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楚国全面崛起,奉行丛林法则,在江汉流域左右开弓,拳打脚踢,不断蚕食和兼并自己周遭的诸侯小国,将其土地和人民一一攫为己有。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此言不虚。在楚武王、楚文王在位期间,这个过程进行得尤其迅猛,罗、江、邓、黄等一众小国孤邦,纷纷沦陷易帜,成为楚国一长串胜利记录上的名字。这也是楚国日后北进中原,与天下“老大哥”晋国竞逐霸主地位的底气和资本。
当然,楚国的这番闹腾,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要啥有啥的;它也会面临挑战、遭遇挫折,甚至不得不进行妥协。楚武王数次率师攻打随国,行动进展未能尽如人意,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当时的楚国君臣不幸遇上了一位难缠的对手:随国大臣季梁。这位季梁,让楚武王君臣亲身领教了小国也有大材的道理,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其分享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斗争快感。当然,楚国最后还是赢了,但并不是在战略智慧、战略运筹和战略实施等方面压倒了季梁,而是利用了随国国君和其他大臣的糊涂和昏聩。这再次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
楚武王雄心勃勃,壮志凌云。在任上,他一直都想干掉随国,可是始终未能如愿以偿——随国柱石一般的人物季梁,正是楚武王实现伟大的“楚国梦”最大的障碍。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统率雄师劲旅,浩浩荡荡杀向随国。这是他的第一次攻随之战。楚国大军开进到瑕地(今湖北随州市境内)时,临时驻扎下来,楚武王深谙文武并用、双管齐下的道理,以战促谈,以谈辅战,派出薳章去同随国进行谈判。这实际上是兵临城下,逼迫随国服软认输,订立耻辱的不平等条约,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与之接洽的,是一个深受随国国君信任的官员,少师董成,他随同薳章来到楚军大营,进一步细化谈判的相关内容和各种细节。
这时候,楚国方面唯一可以同季梁掰手腕、一决高下的人物闪亮登场了,这就是楚国显赫的斗氏家族中的代表人物斗伯比。他给楚武王分析了楚国所面对的战略形势,并在这基础上,提出了把握主动权,达成战略目标的具体建议。他说,我们之所以无法在汉东地区畅行无忌,为所欲为,还得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整天耀武扬威,向各个小国收保护费,导致他们出于恐惧而抱团取暖,联合在一起抗衡我们,难以离间和分化。而汉东诸国中,随国是龙头老大,倘若随国自我膨胀,目空一切,那么,一定会视自己的那伙小兄弟如无物,冷落他们。那些小国伤心之余,自然对随国深度失望,背离而去,另觅出路。这对楚国来说,乃是大大的利好。现在这样的机会来了,前来出使我方的少师是个自以为是、骄傲自大之人,我们可以故意弄点老弱残兵做做样子,给他造成一种楚军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错觉,从而让他放松戒备之心,回去后向随国最高决策者传递错误的信息,使其上当受骗,自取败亡。
“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左传·桓公六年》)
楚国大夫熊率且比也是明白人,虽然认同斗伯比的思路,但是,他认为要瞒天过海,骗过随国的高人季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宜一厢情愿:“季梁在,何益?”(《左传·桓公六年》)斗伯比继续对楚武王说,这是为了长远的打算。随国国君特别信任少师,对他言听计从;季梁虽高明,他的话国君不听,那还不是白说!于是,楚武王采纳了斗伯比的建议,让军队演戏,装出虚弱不堪的模样,再大开营门,迎接随国使臣少师入营。
少师办完公务回都城后,向随君报告说,楚军都是刀俎上的鱼肉,打他们无须商量。随侯果如斗伯比所料,信以为真,准备同楚军开战。季梁一看事情要糟,赶忙进言谏阻,说道:“如今上天正眷顾楚国,楚国赶上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好时候。楚军羸弱,那是假象,目的是想引诱我们进入他们预设的圈套。主上您何必如此急迫,前去自投罗网呢?我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与大国相抗衡,是因为小国清明有道而大国荒淫无道。所谓‘道’,指的是公正无私、尽心竭力为民众办事,以此来取信于神。统治者想着如何恪尽职守,让民众有获得感,这是忠。史官在祭祀和记录历史之时能够心存敬畏,秉笔直书,这是信。当下许多民众的温饱问题尚未解决,但是国君您却在纵情声色,肆意享受,史官在祭祀时一本正经朗读的祭文内容都是一些假话。我真的不知道,凭什么您会觉得我们胜券在握呢?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底气啊!”
