伙子,现在可没人想拿乔大叔 取笑。”但安德烈决心帮助身无分文、谦虚得几乎如圣人般的奥威尔,于是将这本书推荐给了乔纳森·开普出版社。奥威尔接受了这个建议,开普也接受了这本书,但出于和罗伯茨相同的疑虑,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本书必须经过某种官方审查,以确保不被视为对战争结果的损害。审查结果如下:国王陛下的政府真诚地希望开普先生不要发表对苏联盟友如此尖锐的批评。于是开普先生照做了。

奥威尔非常绝望,他知道安德烈正筹集资金打算开办自己的出版社,于是问安德烈:“嘿,为什么你不出版我的书?用这本书给你打头炮?”一向野心勃勃的安德烈,此刻却对是否能按自己心意创立起出版社这件事尚无把握,更不想让自己喜欢且尊敬的人冒险,所以拒绝了他。后来《动物农场》越来越有名,他更为自己早期就认可了这本书却没让奥威尔冒险交给自己出版而自豪,且从未因错失这难能可贵的珍品而抱怨,这说明了他天生的适应能力。

第一本由我决定出版的书现在还在我书架上放着,这也让我意想不到。当时安德烈通过在巴黎的匈牙利朋友结识了法国文学界的几个人,其中就有杰拉德·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建议他看看一位名叫诺埃尔·德沃克斯 [5] 的作家写的东西,于是安德烈从巴黎带回了《裁缝的蛋糕》,这是一本包含七个故事的小册子,就扔在桌子上属于我的那个角落。他不懂法语,而我,尽管因为没有和法国人待过,所以对说法语没什么信心,但我从小就学过,几乎可以像读英语一样轻松阅读。所以决定权在我。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严肃的责任感。我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来越来越为之着迷。书里写了几个超现实的故事,其中的人物会假定你比实际更了解他们,这些人物穿行于陌生之地,如某个远离大海的繁忙海港,或某个当地人都垂垂老矣、除了愚蠢的笑声外不发一言的村庄,旅行者夜不成眠,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这个地方已消失不见。故事中的一切,都被以一丝不苟的精准和清醒描述了出来,赋予故事一种在梦境中浓缩现实的感觉。也许可以称之为寓言吧,但寓意何在?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作者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否则他无法以这样的方式描写。

我后来很快会发现,这样的幻想是浪费时间,好在浪费的是我的时间,但当时,除了很喜欢这种清醒精准的风格外,我还感受到一种神秘的牵引:“我无法理解这个,这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或许反而非常特别。”这种因为抓不住重点而产生的惯常反应有一种感人的谦逊,但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这是我现在的看法——因为这是一种对智慧的背叛,这种背叛允许大量垃圾伪装成艺术。这个发现到底有多重要是另一个问题了,但在我自己的出版生涯中,我认为这一点确实很重要,因此我很高兴地说,1946年出版的由贝蒂·阿斯奎斯进行精美翻译的《裁缝的蛋糕》,是我唯一一次臣服于这种神秘的魅力。

这家出版社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在那些书籍短缺的日子里,即便我们找到一本明显比这本故事书更卖不出去的小说,只要我宣布这书不错,我们就会立刻不假思索地发行。那些书倒不至于成为可怕的失败——考虑到我还有一定责任感,安德烈又这么喜欢找茬,如果那些书失败了,我肯定记得。想到我们在曾经那些不必自问后来必须问的“这本书在商业上是否可行?”的快乐奢华的时日里竟然不懂珍惜,还真是令人伤感。

在温盖特出版社,我是安德烈的雇员,不是合伙人。我对一本书的看法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如果他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接受了某本书,我也会毫无疑问地接受,无论我喜欢与否,都必须为之工作。我通常的态度是“他肯定最了解情况”,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与书本相关的工作属于比我更聪明、更认真的人,另一方面是我基于自己缺乏经验所进行的现实评估,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此刻意识到这点令我感到震惊,我发现还是我天生懒惰的老毛病所致——我觉得只要我们的好书够多,他带来什么书都并不重要。

他拿来的第一本书属于严肃到几乎令人肃然起敬的类型,这是战后书荒的结果,大家都觉得重印经典很有必要,比如维庸 和海涅 等。安德烈遇到一个叫比尔·斯特林的人,自认为有能力翻译欧洲所有主要诗人的诗歌。尽管这目标实在有点过于远大,但他确实翻译过前述两位诗人的诗集,还以好看的双语卷形式呈现,我们自然对此感到满意。我们还发行了由菲莉丝·班特利 [6] 编辑的勃朗特姐妹的小说和一部不错版本的诗集,菲莉丝写的引言与当代勃朗特研究相得益彰,还包含了一些她们少年时期的重要事件,这在英语版本中还是首次。

