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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花:感人肺腑的手足之情

《诗·小雅·常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套用英国大作家狄更斯的话说,春秋,“是最坏的一个时代,同时也是最好的一个时代”。说它最坏,是人性的丑陋与凶残暴露无遗、满目皆是,翻看《左传》《国语》,君臣喋血、父子仇杀、兄弟相残、夫妇反目的血雨腥风扑面而来,人性的底线被无休无止地击穿,道德的规则被肆无忌惮地践踏。说它最好,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还是有人坚守住做人的根本立场,没有沉沦为禽兽,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来证明“人”的价值和人性的底线,带给这个世界以永恒的希望。

《左传·桓公十六年》所追叙的卫宣公二子手足情深,大义凛然,争相赴死的故事,是那样的荡气回肠,震古烁今,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圣洁光芒的闪耀,让我们感受到高贵人格的永恒魅力!

春秋前期卫国国君卫宣公,是一个荒淫无道、邪恶可憎的人渣。在卫宣公的斑斑劣迹中,给人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的,也许是他的雄性荷尔蒙特别旺盛,对异性的追逐与贪婪永无止境。身为一国之君,多欲好色,本来也不算是什么太严重的罪过,但卫宣公的问题是,他的脑袋里根本没有任何伦理上的禁忌与底线,所作所为完全听凭原始欲望的驱使,一句话,就是色胆包天,为所欲为。

早在做储君期间,卫宣公就敢和父亲卫庄公的如夫人(自己的庶母)夷姜有一腿,甚至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初,卫宣公烝于夷姜。”(《左传·桓公十六年》)两人厮混的结果,是生下一个儿子:急子(急,《史记》中作“伋”)。可怜的卫庄公,完全被蒙在鼓里,连儿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都浑然不觉。

正式登上国君宝座之后,卫宣公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与庶母夷姜的不伦之恋合法化,把夷姜立为自己的夫人。他们的私生子急子,身份也得以堂而皇之地公开,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卫宣公还任命宗室大佬右公子职来负责太子急的教育和培养。

随着太子急年龄渐长,卫宣公替他迎娶齐国公室之女宣姜为太子妃,“为之娶于齐”(《左传·桓公十六年》)。当宣姜到了卫国后,卫宣公却忽然临时变卦,不为别的,就因为宣姜实在太美了,风姿绰约,让人魂不守舍。卫宣公这个老色鬼面对这样的美人,如何还能把持得住?如何还会有伦理底线?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原先为太子急娶宣姜的安排统统作废,而由自己老牛吃嫩草,笑纳这宛若天仙的大美女,《左传·桓公十六年》说“而美,公取之”,寥寥五个字,活画出卫宣公荒淫无耻、横刀夺爱的好色嘴脸。

这时候的夷姜年事已高,已进入美人迟暮的阶段,哪里还有资本与年轻美貌的宣姜在卫宣公面前争宠?夷姜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女子,当年与庶子卫宣公私通,敢作敢为,搞得轰轰烈烈,无所顾忌;如今被扫荡出局,她也不愿苟且偷生,以泪洗面。于是她选择了一个十分决绝的做法:自杀身死,与卫宣公彻底了断两人之间的那段孽缘。如此一来,太子急突然间失去了母亲这个依靠,政治上的地位随之岌岌可危。

宣姜则“三千宠爱在一身”,肚子也很争气,先后替卫宣公生下两个儿子:公子寿和公子朔。卫宣公自然非常开心,开始重点培养为长的公子寿,让宗室另一位大佬左公子洩来负责对公子寿的教育,“属寿于左公子”(《左传·桓公十六年》)。宣姜不但漂亮,而且也极富心机,手段狠辣,此时此刻的她,念兹在兹的,是如何将太子急从储君的位置上扳倒,由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面前,人品的高下优劣就呈现了出来。按理说,公子寿为长,在换储的变乱中,他拥有优先上位的有利地位,理应更热衷于此才对。可事实上,他对夺嫡兴致缺缺,未曾参与其事。真正有心陷害太子急的,是他的生母宣姜和弟弟公子朔。宣姜与公子朔设计陷害太子急,他们的阴谋奏效了,荒淫无道又昏庸颟顸的卫宣公轻易听信了宣姜与公子朔的谗言,决定对太子急痛下杀手。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卫宣公恰恰相反,他是“虎毒偏食子”,全然不念往昔的父子之情,居然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

卫宣公的操作可谓阴狠下作。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试图借刀杀人,借强盗之手来取太子急的性命。为此,他精心策划和布置了一盘大棋,一方面明令太子急代表卫国出使齐国,一面暗中收买一群强盗,预先埋伏在卫国前往齐国必经的莘地(齐、卫两国的交界处)。等太子急行经此地时,突然冲出,将其一刀毙命。“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左传·桓公十六年》)

公子寿是宣姜的长子,卫宣公与宣姜等人在策划这盘大棋时,并没有刻意地回避他。公子寿获悉内幕后,万分焦虑,冒着危险,去见太子急,将实情和盘托出,并建议太子急保命要紧,奉劝他尽快逃跑,躲过这场血光之灾,“寿子告之,使行”(《左传·桓公十六年》)。