“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左传·桓公六年》)
随君心里不服,振振有词地替自己辩护,意思就是一个,自己在“信”的方面已经做得很可以了:“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何则不信?”(《左传·桓公六年》)我祭祀时,所用的牲畜都很肥壮,准备的谷物也都丰盛齐备,怎么不诚信?季梁不卑不亢,反驳了随君的强词夺理,告诫随君,民为本,神为末,宽仁爱民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本末倒置。只有公正勤政,爱民如子,才能使民众团结一致、神明降下福祉。届时,一切成功都是水到渠成。可如今民众离心离德,鬼神因此而缺乏依附,如此,怎么能期待神明的保佑呢?主上您还是该从基础做起,勤政爱民,同时亲近和团结姬姓的兄弟之国,这样,或许还能免除我们随国的灾祸。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左传·桓公六年》)
季梁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情真意切,随侯再蠢,也不能不有所触动,开始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前途而担忧。悚然恐惧之下,随侯开始实行善政。楚国耳目与眼线甚多,随国的动态随时在其掌握之中,消息很快就被这些间谍反馈到楚武王那里,他不敢一意孤行继续攻打随国,只好悻悻然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楚国的第一次攻随之战,就此无疾而终。
在这场未遂战争中,楚国的栋梁斗伯比和随国的柱石季梁第一次隔空过招。两人之间的博弈,其实就是控制与反控制的较量。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能清楚地看到对手的优势和软肋之所在,继而算无遗策,指挥若定。所幸的是,随国的国君在最后关头听取了季梁的建议,使他有了将自己的战略构思付诸实施的机会。俗话说,有无用武之地,是英雄是否成功的关键,随君的虚心纳谏,就是季梁发挥自己才干的“地”,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正是凭借国君的知人善任、及时纳谏,让季梁在这一次双雄对决中暂时占了上风,让斗伯比功败垂成,铩羽而归。
不过,未出两年,剧情反转了。两人又进行了一场战略博弈,而这一回的双雄对决,则是斗伯比时来运转,轻松胜出,开创了楚国历史发展的新纪元。
自公元前706年伐随之役失败以来,这口气,楚武王和其大臣都无法咽下去,他们朝思暮想,处心积虑,一直等待着卷土重来、转败为胜的机会。而随国方面,自从楚军撤退后,其国君放松下来,继而故态复萌,远贤人,亲小人,继续对少师宠信有加。随国的内外交困局面又随之降临了。斗伯比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向楚武王进言道,现在攻打随国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内部矛盾重重,这样的空子要抓住,千万不可放过!“可矣。仇有衅,不可失也。”(《左传·桓公八年》)
公元前704年,楚武王召集一众诸侯国在沈鹿(今湖北钟祥市东)举行盟会,随国国君不愿意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和黄国国君一起有意缺席。这可惹恼了楚武王,他正愁找不到借口攻打随国呢,现在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岂有放过之理!于是,在派遣大夫薳章到黄国问罪声讨的同时,楚武王自己统率大军出征随国,楚国第二次伐随之役就此拉开了帷幕。
楚强随弱,季梁见楚军来势汹汹,就劝说随君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姑且先认个㞞,服个软,向楚国道个歉。虽然我估计楚国恐怕不吃这一套;可若是先占了理,战争一旦爆发,我方将士退无可退,必定群情激昂,士气高涨,方敢与敌人殊死搏斗,是谓哀兵必胜!而楚军看我方畏葸惧战,未战先认㞞,就不免麻痹大意,松懈斗志,使我们得以有隙可乘。随君的宠臣少师却不以为然,一力主张直接对着干:“楚国的水平我知道,并不怎么样!要是晚了,他们就跑了。”
随国国君并没有明智的头脑和判断力,这次他采纳了少师的建议,摆出堂堂之阵与楚军展开会战。季梁深知与楚军正面交锋的危险性,为了让随军避免失败的命运,他殚精竭虑,做了最后的努力。季梁向随君进言道:楚人以左为尊,楚军的精锐在其左翼,楚王必然也在那里,我们不要和他们正面硬刚,应该采取攻击他们右翼的策略,那边没有厉害的将领,这是他们的薄弱环节,我们能赢。一旦敌人的右翼乱了,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敌人自然也就败退了。“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矣。”(《左传·桓公八年》)可这个建议又遭到少师的硬怼:不去和楚王正面厮杀,这不是自我降低身份?太差劲了,“不当王,非敌也”(《左传·桓公八年》)。
昏庸的随君听了双方的陈词,立场完全倒向少师一边,很干脆地拒绝了季梁的意见,“弗从”。楚、随两军在速杞(今湖北广水市境)一带展开交锋,战争的结果,是随军丢盔弃甲,一败涂地。随君侥幸逃脱,其乘坐的战车为楚军将领斗丹所缴获,而那个目空一切、趾高气扬的少师,也灰溜溜地成了楚军的俘虏。“战于速杞。随师败绩。随侯逸。斗丹获其戎车,与其戎右少师。”(《左传·桓公八年》)
该年秋天,元气大伤的随国不得不服软,主动向楚国求和。楚武王本来想加以拒绝。斗伯比规劝楚武王说,不宜拒绝随国的请求,而应该答应下来。因为上天已帮助随国除去了祸患,那个少师再也无法在随国政坛上呼风唤雨了,而富有韬略的季梁却还在,这样的随国,可不是能轻易打败的,楚武王觉得斗伯比所言在理,于是便与随国签订盟约,而后凯旋。楚武王的第二次伐随之役就此以胜利告终。
楚国第二次伐随,也是季梁和斗伯比两大高手之间的再次过招。这一次,命运之神再也没有眷顾季梁,随军败了,这并不是季梁本人不努力,而是随国的最高决策者受夸夸其谈的少师蛊惑,拒绝了他的正确建议,使得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随军陷入绝境,走向失败。这一点,他的对手斗伯比也心知肚明,所以,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少师成了楚军的俘虏后,他忍不住要感叹老天爷帮随国绝处逢生。由此可见,这两大高手,虽然是各为其主,在战场上不死不休,但是内心深处,却多少有些惺惺相惜。只有真正厉害的人,才能知彼知己,精准判定彼此之间的水平和境界,才会真正互相尊重、互相欣赏。
当然,在君主制度之下,哪怕你位极人臣,如果得不到君主无保留的信任,那么才华的施展,事业的成就,也是难以达成的。随国季梁的遭遇,就是一个例证。