我们的头两本“摇钱树”和前述几本完全不同,这两本彼此也很迥异。第一本是乔治·麦克斯 [7] 的《怎样当外国人》,安德烈曾经与乔治的弟弟一起在布达佩斯上过学,在当年的惊鸿一瞥里,他就觉得乔治是个风度翩翩的大人,后来他们作为流亡者再度在伦敦相遇,发现彼此的过往岁月有过交融,于是成了朋友。乔治的这本关于外国人在英国的讽刺小书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其国外版权似乎也销售得不错,到现在还在重印,成了乔治幽默作家生涯的基石,也保证了他直到1990年去世前的安逸生活。这本书还给我们带来了尼克·本特利,他后来将成为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成立时的合伙人。一本书很薄就需要很多插图来增加分量,而一个不知名的外国作者,则需要在扉页加上一个熟悉的英国名字才行。安德烈为此费了一番力气,说服尼克为《怎样当外国人》画了12幅插图,他永远不会忘记,尼克对是否与这两个反复无常的中欧人结盟一直拿不准,所以要求拿100英镑的一次性稿费,而不是拿版税的一部分。当安德烈拒绝让步时,尼克差点不干了。我不知道尼克最终从这12幅画中获利多少,但肯定超过了10000英镑。尼克和他的妻子芭芭拉很快就成了安德烈的亲密朋友。安德烈创办温盖特后不久,芭芭拉就成了他最爱的朋友,他一辈子都忠诚于她。

作为“摇钱树”第二位的是《读者文摘 [8] 精粹》,这是安德烈从纽约带回的第一批重要战利品。他一眼就看出了自己一年一度的美国购物之旅的重要性,并以惊人的速度在那里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网。他知道自己很难说服奥黛丽和我,让我们相信这个项目不会让我们丢脸一辈子,因此根本懒得尝试,只是宣布既成事实,告诉我们必须跟进。我们确实叫苦不迭,畏缩不前,我比奥黛丽尤甚,因为我还必须校对、写简介。《读者文摘》的风格现在可能已经变了,但自从那次深入体验后,我就再也没有读过。总之,在20世纪40年代末时,它的核心内容可以通过以下小故事来概述:一个人面临选择——做某些不诚实的事可以发财,或拒绝做不诚实的事却要贫穷,基于道德,他选择了贫穷,随后,会发生一个与此选择相关的意外事件,让他获得比不诚实行为原本能获得的更多财富。现在回想起来,既然我一开始就对它皱眉,那么为了尊严,我现在至少应该继续表示反对,但实际上,这本书获得了巨大成功,很多人似乎都认为我们聪明地把握住了机会,所以从结果来说,我承认对它非常满意。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还有另外两本对我的学徒生涯很重要的书。一本是对现代建筑发展阶段进行的严肃技术描述,让我发现了编辑过程中可能随之而来的别样乐趣,即能让我了解到很多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若不是因为编书,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接触这些领域。另一本是关于塔希提岛 的发现,这本书让我从此了解了自己工作的本质。

这是一个不会写作的人写的书。仅仅因为碰巧被这个主题迷住,他就笨拙而费力地在纸上堆砌了很多字。除了如饥似渴的年轻出版商,没人愿意仔细读他的稿子,但我读完后,发现此人其实对一件重大而非凡的事件了如指掌,这本书只要可读,就会成为我们书单里令人尊敬的有益补充。

当时,安德烈刚巧遇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老人,才从太平洋英国前哨的管理岗位退休,希望自己能偶尔做一做文学相关的工作来打发时间。于是我们把这两个人牵线到了一起,作者同意付给这位“某某爵士”一笔合理的费用做帮他编书的酬劳。于是这位“爵士”将稿子拿走,编了三个月,将书稿和账单一起寄给了作者,那可怜的家伙立刻付了钱,然后将已经“完成”的书稿转给了我们。那一刻我才沮丧地发现,懒惰的某某老先生估计在大约六页后就开始觉得无聊,从那儿开始几乎什么也没干,所以,这本书仍然达不到可以阅读的质量。我们只能要么将其退还作者,同时支付之前说好的费用,要么由我亲自编辑。而当时,我们急缺非虚构类作品,所以我便亲自上阵了。

这份稿子即便不能说每一句,至少也是每一段我都修改过,还经常不得不重新打字,再逐章发给作者,请他同意——尽管他是个天生爱发牢骚的人,通常倒也会同意。我其实很享受这份工作,这就像从一个形状笨拙的包裹中取出一层层皱巴巴的棕色包装纸,然后慢慢将里面的漂亮礼物展示出来,这一过程远比编辑有能力的作家作品时所做的小修小补更令人有成就感。这本书出版后不久,《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就对其进行了评论,说这是一本出色的书籍,学术性强、充满了迷人的细节,文字也非常漂亮。作者立即将这篇评论的剪报订在一张笺上给我寄了过来。“这人还真不错,”我心想,“他一定想对我说谢谢!”但他实际上写的是:“请看看关于文字的评论,这证明了我一直以来持有的想法,之前那些大惊小怪都毫无必要。”我笑够了以后,就接受了这个信息:编辑永远不要期待感谢(偶尔收到时,应该将其视为意外的收获)。必须永远记住,我们只是“助产士”;如果想要听赞美,就得自己去生孩子。