但是,太子急谢绝了公子寿的好意,不愿逃跑流亡。他是“一根筋”,脑袋里满是迂腐的伦理道德教条,其中之一便是“父命不可违”,“不可!曰:‘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左传·桓公十六年》)。只知道“孝顺”,没一丝主见,难怪他最后会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一败涂地。

公子寿对迂腐滑稽的太子急束手无策,只得使出无可奈何的下策。等到太子急从卫国动身出使齐国那一天,公子寿置办一桌酒席为太子急饯行。席间,他一杯又一杯向太子急敬酒,直到把太子急灌得烂醉如泥,沉睡不醒。这时候,公子寿带上表明太子急出使身份的旗帜(据《史记·卫世家》是“白旄”,“与太子白旄,而告界盗,见持白旄者杀之”),先行一步向齐国进发。结果到了齐、卫边界的莘地,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群盗一拥而上,将冒充太子急的公子寿残忍杀死。“及行,饮以酒。寿子载其旌以先,盗杀之。”(《左传·桓公十六年》)

太子急酒醒之后,明白弟弟公子寿已替自己前去送死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往莘地方向赶去。到了现场,那些杀人凶手还在,太子急赶忙亮明自己的身份,对暴徒说:你们要杀的人可是我,那人是无辜的,你们杀错了。现在,我送上门来了,你们就杀了我吧!那些杀人凶手哪里会有什么恻隐之心,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太子急的性命。

这幕令人百感交集、唏嘘不已的兄弟情深、争相慷慨赴死的历史悲剧,在先秦两汉时期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十分巨大的震撼。除了《左传》的记载,《史记·卫世家》等文献亦对这则故事有详尽的载录,《诗经》中的《二子乘舟》一诗,更是寄托了当时人们对太子急、公子寿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与无限怀念,《毛诗序》对该诗篇的写作背景就有明确的说明:“《二子乘舟》,思伋(急)、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而在两人之中,公子寿舍生忘死的义举,尤其让人震惊钦敬。如果他与太子急同父同母,他的行为,多少尚属寻常。可实际上,他是宣姜之子,与公子朔才是嫡亲的兄弟,与太子急却是同父异母,在血缘上多少隔了一层。在当时的正常情况下,他应该站在亲生母亲和亲弟弟一边,一起来对付太子急。即使他不愿蹚这趟浑水,务实的做法也是远离是非,保持中立,这样做,道德无亏,他人也无可指摘。可是,他却做出了非常人所能及的高尚选择,不惜开罪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与弟弟(当然还包括那个十恶不赦的生父卫宣公),为自己的异母兄长太子急从容就义。这样的牺牲精神真可谓是义薄云天,这样的人生境界真可谓高山仰止。

不过,按纯粹的科学理性来分析,这段历史记载,也显得多少有一些戏剧化,一些地方似乎经不起仔细推敲,存在着一定的可供讨论与商榷的空间。例如,卫宣公要杀太子急,随便安个罪名、扣个帽子(如大逆不道、里通外国、贪污腐化等等)就可以办成,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到外地买凶杀人?又如,公子寿一而再,再而三跑到太子急处通风报信,太子急出使齐国那天又张罗酒席,隆重饯行,难道宣姜、公子朔,还有卫宣公都没有听闻到任何风声,纯粹成了灯下黑?这智商是不是太低下了!再如,强盗们杀了冒名顶替的公子寿之后,肯定以为已完成了卫宣公交办的事情,散场回家数钱分钱了,怎么可能还继续逗留在杀人现场,总不至于在那里观赏风景,然后再无意之中等来太子急自投罗网,灯蛾扑火?所有这一切,在逻辑上都是难以说得通的。

说到底,这是由《左传》(包括后来的《史记》)等早期历史学著作的属性所决定的。它是历史文学,既具有历史的属性,又富有文学的特征。文学,就允许适度的润饰,一定的夸张。换言之,它追求的是近似真实、逻辑真实,而不是所谓的绝对真实。另外,以文学化的笔触叙述某一历史事件,似乎也反映了历史典籍的作者对有关历史功能实现的理想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作者这么做,乃是有意而为之,即在书写主体上,作者尽量向人们呈示真实的情况,以保存所谓的历史之“真”。应该说,这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太子急、公子寿死亡这个结局,乃是事实,无可怀疑。但是在写作的具体细节处理上,则不妨有节制地夸张,乃至虚构,把太子急、公子寿两兄弟的死亡描述成一个充满道德正义性、高尚性的“故事”,以弘扬所谓的历史之“善”,发挥历史学应有的教化、劝善之功能。毫无疑问,《左传》的作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达到了他所追求的目标,实现了他所想要的效果:谁人不被太子急、公子寿的兄弟情谊所深深打动?谁人不因在漫长黑夜里闪耀的人性光辉而重燃希望? KwWpN5/gfs+7s6UjVS3m5cjK3r/nTORlZ20Y6VsNGmq3Mu1Yw18JUj2YQ0ClP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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