艾伦·温盖特出版社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本书是诺曼·梅勒 的第一部小说《裸者与死者》,这本书是一位绝望的文学经纪人带来的,因为尽管它已经在大西洋彼岸引发了狂潮(就是当时那种总是神秘地先在美国引起轰动的书),但伦敦的六家大型出版商都将其拒之门外。那时我们的书单已经逐渐充实起来,销售也蒸蒸日上,但仍然不过是个小机构,无法成为手拿一本好书的经纪人的第一选择,要不是他们觉得不会有别的出版社出价,我们甚至不会成为“第七选择”。

这是一部战争小说,其中所有士兵角色都在太平洋战场拥有地狱般的遭遇,梅勒本人曾在那里服役。他一心想要准确地传达这些士兵的天性及经历,所以自然希望将小说中的男人们描述得真实,这就意味着一定且经常需要使用“fuck”和“fucking”这两个词。他的美国出版商曾告诉过他,他们知道这是本好书,但要是将这个词直接印刷出来,不论是他们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出版的(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我相信曾经有人建议使用“f—”来代替这个词,但这两个词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频繁,这么代替的话,整个对话看起来就像一张渔网,所以后来大家一致同意用“fug”和“fugging”来代替。

可能有人会说,相对于因语言淫秽而拒绝本书的六家英国出版商,接受这种解决方案的美国出版商更可笑。考虑到他们的逻辑前提,既然“fuck”因淫秽而无法印刷,那么另一个听起来差不多,含义也差不多的词,又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没有比这件事更能清楚地证明在文字上设置禁忌的愚蠢。

我们当然直接就扑了上去。从我上次重读这本书,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大部分内容在我脑中都有点模糊不清了,但我仍然对其中一段描写记忆深刻,那是关于疲惫不堪的士兵在深深的泥沼中挣扎着举枪的段落,这让我想到我当时觉得这本书好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一本真正扩展了我想象力的书。我们本来想恢复书里的“fuck”,但终究不敢,事实证明,“不敢”是对的。

这本书出版前大约三个星期,校阅版送到了媒体那边,《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文学编辑将这摞书放进办公室后就没再理会了。该报的主编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头,他慢悠悠地走进来,碰巧看到这书,就翻开读了起来,结果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词就是“fug”,然后又是“fug”,接着还是“fug”。到了周日,该报的头版上出现了主编亲自撰写的简短而愤怒的抗议文章,强烈反对出版这本卑鄙的书,他的原话是“任何正派人士都不可能将这本书放在女人或孩子会看到的地方”。

和往常一样,我星期天起得很晚,所以清晨八点半被门铃惊醒时,我非常恼火。只见安德烈胡子拉碴地站在门口,睡衣外面套了条长裤和一件雨衣,手里拿着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

“快读读这个!”

“我的天啊!”

我和他一样惊慌失措。书已经印好、装订好,第一次印量还不小,这本书很厚,成本不低……我们出版社刚刚逆风起航,如果这本书被禁了,我们就完了。

“快穿上衣服,”安德烈说,“我们必须赶紧给德斯蒙德·麦卡锡 送一本样书,我有他的地址。”

麦卡锡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我们草草写了一张便条,恳求他立即阅读这本书,并公开表示这本书并不淫秽,然后我们立刻动身,开着安德烈的车“阿吉”,将这张便条塞进了麦卡锡家的信箱里。我们觉得,要是坚持在周日这么早拜访他,可能反而会让他感到抵触。现在回想起来,跑这一趟的主要价值只是在于,在这种伤脑筋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而麦卡锡后来的回应,一定并未超越礼貌客气的范畴,否则我是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早上,订单蜂拥而至,我们这才意识到,说不定我们并没有走向灾难,很可能反而是一种胜利。与此同时,我们收到了禁止出版《裸者与死者》的禁令,后来总检察长哈特利·肖克罗斯爵士考虑了此案后,又给我们开了绿灯。禁令是那个花了一上午时间盘问我们所有人的、表面上和蔼可亲的大个子警探拿给我们的,或者是单独发来的,我也记不清了。

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订单的洪流差点淹没了我们,因为供不应求,我们万分焦虑,但周围所有人都鼓励我们,让我们相信,似乎相对于是场灾难,这很可能更算是获得了成功。最后,安德烈说服了他的一位议员熟人,在下议院提出了一个关于这本书命运的议题:直接询问总检察长,是否会禁止发行本书?答案是否定的,肖克罗斯说他认为这本书很糟,但他不会禁止发行。所以我们现在没问题了,或者说有问题了,因为讽刺的是,现在财务问题令人担忧——我们已经快没钱去重印了。

从这次冒险中,我们收获的不仅是一本畅销的好小说,更重要的是,诺曼·梅勒从此出现在我们的作者库中。一夜之间,我们开始被视为一家勇敢而有冲劲的小型出版社,值得手里掌握着有趣新作家资源的经纪人认真关注,安德烈访问纽约时受到的欢迎也开始变得更加热烈。 mGtVZeyOJNJQMdFjcH6ZdTMj0tUmdYOF1Ce6UuoIpWNUiMXY1WrY/cc2fH3yN8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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